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上了炕,靠在奶奶旁边,祖孙两人絮絮地说了半夜。老人一直拉着小麦的手,小麦觉得她在用手指反复地摩挲自己掌心里那道伤疤,忍不住问:“奶奶,你摸什么呢?”
老人把他的手举到眼前凑得很近地看:“这疤还在吗?奶奶眼神不好,手也没啥感觉了。还在吗?”
“还在。”小麦其实很想问问这疤是不是真的是奶奶划的,但又问不出口。倒是老人听见疤痕还在,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小麦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奶奶,这疤怎么了?”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但是抓着小麦的手指紧了紧,好像怕小麦消失似的,半天才说:“没什么,疤在就好。”
小麦更奇怪了:“为什么有疤好?这疤很难看,以前有朋友劝我去做个手术消掉呢。”
“不行!”老人一急,竟然坐了起来,“不能消,千万不能消!春弟,你听奶奶的话,一定不能消!”毕竟是年纪大了,这一激动,气也有些喘不过来。小麦赶紧扶她躺下:“奶奶你放心,我不消,一定不消!我就是觉得奇怪,怎么会有这么一道疤呢?我不记得我在哪里划到过啊。”
老人喘了几口气,稍微平静了些:“这疤……奶奶也不记得是啥时候摔的了,总之你留着它,对你好的。春弟你千万听奶奶的,奶奶不会害你。”
小麦心里有再多的疑惑,也看得出来老人是不打算再说了,而且这疤放在手掌上也不疼不痒,于是哦了一声,再次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去把这道疤消掉,老人才安心睡了。
小麦躺在炕上,倒有点睡不着了。他有一点认床,炕就更睡不惯,看一眼手机已经十二点了,仍然没啥睡意。忽然之间,他听到不远处有一声狗叫。这里不少人家都养着狗,石春元家就有,狗叫声也正是从他家院子里传过来的。小麦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家里养的狗是不会乱叫的,难道是有小偷?到底谁这么缺德,偷到刚死了人的家里来?小麦把衣服一穿,捞起门后放的一根棍子,轻手轻脚出了门。
石春元家大门紧紧关着,小麦从后墙悄悄爬上去,伸出头往院子里一看,先看见家养的狗紧紧缩在院子一角,好像连大气都不敢出。小麦心里一惊:这条狗虽然是土狗,但挺凶的,没见怕过什么,怎么现在吓成这样子?他满院子地看,却也没看见有什么异样。今天月光明亮,院子里亮堂堂的,一目了然,别说小偷了,野猫都没有一只。小麦正疑惑,脚底下踩了一块松土,土块落地发出一声轻响,就见院子角上那唯一的一小块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亮起了两点幽幽的绿光。
小麦第一个反应是:野猫?但随即悚然一惊:野猫绝不会把狗吓成这样子。他眯着眼睛想看清阴影里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怎么也只能看见两点绿光。小麦看得眼睛有点酸,眨了一下,忽然发现那绿光大了一些,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再眨一下眼,绿光又大了一些,已经隐约能看见绿光下面似乎是个黑洞。小麦忽然生起一个念头——这两点绿光,好像是在一步步靠近自己!
这念头一生出来,小麦顿觉后背一阵凉,他想跳下墙头转身就跑,身体却不听使唤,眼睛不受控制地直勾勾盯着那两点绿光,眼看着绿光越来越近,已经到了墙跟下,随即猛地向上一起,就到了他眼前,一种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忽然之间,小麦觉得右边腿上一阵灼热,像有人用烙铁烫似的,同时眼前红光一闪,两点绿光一下子就灭了,大腿上的疼痛让他一仰身,扑通一声从墙上摔了下来,幸好墙不高,只是摔了个屁股墩。他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摸腿,那灼热感却已经消失了,只剩可怜的大腿还在隐隐做痛。到底什么东西?小麦伸手去摸腿,刚把手伸过去他忽然反应过来——他能动了?赶紧抬头看看墙上,哪还有什么幽幽绿光?只有月光如水,照着光光的墙头。随即就听院子里的狗声嘶力竭地狂吠起来,屋子里很快有了动静:“大黄,叫什么?出啥事了?”
小麦抬腿就跑,他可不想让人当成半夜来爬墙头的。一口气跑回奶奶院子里,他才顾得上细细寻思:刚才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把狗吓得连叫都不敢叫。那两点幽幽的绿光,他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对了,不就是那天晚上自己家窗台上的东西吗?当时他以为是野猫,现在想来,野猫怎么可能跳上四楼窗台,更不用说那两点绿光之间距离很大,普通的猫就算长两个头双眼间距也不可能那么宽!而且那两点绿光对着自己的眼,自己就像鬼压床一样手脚都动不了,要不是腿上突然疼那么一下,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小麦回忆一下刚才自己的情形,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奶奶讲过的鬼故事一时间全涌进脑海,后背上的汗毛一下子就全竖了起来,赶紧把门又关得紧了些。不过,那东西似乎是被那一闪的红光驱走了?那红光又是什么东西?跟他腿上的灼热有关系吗?小麦心里想着,脱下裤子看了看自己的腿,果然红了一块,碰一碰还有痛感。这块灼伤就在裤兜的位置上,小麦疑惑地伸手到裤兜里掏了一把,摊开手只见一小撮灰一样的东西,里面有几块成片的,但被他一碰也碎了。小麦琢磨了半天,觉得这个东西像纸灰,但是他裤兜里哪来的纸灰呢?他再把裤子翻过来看,却没发现半点被烧过的痕迹。
奶奶在炕上动了一下,半睡半醒地问:“春弟,起夜吗?”
“不是——”小麦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好像听见外头有动静。”
老人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勉强想坐起来:“你听见啥了?”
小麦过去扶她:“奶奶你别起来,也可能是我听错了。”
老人伸手抓住他的手:“春弟,你到底听见什么了?是不是听见有人叫你名字?”
“呃……”小麦倒愣了,“什么,什么我的名字?”
老人紧紧抓住小麦的手:“春弟,你可记着,千万别把你真名告诉别人,要是半夜听见有人叫你,千万别答应,更别出门!千万记着啊!”
小麦不得不解释:“奶奶,我不是听见有人叫我。”
老人固执地说:“反正你记着。”
小麦只好点头:“我记住了奶奶,我刚才是听见黑牛哥家院子里好像有狗叫,怕有小偷就过去看看。”
老人想了想:“黑牛刚走,谁会这时候偷到他家去?村里不会有这么缺德的人。”
小麦迟疑了一会,说:“我也没看见人,但我看见他家院子里有两点绿光,像野猫眼睛似的,但又比猫眼睛大得多。而且我看着那东西的时候,好像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想动都动不了。后来腿上一阵疼我从墙上摔了下来才能动了,那绿光也不见了。我现在想起来还像做梦似的,都不知是真是假了。”
老人越听越是脸色凝重,叫小麦开了灯,又拿起小麦的手细细地看。小麦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奶奶,你到底在看什么?我手怎么了?”
老人反复看了半天,自言自语地说:“不该呀,线还在,不该这样啊。春弟,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
“是本命呀。你今年碰上啥怪事了没有?”
小麦想了一会,把在马路上碰见的那个穿白底红花裙的女人说了。老人连连摇头,伸手指着床头的箱子:“春弟,你把这个打开。”
箱子是木头做的,没有上漆,从磨损的边角上看来已经很旧了。小麦费了点力气才把那已经有些生锈的锁头打开,按照老人的指点翻出个褪色的红布包来,打开一看,是一个是个大铜钱,用褪色的红绳串着,表面已经有些发乌了:“这是什么?”
“这个叫百日金钱,是奶奶家祖上传下来的,据说当年请法师开过光的。春弟你命太轻,戴上这个也许可以压一压。以后记着晚上别出门,天一黑就回家。压过了本命年就好。”
小麦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在叹气:天一黑就回家?那晚上加班怎么办?兼职怎么办?哪有那么好命想啥时候工作就啥时候工作啊。不过,城市里和郊区毕竟是不一样的,人多灯亮的地方,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
“奶奶,你说我命太轻是什么意思?”
老人半天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含糊地说:“你跟你爷爷和爸爸一样,命都轻,就容易碰上些阴物,自己要当心才好。这个金钱一定要戴着,千万别摘下来。”
小麦把红绳套到脖子上,隐约闻到一股檀香似的味道。老人又用袖子把铜钱擦了擦,泛出点金色来,叹了口气:“菩萨保佑啊……”
小麦看她神情有点委顿,后悔自己不该说什么绿光的事,赶紧扶着老人躺下了。朦胧要睡去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奶奶说他的命跟爷爷和爸爸一样,可是爷爷和爸爸都是很年轻就死了,难道说他也会短命?小麦倒也听说过类似的说法:人在快要死的时候容易看见鬼,因为快死的人阴气重,鬼也是阴物,比较容易看见。小麦本来是不信这些东西的,可是这几天的怪事让他心里也有点发虚,忍不住小声问:“奶奶,我不会也跟爷爷和爸爸一样短命吧?”
他以为老人已经睡着了,也没想得到回答,没想到老人根本没睡着,立刻就说:“不会!你一岁的时候有个大师给你看过,说你将来是长寿的人。所以这个金钱才没给你戴上。别胡想,快点睡吧。”
小麦没再说话,可是心里的疑惑并没减少。如果当时没给他戴这个金钱是因为大师——鬼知道是哪里来的大师——说他长寿,那现在为什么又要让他戴上了?难道他现在就变成短寿了?还是就因为是本命年的缘故?再说奶奶说话吞吞吐吐的,总觉得还有什么事她没说出来。而且她又拉着自己的手看,手上这道疤到底有什么奥秘呢?
想了半天,小麦还是决定睡觉。反正要把奶奶接到自己那边去,有机会慢慢问好了。
第七章:医院遇庄家
山大医院里挤满了人,连挂号的窗口都排着长队,小孩哭大人叫乱成一团。
小麦蹲在CT室门口等着。今天奶奶做了一串检查,楼上楼下都是他背着,累了个半死。两边的座椅上都坐满了人,小麦只好靠墙蹲着。检查还得有一会儿,他终于能腾出个时间来算算钱的问题了。这几天光检查就花了几千块,要是肿瘤是良性的还好,要是恶性的……小麦大略问了一下医生,医生的意思是:不管怎么样,先准备十万块钱。
十万块钱……小麦觉得把自己卖了也弄不到这么多钱。奶奶倒是说过可以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可是小麦不同意。卖了房子,以后奶奶住哪里?他可以到处租房子,奶奶也跟着他租房子?还是回去住到其他表兄弟那里寄人篱下?
小麦觉得渴得不行,到大厅里去接了杯水喝,正好旁边坐位上的一个病人起身去打针,小麦赶紧坐了下去,站了一上午,真也累了。不过他屁股刚沾到塑料座椅,那边一个年轻人拖着个老头走了过来,显然也是想找座位。小麦看看那老人一头白发,跟奶奶有得一拼,只好站了起来:“大爷,坐这儿吧。”
老人坐下来,向小麦道谢:“谢谢了。”
小麦笑笑:“没事。”旁边有个大花盆,瞅瞅没人注意,他就在花盆沿上坐了下来,继续盘算自己的事:实在不行,就先用魏炎给的那三万块钱吧。虽然他很不想用,但奶奶的病要紧啊。不过最要命的是,就算他忍着气用了,也不够啊!
“唉——”小麦长叹了口气,烦闷地用力搓了搓脸。
“小伙子啥事愁成这样?”
小麦扭头一看,他刚刚让座的老人正笑眯眯看着他。小麦苦笑一下:“没什么。”
老人仔细看了看他:“小伙子来看病?”
小麦摇头:“不是,送我奶奶来看病。”
“你奶奶?怎么了?”
小麦满心的烦闷没人倾诉,觉得这老人倒也十分和蔼,索性把奶奶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叹口气:“医生说即便真是——也应该是早期或者中期,如果好好化疗,应该有办法……”
老人仔细看着他的脸:“医生说没说还能有多长时间?”
小麦有点茫然。其实医生没说,他也没敢问。奶奶已经七十多岁了,再得上这个病,能再活个五年也就很不错了。
“我没问……不过不管多长时间,都要治。”
老人沉吟了一会,忽然问:“你奶奶,生日是哪一天?”
“啊?”小麦怔了一下,有陌生人问这个的吗?
老人看见他疑惑的眼光,转开话题:“你还有别的亲戚吗?还是奶奶就靠你一个人?”
“有……可是他们也没什么钱,奶奶得了这个病,恐怕他们也负担不起。”或者说,他们也不愿意负担。
“哦——”老人沉吟了一下,忽然从身边拿出个纸袋子,掏出个桃子来,“吃个桃子吧。”
小麦没看清他是从哪儿拿出这个纸袋子来的,不过桃子一拿出来,却是一股甜香味直冲鼻子。他跑了一上午,确实是饿了,被这香味一引,肚子顿时咕噜一声巨响,引得老人笑了起来:“哪,吃一个吧。”
“不,不用了……”小麦哪好意思去接。老人却硬塞进他手里:“我也就能给你一个,吃了吧。”
都已经塞到手里了,再退回去也就太矫情,何况是真的饿了,小麦也就道声谢,咬了一口:“这桃子真甜。”不过这个时候有桃子吗?难道桃子也能在大棚里种?
老人呵呵笑了一声:“吃个桃,过一年。吃吧。”
小麦咬了两口就想起奶奶来。这个时候的桃子,还那么甜,也不知是哪里买来的。
“大爷,这桃子在哪里买的?”
“哦——”老人摸了摸鼻子,“忘记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买点给我奶奶吃。”
老人迟疑了一下,又摸出一个来:“再给你一个吧。”
小麦脸腾地红了,别是老人以为他变相地在要桃子吧?
“不用不用,我就是问问。”
“拿着吧。”老人又硬塞给他。别看是老人,手劲可真不小,“看在你孝顺的份上,拿给你奶奶吃了吧。不过……白发送黑发,未必是好……”
大厅里太乱,小麦光听见什么白发和好,问道:“您说什么?”
老人摇摇手:“没什么,没什么。”
吃了人家的东西,当然得说几句话。小麦简单地把奶奶的病说了,又问:“大爷您是哪里不舒服?”
老人脸一红,还没说话呢,旁边已经有人接口说:“海鲜吃多了,过敏!”刚才扶老人过来的那个年轻人大概是挂号回来了,拉着一张脸:“我说老寿,老付可是已经知道了,一会就过来,你等着挨训吧!”
老人满脸通红:“小姚,有小朋友在呢,你给我留点面子。”
年轻人撇了撇嘴:“你说你找这麻烦!号是挂上了,前头一堆排队的,等着吧。”说完转头向小麦笑了笑:“多谢你了。我是姚少司,你贵姓?”
这年轻人斯斯文文的,戴着副银丝边眼镜,小麦琢磨他和那老人到底啥关系,这么大年纪的人了,直接叫人老寿。那个老付又不知道是什么人。一边想,一边向姚少司点了点头:“我姓麦,叫我小麦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