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傻啊你!这大铡刀的刃口这么利,就连你那小蛮腰都能给斩折了,剁你一只小白手还不容易!”
大总管在铡墩子前蹲下身,把猪草一把一把扯过来,慢条斯理地在膝盖头上捋整齐了,再塞到铡口里去。他的一只厚实有力的手掌按住铡刀把子,微微猫腰往下一压,似乎也没有使多少气力,闷闷的“喀嚓”一声,铡断的草料齐齐地散落。
男人继续一刀一刀地压下去,动作舒缓,却效率很高,不一会儿就搞定了一大筐切得细细平整的猪草料。
青草的浓绿汁水,一层一层地染上铡刀的刃口。
来旺这时从房檐阴影里探出脑袋,扎扎呼呼地跑来,惊呼道:“哎呦呦,阿匹,您怎么亲自来剁猪草?!还是小人来做吧!”
“老子还做得。”
来旺诧异地看着大总管,又瞄了几眼丹吉措,墨迹了一会子,发现自己很是碍事,想拍马屁,马儿却拧巴着不给他拍。他再不走怕是马儿要亮出蹄子来给他看,于是只得灰溜溜地跑开。
大总管抬起眼皮,哼道:“看会了?”
丹吉措面色微微窘迫:“嗯。”
男人的唇角抽动,隐隐地笑,毫不留情地揶揄:“哼,你连刷粪桶和剁猪草都不会,也敢跟老子说你是穷人家种地的?!你给我种个地瞧瞧?看不把你这副白面皮饿死在田埂埂上!”
“我,唔……”
丹吉措穿的是大总管给他的那一套细布长袍。袍子显然尺寸大了,他不得不拿针线修改了袖筒和腰身,咣咣当当的大襟掖在肋上,衬着一副修长单薄的身子骨。
他的两手沾满了青草的汤汁,绿油油的,更显得十根手指细致纤滑,白白绿绿,形如葱管。
阿巴旺吉盯着他的手指盯了半晌,问道:“念过书?识字么?”
“识得。”
“会写账册么?”
“嗯……会写。”
大总管仰起脸来,唇畔几缕波纹忽然扬出了笑意:“以后不用剁猪草了,进正屋里来,给老子整理账册!”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读者不用去记,文中出现的时候都会在括号里注释滴):
【其实剧情很简单,方言知道不知道的也不影响阅读理解嗯嗯~~不过小陌觉得夹带一些方言可以给萌物们更好的代入感ba~~希望是这样~~】
司匹:贵族阶级。“阿匹”则是对贵族男子的尊称。
责卡:平民阶级。
俾(piǎ)子:农奴阶级,也被称作“娃”。
阿依:祖母。
阿咪:母亲。
阿乌:舅舅。
阿达:父亲。
阿夏:女性情人。
阿柱:男性情人。
第七章:夜半窥奸情
初来乍到才不过二十天的俾子丹吉措,已经不用在院坝里干粗活重活。他头一回进了内院,登堂入室,进到大总管阿巴旺吉家的正屋。
祖母屋的火塘生生不息,一家子的男男女女,老老幼幼,围坐在火塘旁,亲热地叙叨。火塘右手位的竹凳子,是家中的阿乌(舅舅)阿巴旺吉每一回都坐的凳子;而火塘左手位的竹躺椅,是老阿依(祖母)的固定位子。
两个圆头虎脑的男孩子,手里耍着小弹弓。一个伏在大总管的膝头,一个攀上男人宽厚的脊背,脸蛋上还带着两抹村红,用糯糯的撒娇的口气嚷着:“阿乌,阿乌,你给我们讲打鬼子的故事嘛!要听打小鬼子的故事!”
大总管的爽朗笑声,在暖暖的炉火中盈动:“呵呵呵呵,老子都讲过多少回了,还听得不腻歪?!”
“不腻歪!要听嘛!我们的阿乌最厉害,是大英雄哩!”
还有一个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妹伢,叫作达娃,穿着嫩鹅黄小褂和天蓝色百褶裙,坐在火塘边的小矮凳上用钎子拨拢炭火,一双圆溜溜的眼一直瞥向大总管。
孩子们的母亲都坐在火塘的下首,各自手里拿着针线活,拉着家常,做着女红。
丹吉措搬起厚厚一摞堆满尘土的账册,在母屋的小角落里忙碌,核算和抄录帐目。
无非就是东家欠了两旦麦子,西家抵押一头牦牛;每一家要到主人那里服农役和劳役多少天,完成了多少天,还欠着多少天。这永宁坝子里虽然只有二十四家司匹,却有三百多户责卡和五百多户俾子,一层一层的赊物欠租,坏账烂帐,繁琐得抄录不过来。
空闲里,丹吉措就好奇地竖起耳朵,听大总管一家人在火塘边唠叨。
他随即诧异地发觉,这一家子男女老幼里边,没有父亲和祖父。
阿巴旺吉大总管与他的老母亲和两个亲妹子生活在一处。妹子们生的小男伢和小妹伢都亲切地管这男人叫阿乌,时常由阿乌带着出去学骑马,学弓箭,学打猎。
老祖母的脸上爬满了悠悠岁月中留下的一道一道深纹,每一道纹路里都流淌出年华和睿智。自从有一年中了风,腿脚不灵便,她常年都不走出屋子,就睡在火塘一侧的祖母炕上。
阿巴旺吉的两个妹子有各自的花楼,晚上睡在花楼里。
丹吉措这一只小杂毛鸡在大总管的院子里鸡犬升了天,难免遭人青眼白眼,这之中是艳羡的多,嫉妒恼恨的就更多。
晌午,他端着自己的白瓷大碗,排队到管事的屋门前领午饭。
管家左手拿个大勺子盛酸萝卜汤,右手拿个大勺子盛酸鱼干。
这酸鱼是用泸沽湖里打捞出来的巴掌大的鱼儿,剖洗干净之后,拌上盐巴、面浆糊和调料,密封到大陶罐子里,月余之后再取出来分食。酸鱼干的味道远不如记忆里苍山洱海的湖泊中出产的鲜鱼,清蒸油烩来得好吃。可是寄人篱下,为人奴仆,每天能分到的手指大小的几条小鱼干,已经是辘辘饥肠里的美味。
丹吉措走到管家跟前。管事的左手一撩,半勺萝卜汤进了他的瓷碗,右手却不动。
丹吉措不解:“管家,还要一勺酸鱼。”
“酸鱼没喽!你来晚了。”
“怎的没了?明明还有半桶的。”
管事的把脸一虎:“说没了就没了。这半桶留待晚饭吃的!”
丹吉措愣了一把,随即固执地站定了不走:“晚饭那一顿是晚饭的,中午这一顿我还没有吃到,你怎么能就不给我了?”
“呦喝,你还敢质问老子!”
“……”
若是以前在王府里,这种下人才吃的腌鱼干,段公子根本就不吃的。就算是在姨娘的房里,月银被长房私下里克扣得七七八八,每日三餐的膳桌上,蒸鱼和新鲜的青菜还是吃得起。但是现在,每每忍着腹内泛酸作呕的难受劲儿,不吃这些腌货就没有别的可以吃。
丹吉措咬咬嘴唇,说道:“是当真的不够吃了,还是你就是不愿意给我?!”
“老子就是不给你这一勺鱼,你能怎样?!”
“你虽说是管家,也不该这样随意克扣我的饭食。我上的工都完成了,我一没有偷懒,我二没有犯错,你凭什么扣我的鱼?!”
“你……哼!”
管事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十分理亏,于是忿忿地抄起大铜勺子,擓了半勺漂着鱼肉渣渣的鱼汤,杵进丹吉措的碗里。猩红色的酸鱼汤汁溅在丹吉措白皙的手背上,黏糊糊得,还带了一丝热辣。
丹吉措用指尖小心翼翼地端了烫手的瓷碗,才一转身,就被一只黑脚狠狠地别在了小腿上。他猝不及防,一头绊倒在地,饭碗扣在了地上,亮红色的鱼汤和萝卜汤泼洒在黄土里。
耳畔响起癞痢头的狞笑:“嘿嘿,嘿嘿嘿……腰杆子打弯弯,腿肚子打晃悠了嗦?一只瘸脚鸡,走路都走不起,竟然还敢混进阿匹的屋子里献宝!”
大金牙在一旁紧锣密鼓地帮腔:“就是的嗦!这小杂毛一定是送了什么贿赂,才混起到个做帐房的生计,才来这里没有一个月,就快爬到俺们头上拉屎拉尿了!”
“哼哼,这小子生得个白皮嫩脸的样子,每日里净是在咱们阿匹面前摆腰扭胯,发嗲卖骚,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就是的嗦,八成是个惯会钻男人裤裆的骚货!”
丹吉措涨红了脸,酸涩的眼底蒙了一层水雾。
远远地围成一圈、端着饭碗看热闹的俾子们,大多默然不语,心眼子里流露出的尽是对小丹吉措的同情,却又惹不起有权柄有势力的管家和那两个如狼似虎的家丁。
阿巴旺吉大总管的脚步穿过内院通往外院院坝的骑门楼子,锋利的眼神瞥了一眼院坝中围拢的人群。
管事的提着两只饭桶迅速回屋。大金牙和癞痢头也撒腿一溜烟跑走,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丹吉措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掸掸袍子上的土屑,拾起脏兮兮的饭碗。
他的视线与大总管撞了个正着,于是一声不吭地扭过头去,不想让那男人看见自己被人羞辱的窘相。他随即发现自己是在自作多情,大总管压根也没有多看他一眼,冷飕飕的几个大步迈过院坝,出门去了。
丹吉措坐在水井边的砖石槛上,擦干净了手。
不远处站着个裹了藏青色头巾、身穿粗布裙的女子,朝丹吉措看过来,心中似有不忍,从裙兜兜里掏出一块冷糍粑,想要递过来。大金牙狠狠地一呵斥,那女子吓得迅速缩回了手,掉头跑走了。
顿珠端着碗走过来,不声不响地往丹吉措的空碗里分了一半萝卜汤:“喏,别难过,给你吃我的嗦!”
每天来大总管院子里干活的古丹姆大婶,递给他半块土豆泥烤的饼子:“小男伢,肚饿吧?快吃吧!”
丹吉措心里涌起感激:“多谢顿珠……多谢古丹姆阿咪……”
话才一出口,泉水就止不住溢出了眼眶,金豆子吧嗒吧嗒地掉进了饭碗。
丹吉措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昭一日会沦落到这么个悲催下贱的地步,每日里净受些腌臜气,就连酸鱼那般难吃的盐渍腌物,也要像讨饭似的讨了来才吃得到。
他心里忽然开始止不住地怨恨阿匹大总管。这男人把自己抓了来,强迫他做奴仆,刷马桶;刷马桶也就罢了,却又莫名其妙地把他从茅厕挪到猪圈,又从猪圈挪进了正屋,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管事的和那些眼红的家丁不敢去质疑大总管的决定,自然就要事事处处找他的麻烦,拿他出气。
古丹姆大婶的眼角眯出慈祥的纹路,安慰丹吉措:“俺们这些个做娃的,可不就是要被管事的欺负,你在这里住习惯了就知道……咱们的阿匹还是个讲公道的人,平日里很少责罚娃。只是那些爬到了管事的位子的人……”
顿珠气愤地接口:“在阿匹面前是摇尾巴的狗,在咱们娃面前,都是绿眼睛的狼!”
“可不是的嗦!”古丹姆大婶的眼神递向匆匆跑走的布裙女子,啧啧叹道:“那个是大金牙的婆娘。那闺女也是可怜,嫁哪家的汉子不好,偏嫁那个熊男人!她原先不是咱永宁坝子里的人,是前几年打仗打得凶,从外边逃荒逃进到泸沽湖的,阿昌族的闺女……啧啧,唉,可惜喽挺标志的一个妹伢……”
丹吉措半夜跑去茅厕解手,听到内院花楼的后墙唧唧咕咕地响动。男子的声音低低地唱道:“痴心的人儿围着房子转三圈,怎么还不见我心爱的阿夏?”
楼上的小窗拉开一道浅浅的缝隙,传出委婉的歌声:“老阿咪还没有睡下,窗下的哥哥莫要着慌!”
男人调笑的歌声再次响起:“秋天的蚊子凶吼吼,咬得腿儿起大包!你家的黄狗叫欢欢,嚎得心儿慌悠悠!”
楼上的女子送出欢畅的笑,低声说:“心急的人儿快上来,你的脚步轻一些嗦……”
摩梭爷们儿的一枚矫健身影,三步并作两步,踩着木楞外墙爬上那一座花楼,从小窗里钻了进去。
窗子“吧嗒”一声扣上,余下一夜的点点星光。
那男子一定就是大总管哪个妹子结交的阿柱。
丹吉措正要回杂役房去,眼角忽然晃过两条黑黢黢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女子低声扭捏挣扎,呼哧呼哧地喘,而男子一把捂住女子的嘴巴,连拖带拽,将人往杂役房旁边的茅厕后身拽去。
“我不,我不,我不干……我不去!……”
“你这婆娘不干也得干!你已经是老子的人了,就得跟老子睡觉!”
丹吉措一听就认得,这分明是癞痢头那厮的破锣声音,忍不住质问:“你这是做什么呢?!”
癞痢头一抬眼看见了丹吉措,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一副凶巴巴的面孔,低声威胁道:“小杂毛,不许出去多嘴乱说!不然老子给你颜色瞧瞧!”
月光移开女子脸庞上的黑影。丹吉措看见这女人竟像是大金牙那家伙的老婆。
女人脸上露出几丝的不情愿,却又不求救不叫喊不反抗,被癞痢头拖去了茅厕墙后。丹吉措心里顿时一阵犯呕,真是宁愿自己没见着这样的腌臜事情。
又没过几天,一个清早,院坝里传来护卫来旺一阵高高低低的惊呼。
家丁们寻声而至,赫然发现一个女人横躺在院坝的大门口,探上鼻息一瞧,已然没了生气,身子都冰冷得像是浮起一层冰渣渣。
丹吉措远远地站在人群后边,只瞧了一眼,就怔住了脚步。那女子的藏青色包头巾散开着,凌乱湿漉的额发之下覆盖着一张苍白熟悉的脸。
分明就是大金牙的老婆。
第八章:烟汤断命案
大金牙的老婆横死在院门口。
院坝里顿时乱哄哄起来。全院的家丁奴仆都被管事的叫起,排成一溜,等候大总管审问,究竟是哪个害死了那一名女子。
在牛栏和猪圈里专门给牦牛和肥猪瞧病的兽郎中察看过女子的身子,垂手向大总管报告:“阿匹,这女人像是吞了鸦片膏子!”
“你能肯定?”
“阿匹,她喉咙口有残留的烟膏,应当是昨夜拿烟膏子就了酒,吞下肚去了。”
俗话讲了,“大烟膏就酒,小命儿立刻没有”。鸦片烟这有毒的玩意儿,把它熬稀了慢慢地吸食,基本等同于慢性自杀;若是把一指节大小的烟膏撴进食道里吞咽下去,就等于直接服了毒。再喝上几口烧酒,加速血脉循流,可以死得更快,死时飘飘欲仙,有滋有味儿。
丹吉措并不识鸦片膏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既然能取人的性命,不外乎就是砒石、鹤顶、断肠草、雷公藤之类的毒物。
大总管的两道锐利目光,把大金牙从人群里滴溜溜地拎了出来,沉声问道:“你老婆怎的服烟膏子自尽了?”
大金牙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我也不知那婆娘哪跟筋不对付了,怎的就吃烟膏了呢……”
“鸦片烟是哪里来的?你难道不知老子这座院子里是禁烟土的?!”
“不不不不是我啊,小人不知道啊……小人真的不知啊……”
丹吉措暗自思忖,眼睫下盘桓的视线扫过人丛中的癞痢头,却发现那家伙一双狡诈的眼,正盯着自己。
他正寻思着要不要开口,只见癞痢头探出脑袋来喊道:“小人知道!小人看见那个丹吉措和大金牙家的婆娘晌晚黑下的时候,在没人的地方拉拉扯扯!”
丹吉措遽然一惊,怒道:“你胡说!明明是你……”
“就是你的嗦!是你这新来的家伙,瞧上了大金牙的婆娘有姿色,所以图谋霸占!你一定是在那晚趁夜把那女人骗到了没人的旮旯地里,做了奸淫不轨之事,所以那女人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