沈彰明靠在墙上仰起头,“明白。”
两点火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你怎么不提撤离的事了?”
“看你态度那么坚决,我想是很难说动你了。要是就你一个人我也许还能强行带走。”
“你可以自己走,我会让小七儿给你准备吃的和水。”
“长官怎么能丢下兵自己走。”
“长官?”常守安忍不住笑,“我同意被你接收了吗?”
“这是命令。”
常守安的身体颤了颤,憋着不让自己笑出声儿来,“是,长官。”
沈彰明一本正经地看着常守安笑,后来他自己也笑了,用手指在常守安的肋骨上戳一下,“不许笑!”
“哈哈哈哈……是,长官。”
笑够了,常守安发现沈彰明正越过半边的屋顶看天上的月亮。
“没打仗之前你是干什么的?”他看着沈彰明月光下棱角分明的侧影问。
“我?嘿嘿……大少爷。我爹还要把家里的生意都交给我呢,结果我偷偷地就跑了,他一定气坏了。出发之前给家里写
了封信,也不知收到没有。唉——早知道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在家的那些年应该好好孝敬他老人家的。”
“后悔么?”
沉默片刻,沈彰明吐了口烟,“不后悔。只是觉得对不起家里。”
“娶媳妇儿了吗?”
“家里给订了,但还没过门儿。嗯,也对不起那姑娘,虽然还没见过。”
又沉默了一阵,沈彰明转头看看常守安,“你呢?你是做什么的。”
“嗯……跑江湖的。”
沈彰明一咧嘴,“跑江湖也分个三教九流啊。”
“哼,下九流,跟你这大少爷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那你成亲了么?”
常守安把脸上的刀疤转给沈彰明,“你觉得会有人敢嫁我吗?”
“那有什么?真喜欢的话不会在乎。”
“没在你的脸上你才这么说。”
沈彰明被噎住,说不出话了。
“行了,大少爷。”常守安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最后一点儿烟屁吸了一口扔到地上又穿鞋把它踩灭,“走吧,睡不着就去
换他俩过来。”
第三章:二日
沈彰明和常守安聊了半宿各自所在部队和打鬼子的事,直到天亮了豁牙子来叫他们两人还意犹未尽,吃饭的时候也说个
不停,说到兴头处又一起哈哈大笑。杨小七偶尔插嘴跟着傻乐两声。豁牙子从始至终黑着脸。
吃过饭,豁牙子出去搜山,杨小七留下守着,沈彰明让常守安带他看周围的布防。
壕沟挖了不少,掩饰的也不错,食物和武器还算充足。常守安说大部分壕沟都是小鬼子挖的,武器和食物也有很多是他
们留下的。又说就是子弹不太够,不过反正他们人少,要是鬼子真来了大部队就得靠手榴弹和地雷。
“要是顶不住他们冲进来呢?”
“炸药早都埋好了,就怕他们没胆进来。”
沈彰明揉着脑袋往林子里看看,“你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一下都哪儿有地雷啊?”
小心翼翼地指出最后一颗地雷的位置,两人一起坐到地上开始休息。
“这儿离豁牙子发现我的地方不远吧?”
“嗯,再多走个三五百米这雷就归你了。”
“多亏了他,要不我不被炸死也饿死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可是他好像很讨厌我。为什么?”
“嗯……你不用理他,时间长了就好了。其实他那人挺好,就是鲁了点儿。冲锋陷阵行,说话做事不经脑子。”
“所以他才听你的?”
“嗯,是吧。”常守安回答得有些含糊。
沈彰明又觉得头疼,便没再多问,皱起眉头抬了手揉脑袋。
“怎么了?”
“头疼。”
“昨晚没睡好?”
“不是,头皮疼,可能是被砸的那个伤口。”
“你受伤了?我看看。”常守安站了起来。
沈彰明把脑袋伸过去让他检查。
“嘶——”轻轻拨开沈彰明的头发常守安忍不住发出了好像牙疼的声音,“天啊,这么大个口子,都……都看得见头骨
了,你不疼吗?!”
“本来一直是麻的,昨天被水浇醒了之后只有一点儿疼,晚上好像严重了些,早上开始就一跳一跳地疼了。”
“不行。”常守安拉住沈彰明的胳膊,“赶紧回去我给你处理一下。里面有脏东西,有些肿,好像感染了。”
回到寺庙,常守安把沈彰明按到昨天自己坐过的那个桌旁,又让杨小七拿来了卫生箱。
他先用剪刀把沈彰明伤口附近已经被血糊成了一片的头发齐根剪了,然后拿根木棍用纱布缠好递给沈彰明,“麻醉药不
够,不是胸和肚子受伤不能用。”
“能有多疼?”沈彰明有些不屑,但还是把木棍放到嘴里低下了头。
沈彰明叉着腿坐在椅子上,常守安站在他跟前,他的头几乎顶在了常守安的小腹上,他只看得见四条腿。这姿势真是令
人窘迫,沈彰明有些哭笑不得。可很快头上的疼痛便令他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鼻尖上的汗滴到了地上,眼前也开始金星四射,沈彰明一把抓住了头部上方的腰并用力掐了下去。
常守安皱紧眉头一咬牙,手上却一点儿没乱。
终于处理完了,沈彰明嘴里的木棍“哐啷”一声掉到地上的同时他的手也松开了。
“疼吗?”常守安把纱布系好。
沈彰明抬起满是汗水的脸,“不疼。”
“我疼。”
“啊?”
常守安撩起衣服,两个通红的大手印赫然出现在他的腰身两侧,“妈的,腰子都快被你捏碎了。”
杨小七“噗哧”一声乐了。
“你还笑?!”常守安一瞪眼。
“这……是我弄的?”沈彰明居然满脸无辜。
“屁话!难道是鬼弄的?!裤子脱了,给你打一针。”
这语气很像在跟豁牙子说话,虽然不怎么好听,沈彰明却很高兴:这才是他平时的样子吧。
“你倒是什么都会啊。”
“不会还能活到现在?”
“我比关云长刮骨疗毒怎么样?”
“别往脸上贴金了,我没刮你的骨。”
“啊!”
常守安冷不丁一针关在了沈彰明的屁股上。
吃午饭的时候豁牙子不在,沈彰明问起来,被告知他一般进了林子都会带够吃的,傍晚才回。
下午,杨小七没什么事干,躺在床上睡着了。沈彰明和常守安坐在桌子旁乘凉。
“头还疼吗?”常守安从桌子下面拿出个背包。
“还好。”沈彰明见他从包里掏出了一堆东西:有满是血迹的相片和钱,也有碎了表面的手表……
“这些是……”
“遗物。”说着常守安又拿出了昨天的小本子,“我把能捡的都尽量捡出来了。要是回去能找到他们的家人就给留个念
想儿,找不着的就先把东西埋了,将来再回来找尸骨放进去。”
说完他把一样样的东西记下来又写上名字和他知道的相关情况。
“这么多东西,你都能记住是谁的?”沈彰明看着鼓鼓的背包有些吃惊。
“能啊,我从小记性就好。对了,万一我要是回不去了,你可记得把这个帮我带回去。”
常守安边记边说,目光在各种物件儿和本子之间来回移动,睫毛时上时下,脸上的阴影也跟着忽明忽暗。沈彰明看得有
些愣,发现自己好像已经习惯了他古怪的嗓音,甚至觉得他脸上的那道伤疤看起来也没那么丑了。
“发什么呆呢?”常守安忽然问。
“哦,没有。”沈彰明回过神低头从衣兜儿里翻出一只打火机和一卷儿钱,“这是我没被砸昏之前我们团的参谋和一个
小战士交给我的。钱是小战士要给他家里,打火机是我们出来之前一个美军顾问送给刘参谋的,他活着的时候喜欢得要
命。你也帮我记上吧。”
常守安接过来数了数钱又摸了摸打火机,“叫什么名字,什么地方人?”
“我写吧。”沈彰明拿过常守安手里的笔在钱数和“打火机”后面写了两行字。
随后沈彰明跟常守安要了根烟,常守安继续记录他掏出来的东西。
沈彰明的烟抽完,常守安把本子一合,“终于都记好了。”
把东西又都装回背包,他似乎因为完成了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心情也轻松了起来,还不自觉地小声儿哼起了什么。沈彰明
仔细听了听,他在唱戏:
……虽然是舞衫中长承恩眷,辜负了红拂女锦绣年华,对春光不由人芳心撩乱,想起了红颜老更有谁怜……
“红拂女?”沈彰明脱口而出。
常守安停住,抬眼看他,“你也爱听戏?”
“嗯。”
“我唱得怎么样?”
“嗯……味道还可以。”其实沈彰明是想说你这嗓子还有什么怎么样啊。
“哼!还挺挑。”常守安白了沈彰明一眼把背包放回到桌子下面。
“那是,我可是听过玉红春的戏呢。”
常守安怔了一下,“玉红春?”
“是啊,你应该知道他吧。十六岁登台,因为唱《再生缘》成名,所以艺名叫玉红春。”
“你知道的还挺详细。”
“当然了,想当年他在北平三庆园和中和园出场都是场场爆满,很多人都买不到票呢。”
“怎么,你去那两个园子听过?”
“那倒没有。不过他后来去过成都,唱的就是《红拂女》,那时我还在军校,连着去听了好几天。本来最后一天我已经
找人说好了带我去后台看看的,可到了戏园子才知道他因为临时有事已经提前走了,那天的戏没唱成。唉——抱憾终生
啊!”
常守安眼里忽然流露出鄙夷的神色,“你要去后台看什么?”
“看看他男装的本人长什么样子啊。”
“然后呢?”
“然后?就看看,告诉他唱得太好了。”
“就看看?”
“是啊,那还能怎么样?我倒是想能多跟他聊聊,不过他恐怕没时间搭理我。听说每天都有好多军政名人富商老板排着
队想请他吃饭。”
“哼!”常守安冷笑一声,“是啊,戏子优伶,除了唱戏练功,还不就是陪酒卖笑,跟婊……”
“你怎么能这么说?!”沈彰明打断了他。
“我说的不对么?不过你要不是偷着跑出去的,以你大少爷的身份想让他陪陪应该不难。”
“别说了!”沈彰明真的生气了,“我从心底里尊敬那些戏曲大师!”
常守安盯着他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看出他的认真之后把头一转,“你这样的少爷还真是少见。”
沈彰明叹了口气,“我不该大声嚷嚷,不过你别再那么说了。有些人想做什么我当然明白,可我不是他们。”
“算了,不说这些了。说说你以前上学的事吧。”
“上学?没什么好说的。我倒是想问你……”沈彰明欲言又止。
常守安笑了,“问我的脸和声音是怎么弄的?”
沈彰明红了红脸,“嗯,我觉得怪可惜的。”
“得罪了人,有人想让我生不如死。不说以前,那就说说以后吧。要是能活着回去你有什么打算?”
常守安说得轻描淡写,显然是不想提及自己的过往,沈彰明也不好再继续追问,“嗯……以后啊。如果打跑了小日本儿
还回得去的话当然是先回家,让我爹把我这个不孝子痛打一顿,再乖乖听话继承家业。你呢?”
“我?不知道,能回去再说,走一步算一步呗。”
看着常守安的落寞神情沈彰明忽然觉得有些难过,“不如……这样吧!你跟我回家。”
“啊?”
“你跟我回家,反正也不差你这一张嘴。要不……我请你帮我料理家里的生意?”
“哈?你疯了吧。”常守安不知该做个什么表情只好笑了出来,“你才认识我几天啊?你了解我吗?”
“时间不能说明什么吧?认识多久才算了解?有那种十年八年的朋友该翻脸不还是翻脸。”
“那你觉得我管得了生意吗?”
“你记性那么好,又能在这儿守这么久,做生意算得了什么?没准儿我还不如你呢。”
“你相信我?”
“就凭你那句‘城在人在’,就凭你要回来带走他们的尸骨。”沈彰明又指指地上的背包,“就凭这个,我愿意和你成
为生死之交。”
已经被感动了,可常守安嘴上还不肯松口,“我跟你回家你不怕我把你身边的人都吓跑了?不怕人家笑你?”
“他们不敢,有我在谁也不许跑。”
常守安把脸扭到一边,不想让沈彰明看见他的表情,“有你这话就够了。”
沈彰明搭住他的肩膀,“什么叫‘够了’,我是认真的。除非……除非你讨厌我。”
常守安转回脸来,“怎么会呢?我……”
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两人一起朝身后看过去,是豁牙子回来了。他走进近他们,吃惊地张开嘴巴露出了牙上黑洞,“
沈长官,你这头是怎么了?”
“你还说!”常守安站起来,“都是你!昨天把人扛回来也不说仔细看看,还给浇了桶水,要不也不会这么严重了。”
说完他还用手在沈彰明包成了好大一颗的头上轻轻摸了一下。
沈彰明赶紧笑着摆手,“不碍事的。之前我不是被炮弹炸起的石头砸晕了么,就是那个伤。”
豁牙子看看常守安又看看沈彰明,“原来……你真是被砸晕了?”
沈彰明皱起眉头笑一笑,明白了,“你以为我是丢下自己的人跑出来的?”
豁牙子涨红了脸低下头又搓搓脖子,“对……对不起。我……我……”
沈彰明站起身拍拍他的后背,“没事,真没事。我要是你也会这么想。”
“今天有什么动静儿吗?”常守安给豁牙子倒了杯水。
咕咚咕咚——一口气把水喝干,豁牙子抹了把嘴,“听见炮响了。”
“炮?!”沈彰明和常守安异口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