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笔最忌惮这严厉口吻,乖乖收手,由男人自己将衣袍脱了,只在最后稍稍帮忙,衣物褪去,露出右肩和右臂上包扎好的白布帛
,此刻也已是朵朵血迹。
小笔看得心一抽抽的:「你真是,你急什么,受伤还要做……我由着你做的么!」说着话,一骨碌翻起来要去找药,被男人拉住
。
「不碍事,乖,安生些。」
小笔看了他一会儿,见他脸色苍白,实是倦得很,再不多说,躺下来,轻轻拉了被褥盖好彼此,然后抱住他好的那只胳膊,心下
却有些疑虑,小叶子怎么会受伤,可以出来啊……
时承运虽然累极,这刻却没什么睡意,小笔躺在身侧,乖乖的,他尤其安心。
静谧中,多时不曾想起的事情全都涌上来,他左手紧紧握住小笔的右手,轻道:「阿娘过生日那天,我去你家候你。」后面的便
没再说下去。
小笔却明白,他记得清楚。
家里好热闹,全都是人,哥哥、嫂嫂都去忙活,正好没人管他,他约了邻街的阿牛斗蟋蟀,却不想小叶子偷偷溜出来。
那晚,小叶子好美,眼睛比星星还亮,却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弄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其实小叶子那时候就色色的。
他们到了自己的房间,他心里怦怦跳,根本没听清小叶子说什么,便被他压在炕上……
很痛很痛……哪怕小叶子很小心,还是好痛。
那是第一次。
之前跟小叶子要好,就是觉得和他在一起特别开心,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小叶子会答应他所有的要求,只要他能做到。他
很早就明白这点——
世上不会再有人这么对他,就算是爹娘在世也不会。
而他能回报的却很少,他没有小叶子好看,没什么学问,家世也不好,但是小叶子喜欢他,当他宝贝啊,小叶子说两个人永远要
在一起,那么就永远在一起。
这是他唯一能做到的。
只是他就晓得永远呆在一起,没想到还可以这么做。第一次真的很痛,不过慢慢就又很爽,小叶子也很爽,看他平时对什么都不
太在乎,但是对这件事情却很看重,总巴巴地偷跑过来。像戏里演的那样,偷情,呵呵。
想到这儿,小笔用力抱住男人的腰,狠狠在他乳珠上咬了一口。
男人摸摸他的头,笑了,那笑容真是美极,只这世上除了他的小笔,再难有人有此眼福。
其实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着迷于小笔。
第一次看到他,自己八岁,他才五岁,瘦小得很,却也顽劣得紧,谁都管不住。因为在家是老么,有些娇惯,虽然是给他做伴读
,却根本没什么礼数。
可他第一眼就觉得他好。
他念书是没什么天分的,更没兴趣,每日里书包也不用他背,只是跟着他跑到学堂,自己读书,他便溜到外边疯玩,弄得满头大
汗精疲力竭才回来。怕回去被责骂,拿了他的汗巾擦脸,功课也是自己给他做。
他喜欢一切市井少年喜欢的玩意儿,斗蟋蟀、蹴鞠,但是,再贪玩,他也会陪在自己身侧。
他不被爹娘所容,遣到岭南,相当于逐出了时家,虽然每年都有大量银钱供养,但外间人对他轻慢是免不了的。
可小笔不在乎这些,他也不是不懂,刁蛮骂人起来伶俐得很,可他从不对自己提及这些,总会适时给他快乐。
他们在一起十年多,直到他十八岁冠礼后,京中时家突然催他回京。他一口拒绝。
可是老管家时成,垂垂老矣的乳娘(阿娘)都劝他,家中情况也日益严峻,当他得知真相时,便明白他是逃不过的,只得奔赴京
城。
他轻叹声,抚着小笔的背,喃喃地问了句:「怎么到了北地呢?」问出后,又怕小笔发病,有些紧张。
小笔已经有些困,窝在男人怀里,闷闷地说:「不记得了……醒来就在了。」他回忆过很多次,吃过好多次苦头,这会儿都懒得
再想。
「到北地之前呢,还记得什么?」见他没什么大的反应,男人接着问。
「还记得你啊,一起做的事情都记得,还有哥哥嫂嫂,都记得。」小笔撑起胳膊,眯眼笑道。
「那……我姓什么?你姓什么?」男人轻握住他胳膊,一咬牙问道。
小笔一怔,小叶子,小叶子姓什么,似乎脱口而出,自己跟小叶子一样的姓啊,什么姓,他眼神由疑惑到惶然,心似乎被紧紧揪
住,有什么东西硬生生要闯入脑中。
可是,拒绝,他不记得。他不记得!
小笔摇头,声音带了微颤:「小叶子就是小叶子。」
男人看他神色,心也跟着一起悬起来,竟是这么难过么,伸左手将他揽过来,叹了声:「谁都有姓氏呢。」
「那我不记得,你告诉我啊。」
告诉他自己就是时叶,他是时奉笔么?
时承运还记得当时在吉祥客栈的情景,像是噩梦一样,只能缓缓再说了,逼得太紧,他会受不住吧?
可心里又不由得烦躁,出征南地近在眼前,一旦皇帝宣布,他的危机更盛,端看今夜的刺杀,便可知对手是如何地记恨他,可谓
置他死地而后快。
这等情形,小笔……
「姓什么啊?」小笔头有些晕,便习惯性地把那些事情都甩开,问着的时候已经呵欠连连,窝在男人怀里,昏昏欲睡。
男人摸摸他头,竟说了句:「我也有些忘了,睡吧。」
是夜,小娥向正在梳头,准备就寝的郭氏报知:「小姐,别庄的时老管家一定要拜见。」
这么晚?郭氏握着梳子的手停在空中,但随即抿唇吩咐:「让他稍候片刻。」说完,小娥去回时成,她则重新穿起外衣。
时成是五年前时家唯一幸免的仆从,而且,她隐隐知道,这个时管家是知道当年许多秘辛的时家心腹。
当年时郭两家共为朝廷肱骨,但她父亲郭廷臣与时家的老爷时谦向不和睦,可是七年前,两家却突地亲善起来,父亲更将她许给
了时家从未露面的二公子时承运。
起初她还对这桩婚事不满,可当她在帘后偷偷瞧见首次入京、俊美无俦的未来夫婿后,便再没任何异议。
她披了外衣,来到内院偏厅,虽说时成是个下人,却仍是男子,她命人挑亮了灯,将门也敞开避嫌,只屏退小婢,让小娥守在门
外。
时成微躬着腰,步履稍有些不稳,郭氏不禁生了怜悯,她一直不明白夫君为何要将这唯一的亲信遣到郊外别庄。
唉,或许,他的夫君其实从心底讨厌着时家的一切吧,毕竟他并不是时家亲生。
「夫人。」时成行礼。
「老管家深夜有何事情呢?」郭氏柔声问道。
「老奴多嘴,夫人可知后院那位小哥?」
「小毕公子?」郭氏在公子二字上略加重了语气,意在强调她已然承认了夫君身边这一娈童的身分。
时成似乎更为担心:「夫人,小笔叫时奉笔,他是自小跟在少爷身边的随侍伴读。」
郭氏大感惊讶,不是同乡么?而且,那小毕(时奉笔)市侩浅薄,怎会是夫君身边的随侍?可这老管家也不必欺蒙她,或许夫君
不想她知道吧。
她掩住惊色,略一颔首,淡淡问了句:「那如何?」
时成知道这郭氏定会怪他一个老头子多管闲事,京中官宦男风日盛,时侍郎只不过养了一个男宠,太过平常!若这男宠是他自小
的伴读,知根知底,则更为省心。
他暗叹,面前的妇人怎会知道奉笔在少爷心中的份量,便是常人也是断不可信的。而他看着少爷长大,看着他和奉笔孽缘深重,
深知少爷为了那个泼皮孩子,什么都可以不要,包括权势,亲族,所有。
当年老爷在世,只以为少爷不过是少年心性,娶妻生子,自然就淡了,根本不放在心上。可他知道不是。
换在平常富贵人家,他一个管家,少爷待他亲厚,奉笔的父兄与他也有数十年交情,成全还来不及,但时家不是平常人家,少爷
更不是平常的官宦子弟。
时叶,时家二公子,必须进京,必须与郭家联姻,保住时家的基业。
于是,在那个炎热的午后,他拿了老爷的密信给刚刚冠礼的少爷看,他额上全是冷汗,大热天只觉得如坠寒冰,可少爷看完那封
要命的信,却轻描淡写说了句:「我和时家没关系,更不会娶别人,我只要奉笔。」
时二公子这般任性,也有他时成的错。
世人都以为时家对这身世暧昧的次子心怀芥蒂,才借口病弱送到南方乳母家教养,但其实他身为时家大总管,却也跟着二公子蛰
伏南方多年,为了就是这一日罢!
虽然少年时的时叶看似温厚无害,但内里却承继了时家的精明强干、独断狠辣,并不容小觑,他只能从奉笔那头下手,可谁知那
平日里不务正业的泼皮顽童在这事上却谁的话都不听,软硬不吃,认准了要和少爷守在一起。
奉笔的兄嫂都费尽唇舌——毕竟哪家的娈童能得宠一辈子呢?
逼不得已,他只能回禀京城的老爷……
自从奉笔的事情解决,时叶便换了一个人,更名为时承运,入京不久便与郭家订下亲事。
不过,也算是时家命有此劫,无法逃过灭门惨祸!
二少爷时叶背负了太多,他身边是没有时奉笔的位置,那个孩子会毁了一切。
他必须阻止,时成昏黄的双眸闪过利光,颤颤巍巍跪在地上,郭氏一惊让他起来,他连连摇头,声音哀切:「夫人,这是陈年旧
事,本不该提,实在是……唉,当年少爷痴迷于奉笔,本不愿入京,间中千难万难才成就了夫人和少爷的美事,夫人,奉笔是留
不得的,夫人三思啊!」
时成连连叩头,郭氏抿唇不语。
夫君不愿与她成婚么?夫君痴迷于那个什么奉笔?
她心中实是不信,她的丈夫不苟言笑,对谁都冷淡冷情,从不近女色,便是对着小枫、小璧也是威严多于亲情,想到这儿她突地
一格楞,时枫,时璧……
时奉(枫)笔(璧)!
那夜,丈夫横抱着他去了后院,他何曾这样对过任何人,哪怕是自己?
还有,还有小毕供奉的灵位,上面写有「小叶子」三字……
她轻问:「官人他小名儿叫什么?」
时成想了想道:「少爷没什么小名,不过奉笔没规矩,唤他作‘小叶子’。」他知道郭氏已然信了他的话,抬眼看她表情,又说
,「夫人不必让少爷难为……」
郭氏突地打断他的话:「我自有主张,你还是回去歇息吧。」
时成只能退出偏厅,他挺了挺躬着的背,苍老敦厚的面容竟透出几分狞狠:奉笔啊奉笔,你逃得性命却又作甚回来?
这夜很静,夜半,怀中抱着小笔的时承运突地醒来。
因为伤口很疼,也因为心间有莫名的烦郁不安,这些年他遇险多次,已生出异于常人的警觉,也正因此多次救了自己性命。
他看向怀中熟睡的小笔,心间躁郁稍平,无论如何要将这个人护住。但是,此后直到四更天,他都没能再入睡,思绪纷繁。
他原本一直认为是二皇子或三皇子忌讳他皇帝私生子的身分,屡次刺杀,可从今日看,无论是其中任何一人都不具备这样的实力
,何况,南征的元帅人选并未定下,在这节骨眼上,他们再蠢也不至于动手行刺于他。
若此刻他死,谁得到益处最多呢?
谁呢?
第十三章
「主子!」正在时承运筹思时,方里在窗外轻唤。
不得他令,方里绝不会此时叨扰,时承运心神一凝,看了眼仍安睡的小笔,翻身下炕,步出屋去。
外间着实冷得厉害,他打了个寒颤,方志见状立时替他披上皮氅,方里则急声禀告:「主子,内城有变,二皇子率麾下羽林军欲
对圣驾不利!」
什么?
时承运大惊:「消息确凿么?」
方里猛一点头,看着主人,等他示下。
谁知时承运却沉吟不语,二皇子造反,实在蹊跷得很,虽说皇帝忌惮他南方的母系氏族强大不会委以南征大任,但他比起草包的
三皇子毕竟强了些,太子之位并非全无胜算,不至于出兵公然造反啊……
而且这时间太巧了,昨日傍晚他被当街刺杀,不过几个时辰,内城兵祸,两者有何关联呢?
老狐狸岳丈和皇帝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脑中电闪般思虑不已,这个时刻万万马虎不得,一招错满盘损。
皇帝虽已过六旬,但身体康健,算他在内一共四个儿子,二皇子、三皇子不得他心,小皇子太小,而自己却是名不正言不顺。他
揣摩多日,皇帝虽对他格外体恤,却并没半点传他皇位的意思,相反,多次试探,近些日才对他去了疑心。
若是这般,那就只能将皇位传给襁褓中的小皇子,也就是他岳丈的外孙……自己或许就是皇帝看中的护他幼儿登基的良臣!
这些都是他往日再三思虑的结果,今日事急,他披着皮氅来回踱步,突地一激灵,对啊!自己怎么没想到这层!
想到这里他背后冷汗涔涔,交代方里、方志:「只作不知,静观其变。」
啊?两个侍卫硬生生按住讶异,转身退下,谁知他们刚出去,便听得方志喝道:「谁!此地闲人莫入!」
随之,苍老的声音响起:「老奴时成拜见少爷!」
时承运闻声攒眉,步出房门,隔着数步盯着已然跪倒在地的老仆。
「不是让你回去歇息。」
「少爷!皇城告急啊!」时成抬头,声音格外悲切急迫。
时承运抬头看了看方里、方志,两个暗卫乖巧地出了小院。
「你好大胆!」男人阴森森发话,说话的同时走到时成的身边,「你精明了大半辈子,老来可别昏了头。」
「是。」时成惨然一笑,压低声音,「老奴知道,可是事情迫急,皇城闹翻了天,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少爷,少爷!勤王便在
此刻!」
时承运盯着那张老脸端看了会儿,面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冷冷说了句:「皇城的事情你倒清楚得很么。」
时成嘴颊处略一抽搐,嘎声道:「老奴对时家一片忠心,可鉴日月!」
男人没再吭声,对之前的判断更无疑虑。这时成和他的老岳丈果然仍有联系。
时成还待劝说,却突地听到卧房内响起叫声:「小叶子!」
时承运略望过去,房内重又燃起烛火,估计小笔醒了不见自己人在。
「你回去罢,好生歇着。」他淡淡对老仆交待,便要进房。
「少爷!」时成哀嚎,只见他老泪纵横,连连叩头下,额上血迹殷殷,可怜又可怖。
男人停在门前,并未转身,背对着时成,声音清冷:「时成,你在南方护我多年,过往的事,我不再追究,但是——」话声里突
地充满杀意,「我也不想见到你,这是最后的忠告。」
时成颓然坐倒在地,突地转向亮起烛火的卧房嘶喊:「时奉笔,我悔不当初,你怎生还有脸面待在少爷……」话没喊全,便被方
里拖了出去。
小笔呆呆坐在炕上,他半夜醒来,发现小叶子不在,以为他起夜,刚唤了声,便听到外间人声,出什么事了?
他刚想推窗探看,便听到大官儿冷冰冰的声音隐隐传来,便是没听全也要打个寒颤,心里对自己说,这是小叶子装扮大官呢,哈
哈。
谁知,接着便响起沙哑苍老的嘶喊……
那声音!
他心跳突地加快,那声音怎地那么熟悉。
「时奉笔,我悔不当初……」
他听过这声音,时奉笔,小叶子问我姓什么,时奉笔,难道我姓时?
脑内又开始疼起来,他抱住头,但那不绝于耳的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响起来——
「认命吧,你和少爷不是一锅的菜,认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