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管教,”容恺锲而不舍,“我认为把镜子放在新号儿的床边不利于搞好团结。”
俞轻舟总算挑了挑眉毛,用表情示意,继续。
“我是这样想的,镜子被新号儿的床挡住了,那我们每天照镜子就都要爬上新号儿的床,一次两次还行,时间一长新号儿不乐意了,嫌我们把他的床单弄脏了,先是口角,再来斗殴,又或者我们之中有人图方便,反正照镜子要经过床,莫不如把床一起上了,一举两得,乐哉乐哉。于是小团体就形成了,管教你昨天不是还教育我们,小团体主义是监狱的毒瘤,要坚决铲除。”
这一番高谈阔论听得我瞠目结舌,照镜子照到上床?你妈这是地球人的逻辑么!
王八蛋比我淡定多了,从容地听完容恺的论调,微微一笑:“镜子是死的,人是活的,镜子挪不成,人可以,十五监怎么样?”
我怀疑十五监是龙潭虎穴,因为容恺在听见这号码后立刻瞪圆了他无辜的大眼睛,乖得像只小猫儿:“俞管教,我和你开玩笑呢,镜子放那儿挺好的,每天爬上爬下还能锻炼身体。”
俞轻舟敛了清淡的笑意,眼里的温度慢慢冷下来。他什么话都没说,但我估计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楚的感觉到了那种阶级差。或许容恺敢和他开玩笑,但也仅限于对方心情好的时候,就像被小猫爪子挠挠,心情好了不计较,心情不好,爪子剁掉。
但我实在太饿了,强烈的生理需求支配了我的大脑,趁对方还在,我赶紧从床上坐起来,严肃抗议:“俞管教,你们这儿都不管饭的?”
王八蛋正拿着小破铅笔在本子上画勾,闻言抬起头,轻蔑的视线在我脸上扫了一圈,眉毛都没有动一下:“第一,和管教说话要起立站好昂首挺胸;第二,说话之前先喊报告;第三,下顿饭是明儿一早六点五十,你要觉得饿不死就忍着,真忍不住呢,可以跟我去办公室聊聊。”
我痿了。
虽然关节因为紧紧的握拳发出声响,虽然参差不齐的指甲扎得手心生疼,但这些都不影响我作为一个纯爷们儿,切切实实的痿了。
所谓聊聊,我在看守所经历过,并且这辈子都他妈不想来第二次。闹不清他们这帮孙子怎么有那么多的手段,要你生不如死,偏还验不出任何伤。
禽兽和衣冠禽兽最大的区别就是后者穿着制服。
好在俞轻舟不是个亢奋型,见我老实了,便意兴阑珊地打了个哈欠,然后关门,上锁,两个动作娴熟流畅一气呵成。我在心里长舒口气,然后祈祷,但愿他不是觉得来日方长。
俞轻舟走后五分钟,监舍的灯忽然灭了,我下意识地看向铁窗,外面也是一片漆黑。
这什么情况?停电?
显然不是。
突然停电的最大特征就是会有人奔跑出来咋呼,就算这地儿条件有限无法奔跑,骚乱总归是会有的,而现在,整个监区悄然无声,就像军港之夜。
蓦地,我明白过来,这是熄灯了。难怪王八蛋刚过来点人数,原来是睡前查岗。
但是我睡不着。
我饿,我他妈快成饿狼传说了!
窸窸窣窣地起身从床底下的蛇皮袋里找出塑料杯,我像个贼似的……哦不对,我本来就是贼……蹑手蹑脚摸到门边,那里有两个暖水壶,没吃的,我只能给自己灌个水饱。
很幸运,两个暖壶里有一个没空,还剩下一半,而更加美好的是这破暖壶一点不保温,于是乎炎炎夏日我总算不需要傻逼地对着热水吹气。
鼓咚咚把半暖瓶水都灌进胃里,我终于在饱胀感中觉出一丝虚幻的舒坦,正准备摸回床,就听见黑暗里容恺咕哝一句:“新号儿,把风扇打开。”
新号儿是我的昵称,或者说是每一个刚进来的犯人的统称。我决定先忍着,来日方长嘛,一个小崽子我再摆不平白吃三十年粮食了。
老旧的风扇颤巍巍转起来,晃悠着仿佛随时会掉下。
我躺回床上,感觉不到任何风。
天地间依然安静,除了年迈风扇的吱吱呀呀。六年,两千一百多个这样的夜晚,很快我将会度过一个,然后还有两千一百多个。
容恺睡得很迅速,不知道是不是风扇的转动给了他某种心理暗示,没多久这小子就扯起呼噜来,像猪仔哼哼。我忽然想起自己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中专毕业,无所事事,随便哪个狐朋狗友的窝就能蹭一晚上,然后也沾枕头就着,睡得像个幸福猪仔。
仿佛要与呼噜声交相呼应,另一张床的方向也传来声响,像是谁在不断的翻身,弄得床咯吱咯吱一个劲儿哀号。我皱眉,侧耳细听,发现除了床叫还有人的粗重呼吸。
再然后,一个略带疲惫的声音低低响起:“别弄了……累……”
靠,大半夜的冒话二人可够瘆人的。无数监狱鬼片闪过脑海,我在心里打了个哆嗦,这地儿遇上脏东西你逃都逃不掉!
“明天礼拜六……”又一个声音冒出来,低哑异常,饱含情欲。
我愣住,后面说话这声儿我认得,金大福,那前面那个就是周铖了?容恺还在打呼噜,跟背景音乐似的。
“嗯……啊……”
“放松点儿。”
“不、不行……”
“干多少回了怎么还这么紧……”
我感觉到头皮发麻,成千上万的草泥马在玛丽的戈壁上狂奔,你妈这什么情况啊!
“金大福你他妈一个礼拜不搞能死啊,老子刚睡着!”显然崩溃的不只我一个,幸福的猪仔醒了。
被点名的人毫无反应,确切的说是根本没空闲搭理容恺,自顾自在那儿吭哧吭哧卖力耕耘。周铖就更别提了,估计这会儿话都说不出。
容恺喘了半天粗气,又没其他的辙,最后只能泄愤似的咒骂一句:“我祝你们早得艾滋!”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估计金大福乐意。看来他也不算是狱霸,否则容恺绝不敢这么放肆,我又发现了这里的一个好处,人权平等。
嗯嗯啊啊的声音延绵不绝了一个多小时,我很佩服金大福持久的战斗力,从某个角度上讲,这哥们儿挺强。容恺又睡着了,在那俩人偃旗息鼓几分钟之后,从某个角度上讲,这小子也挺强。
天地间重新归于平静,万籁俱寂中,只剩下我,冯一路。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继续用它凝望黑夜。
第3章
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我完全没了印象,但什么时候醒来的我知道,早上六点半,妈的居然真有起床号。以至于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一瞬间,还以为自己魂穿到了某部队战士身上。
所幸,朴素的囚服让我认清现实。
容恺一改昨天的聒噪,安静地在那里叠被子,整个人没什么精气神儿,脸色也有些发白。金大福倒是神清气爽,连带着叠被子的动作都虎虎生风,摆明了,爷很满足。周铖还是那个周铖,同昨日没有任何变化,我甚至开始怀疑昨天晚上被干的那个是不是他,相比之下,容恺倒更像。
说到容恺,别是昨儿后半夜被金大福修理了吧,不然单单是没睡好哪至于这样。
三两下把被子叠好,几个大老爷们儿挤在狭小的空间里争夺水龙头,最后容恺那小体格挤不过,骂骂咧咧到厕所刷牙去了。
六点五十分,外面传来一声嘶力竭的大喊:“集合——”
我正纳闷儿,“室友们”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出,好么,锁啥时候开的啊。
没时间多想,我也赶紧跑出去,彼时楼道里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但有限的空间不影响队伍的整齐,原本只能容下肩并肩两个人的楼道这会儿列了三行队伍,不过都是侧过来面向墙壁的,所以倒也不至于前胸贴后背。
俞轻舟和另外一个我没见过的管教分列队伍两端,我这才发现大部队也是分两个部分的,如果我没猜错,俞轻舟负责这一层的后几个号儿,而那个管教负责前几个。
事实证明我没猜错,随着王八蛋一声“报数”,一群大老爷们儿就跟小学生似的“一、二、三、四”起来,这我都能忍,但你妈用不用把脑袋也甩得这么白痴啊!
还有更白痴的——
“报告管教,二监十二号至十七号,应到四十五人,实到四十四人,一人住院,报告完毕!”
尼玛排头那哥们儿真拿自己当体育委员了……
十二号至十七号,六个监舍,四十五人,那就是说除去我们监舍五个人,其余果真都是八个人。一人住院,不会就是容恺那上铺吧?
没给我多思考的时间,大部队开始往前走,我不知道要去哪儿,可随大流总没错。
出了监区,广阔的操场上还有其他大部队,仿佛全监狱的同仁们都整齐划一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只为完成一个共同的伟大目标。
我想我知道是什么了。
监狱的食堂很低调,隐匿在一幢又一幢低矮的砖楼后面,但正门墙壁上贴着的彩色大字报很有历史感——珍惜粮食,浪费可耻!恍惚间,时光倒流回文革年代。
如果把你饿上十九个小时,那么即使看不见米粒的稀饭和压根儿没腌透的泡菜,你也能在咀嚼中找到法国大餐的赶脚。当然,咱做人得厚道,食堂也有馒头的,而且不限量,所以我连吃带喝真叫造了个痛快。
俞轻舟和一群管教坐在旁边吃小灶,菜比这边好点儿,有腐乳,油条,包子,豆浆,花生米。不知道是闲的蛋疼还是真关心新丁,这厮没事儿就瞟过来两眼,我心说尼玛吃个饭要不要看得这么严啊,难道哥还能摔了馒头揭竿而起?
事实证明我想偏了。
吃完饭往回走的时候,这家伙又照我屁股踢了一脚,我那地方肉厚,可能是小时候总被老头儿的铁砂掌照顾,但就是脚感好你也不能踢起来没完对吧,犯人也是有尊严的!
更可恨的是那家伙踢完还要发表感言:“吃那么多,全长这儿了吧。谁家养你这么个儿子可要命了。”
我这叫个气不打一处来。监狱粮食都纳税人的,和你有半毛钱关系!我乐意胡吃海塞碍着你了?
王八蛋踢完我,仿佛是痛快了,哼着不着调的神曲快走几步到了队伍前面。
我在队伍里咬牙切齿恨不能元神出窍把对方给撕吧了。我算看出来了,这地儿就一医院,犯人全自闭,狱警全神经,没个正常货。
回到监舍,自闭儿们又安静地各干各事儿了,周铖还是看书,金大福依旧睡觉,容恺气色比刚起床的时候好多了,这会儿霸占着写字桌,用铅笔在纸上写那种鬼都看不懂的公式,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惊叹,我偷偷瞄上一眼,只看懂了三个点儿,那是初中数学书里常见的符号,两个在上一个在下是因为,一个在上两个在下是所以。我不知道他在证明什么伟大猜想,对于向来没学习天赋的老子来讲,证明题就两种,一,卧槽这还用证明?二,卧槽这也能证明?
在看守所的时候,每天的生活就是牢房菜地两点一线,在那儿牢房不叫监舍,叫仓,菜地是别人的,我们出工,人家收获。累是累点,但不枯燥,无论是白天劳动的时候还是晚上熄灯之后,仓里的兄弟们之间都能瞎聊聊,聊的内容五花八门,各自的经历,同仓其他人的八卦,比如谁的判决下来了,谁谁谁上诉成了,再不然就YY对面女看守所里的妹子。有句挺拽词儿的话怎么说来着,对,物质世界贫瘠但精神世界富足。
所以我讨厌这里。
我总觉得有一天我也会被改造成行尸走肉,就像眼前的三位一样。
监舍的大开着,风从门口进来又从铁窗出去,痛快的穿堂风!比脑袋顶上那破电扇管用过了。不知道是这里白天都不锁门,只晚上限制自由,还是今天特殊,我祈祷是前者。
“冯一路,出来!”王八蛋那张脸又出现在了门外。
我又发现这里一个好处,不像港台电影那样叫犯人号码,什么三三五五八八七的,而是叫名字,其实想来也是,名字比号码好记多了,干嘛非用那玩意儿显得你高人一等?
不过还有件事就不那么令人开心了——我怀疑这神经病看上我了。不能怪我,自打昨天晚上听一现场版后,我对这里老爷们儿的性向都产生了质疑,不过老子不好那口,所以我发誓,俞轻舟敢动我一个手指头,我就是拼死也会弄折他全部手指头外加下面那根。
“这是你叠的被?”没等我走到门口,王八蛋眯起眼睛挑眉问。
我停住,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到自己的床,挺好的呀,被叠了,枕头摆正了,没杂物没褶皱算得上我有生以来收拾最干净的一次了。
“嗯,怎么了?”我很坦然地迎上对方的目光。
俞轻舟饶有兴味地看着我,片刻后,忽然走了进来。在我以为他的原则就是这辈子不踏入监舍一步的时候,他不仅踏进来了,并且越过我走到我的床铺扯散我的被子甚至让一角耷拉到了地上。末了抬头,对着我云淡风轻地笑:“重新叠。”
我觉得他故意找茬。
但是人在屋檐下,披着的皮决定了阶级属性,所以我忍。
认认真真把被子重新叠好,我发誓,这一次比之前的上了不只一个档次。
但是结局一样,被扯开,被抖落,被要求:“重叠。”
我下意识看向“室友”,一个个该干嘛干嘛都他妈装看不见!
行,你们狠,你们围观是吧,老子不干了!爱谁谁!
估计是我盘腿坐地上的姿势太爷们儿,俞轻舟半天没说话,我以为他会踹上我两脚或者干脆来个狠的,当然是什么手段我还想不到,但最终,都没有。王八蛋只是继续用他那不阴不阳的语调问我:“近视么?”
我愣住,不明白这个问题和当下情境有什么关联,但还是诚实摇头。
王八蛋满意地点点头:“那瞎吗?”
我皱眉:“你什么意思?”
王八蛋走过来站到我眼前,居高临下:“如果你不瞎,最好瞻仰一下其他人的内务,还有,监舍不是你家炕头儿,别逮哪儿坐哪儿,着凉得了痔疮还得浪费医疗资源。”
操,老子见过损的真没见过这么损的!
这下倒好,你说我还起不起来?起,显得没种,不起,也他妈像个傻逼。
“还是起来吧,”王八蛋就跟能读懂我心声似的,“今天的任务不少,你要乐意在这儿浪费时间我没意见。”
有人铺梯子了我还矫情啥,干净起来拍拍屁股,跟着管教大踏步向太阳。
管教的办公室和监舍同属一幢楼,只不过前者在一层,后者在二层往上,昨天入住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这会儿近距离欣赏,更觉得像门卫室。
办公室里还有两个人,一个管教,四十来岁,不像是我们监区的,很面生,一个犯人,那张脸我再熟悉不过,好歹朝夕相处几个月的,就哪怕他现在肿成猪头,我也可以在脑海里人工还原。
“小俞,交给你了。这小子不懂事,要跟你犯轴你不用客气。”老管教跟前辈似的拍拍王八蛋肩膀,转身离开。
我注意到他离开时给了“西瓜”一个警告的眼神,后者瑟缩了一下,眼底的恐惧再明显不过。
西瓜是我们那个仓给郝强的外号,也就是眼前这个猪头,因为他进看守所的时候顶着个西瓜头,据说是个群众演员,还曾经给某某明星当过替身,至于犯的事儿,够恶心的,下贱。所以仓里没一个哥们儿瞧得起他,话里话外也都爱挤兑他。可他偏喜欢犯轴,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非说自己对那个姑娘是真爱,被对方冷酷的拒绝伤害了,才起的报复心,出狱之后他还要去找那姑娘,非人家不娶。我断定他得打一辈子光棍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