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蛇 下+番外——溯痕

作者:溯痕  录入:04-15

伊墨“嗯”了声。

“那就别跟了。”季玖低声道:“我要带兵直捣匈奴腹地,这件事完成,我就该回家了。”

他说:我该回家了。

马革裹尸,运回家中,葬入祖坟。

伊墨沉默片刻,答:“我知道。”

季玖起了身,走到他对面,眼对着眼,“别跟了。”

伊墨不答。

季玖见状软下声音,带了些哄劝的味道:“别跟着了,听话。”

伊墨望着他的眼,许久才道:“当真?”

“当真。”季玖说。跟上来又能怎么样呢?他是必须死的。活下去,或许季家一族,都要殉难。季玖说:“不用送我。”

这一回,伊墨答应了,说:“好,不送。”

季玖本来想说,我不想让你看我死,看了难受。想了想也没有说,说了又有什么意思呢?他们已经这样了,未来本是被描画好的,中间的反复都是徒劳无功,恨与爱都成了空,最后都抵不过离别。这么久时间,季玖很少再想起他,就是想起来也是迷惑,不明白为什么当初要那么恨,也不知道后来为什么就那么失望。

但是,他也不需要再想了。

季玖听到他答应,松了口气,点点头走到一旁,说累的很,说完突然一头栽倒在地,就这么睡着了。

伊墨过去将他抱在身前,知道这是与他的最后一晚,心里却觉得寥落的很,不是悲伤也不是痛苦,就是寥落,说不出来的寥落,像是心口空了一块,抱紧了怀里身体也补不全。

伊墨一直抱着他,直到天空泛白,帐外人马走动声热闹起来。

季玖听到声响也醒了。在他怀里睁开眼,起了身。重新穿上沉重的盔甲,季玖道:“我该走了。”又说:“你也该走了。”到了该散的时候了。

伊墨走过去,这才问了一句:“下一世我再去找你,好不好?”

季玖愣了一下,回神问:“真要找?不成仙了吗?”

伊墨“嗯”了一声。

季玖便低下头,许久才抬起来,道:“那下辈子,你来早点。”

伊墨说:“好。”

“找到了,也对我好点。”季玖说。

“好。”伊墨答应,“不欺负你。”

季玖说:“好。”说着靠了过去,干燥开裂的嘴唇在他脸颊上蹭了蹭极轻的印了一下。

建元十五年五月,大军开拔,追剿匈奴右贤王耶律德厄,长达半年之久,弑敌与深夜草原。耶律德厄其子只余五十人马,再次西逃。大将军季玖放弃追击,带兵越过沙漠,直捣匈奴腹地。

曾经随季玖一起进过沙漠的三十七骑在此时发挥了最大的作用,他们各领人马,沿途击杀,没有走过任何弯路。一路追击部族首领,斩于刀下,接着沿着水草肥美之地继续击杀。

最后目标停顿在王庭心脏,此时的大单于已经得到风声,整顿军马随时应战。

耶律德厄之子在甩脱追兵后迂回绕到家乡,效力于大单于帐下。听闻军队来袭,当夜又重新准备了两枚箭矢,誓要为父报仇。

季玖带人连夜杀到,漫长征途让他们变成了地狱里的饿鬼,在这个黑夜扑出人间。耶律雄延躲在草垛后,清清楚楚的看见了他的杀父仇人。

战场中季玖横过长戟,挑开斜劈而来的弯刀,正在斩向左侧敌军时,听见沈珏的猛然大喝:“爹!”季玖旋身避过砍来的两把弯刀,长戟铁柄击中身侧敌人的胸口,与此同时看见了那道冰凉的银光。

季玖只觉得胸口一凉,那道光亮就不见了。

沈珏疯了般扑向草垛后射出暗箭的那人,甚至现出了原形,巨大的黑狼在草垛的阴影后,一口咬断了他的脖子。在耶律雄延放大的瞳孔里,只有那狼绿莹莹的眼睛。

季玖持戟站在原地,看到了草垛阴影里的一切,身边是自己的兵士们,正在奋力厮杀。

金石之声渐渐远去了。季玖一动不动的站着,脑中想起的是爹和娘,想起的是娘亲点着自己额头,说你这个薄情的孩子。想起的是那日军帐中,他对爹爹说:匈奴扫定,孩儿当死!

我做到了。季玖默默的想着。

大丈夫一诺千金,以血践以命誓!

湿腻的手指摸索到腰侧挂着的酒葫芦,季玖用牙齿咬开酒塞,大口大口的饮着。

身边的兵士都杀到了前方,越杀越前,季玖站在那处,看着他们越走越远。

沈珏带着哽咽的嗓音在他耳旁问:“爹,还好吗?”

季玖说:“好得很。”又说:“小宝,剩下的事交给你了。”签下契约,以祁山为界,从此不再来犯,每年缴纳贡税,牛羊马匹……这些事,季玖说:“小宝,去吧。”

这是他唯一一次唤他乳名。

沈珏咬着牙,拾起地上长枪,转身离开。

季玖饮着酒,扶着长戟站着。直到手指哆嗦了一下,酒壶落在地上。

季玖没有低头看,他眼前已经是一片漆黑了,但也知道,那酒没有饮完,就这样洒了。

可惜了。他想着,这个时候,脑中才浮现出那人的脸来。

风华内敛,绝世无双。

该回家了。

握不住的长戟落在一侧,发出一声长鸣。他闭上眼,倔强立着的身躯轰然倒下。

建元十八年七月,大将军季玖殁。冬十二月,将士抬着他的遗体返回。一同带回的还有匈奴的降书及契约。

皇帝追加赐号“忠”,以亲王之礼安葬,爵位世袭。

此后百年,匈奴没有再犯。

第二卷·爱别离·完

完结卷:同归

第一章

返回宫中,沈珏对皇帝说:我爹没了。

皇帝沉默片刻,道:“你爹早没了。”

沈珏不说话了。

自收到季玖战亡的军报后,皇帝似乎憔悴了许多,此刻也没有与他交谈的兴致,坐在龙案前,神色寡淡。

最后两人都无话可说了。

沈珏起身,道:“我走了。”

皇帝应了声,挥挥手道:“下去吧。”

沈珏略顿,才将自己的话说完整:“不回来了。”

皇帝这才抬起头正眼看他,死水无波的神情里多了一丝波澜,似是微怒,“就要一去不回?你爹吩咐的?”

沈珏回道:“不是,但我要去找父亲。他又去找我爹了。”

皇帝脸上的怒气消减些许,“还要找?去哪里找?”

沈珏说:“父亲闯地府去了。我得去帮他。”

皇帝哧了一声,嘲讽道:“你?就你那点法力,连季玖都救不了,你不添乱就算不错了!”话说到此,实在是刻薄了。皇帝也知道自己刻薄,但刻薄又怎么样,他说的是事实,这世上真实,往往都是刻薄的。

沈珏垂下头,却什么也没说,站了站,转身就走。

皇帝在背后唤住他,看似无心的问了一句:“朕若死了,你找不找?”

沈珏顿住,立在门槛处,良久才问:“你要我找吗?”

皇帝没有回答。

沈珏转过身,隔着寥寥几丈地,却没有靠近,知道皇帝性子苛刻的很,又从不说软话。想了一会,沈珏道:“你若想我寻,我就寻你,只寻你一世,寻到了若是你不想见我,我就不寻你了。”

沈珏说:“我不像父亲,我不喜欢吃苦。”

皇帝却没有说话,只看了他许久,挥袖让他走了。

沈珏一走,屋子更空了,皇帝一人呆在房里,看着眼前那份奏折,那是季玖最后一份奏折,依然是叫人讨厌的公务的语气,一句废话都没有。尽管皇帝厌恶奏章上长篇累牍的引经据典,但此刻,却恨起他的干练来。

季玖,你就这么跑了。皇帝掩住脸,咬牙切齿的在心里骂着,忘恩负义!

朕对你这么好,多少年护着你,要什么给你什么,结果,你却一个人先跑了。

余下偌大江山,和他一个人。

从此,就是想软下心肠,也没有了对象了。想保护,也没有可保护的人了。

当真,是天地独尊了。

皇帝坐了许久,突地起身,命人唤来申海,道:“你,现在给朕拟一道旨,季家满门忠烈,朕要赏他。赏他粮田万顷,金银珠宝,追封忠义王,遗体葬入皇陵!”

申海呆了呆,连忙道:“皇上,这样怕是于理不合。”

“拟!”皇帝冷声,威严慑人。

“是。”申海提起笔,落了两个字,仍想劝他:“我朝从未有外姓王,季将军一向深明大义……若是知道了,怕是死了也难安……”

皇帝闻言却敛了怒容,笑的有几分诡秘,一字一句道:“朕就是要他死也死不痛快!”

谁让他就这样死掉,哪有这么痛快的事!

申海无言以对,默默拟好旨,第二天早朝,旨意就成了现实。入土的棺木被掘起,葬入皇陵。举国戴孝,礼乐喜庆罢停七日。

这是开国来,从未有哪位臣子领过的隆恩。

这一切,沈珏很快就知道了,但是也无心去与皇帝计较,他匆忙去寻伊墨。

伊墨却已经闯了地府,和小鬼们纠缠过后,与判官对上。

伊墨道:“我来找人。”

判官道:“这里无人,都是鬼。”

伊墨点头:“那就找鬼。”

判官道:“你这蛇妖也是要成仙的了,既然已经知道是鬼,何必还执着?”

伊墨不理他的问题,只道:“我要知道他轮回到哪里去了。”

判官叹了口气:“什么名字?”

“沈清轩,上一世叫季玖。”

判官道:“我去回禀阎王,若同意了,我就帮你查。”

伊墨站在殿中,第一次审视这个传说中阴森可怖的地方,阴森倒是有,却未必可怖。一切都循着秩序进行,鬼魂鬼仙,各从其类,倒是比人间还有井井有条,除了偶尔能听见哀嚎与低泣,大殿里实在平静的很。

伊墨等了片刻,判官还没有来,就走出殿,四处观望。脚下的小路引着他,走到一片花海前,血红的花丝丝缕缕的绽放着,伊墨正准备走过去,却被一鬼卒拦住了,“这是死人走的路。”

伊墨停了步,望着蜿蜒隐没到花海里的小路,问:“再往前是什么?”

鬼卒笑了一下,笑容有些阴森,“你死了,便知道了。”

伊墨看着他,却格外认真的答:“我还不想死。”

鬼卒道:“不想死就回去,走过这条路,你就是妖,也魂肉分离变成孤魂野鬼。”

伊墨在花海前站了许久,才折身,顺着原路返回。

回到殿中站了盏茶功夫,判官终于走出来,只是神情恭肃,走到一旁站着,似在等人。

伊墨也不吭声,又等了片刻,从暗处走出一个人来,面容刚毅,眉眼带煞。伊墨与他对上视线,两人都觉得对方有几分眼熟。

伊墨皱了皱眉,他这些年与人与仙交往实在是少的可怜,只需在脑中过滤了一下,就能回忆起来。就想起了一百多年前,沈清轩纳妾的那段日子,他与老道去降魔。将脑中那魔头将军的印象与眼前人比较一番,伊墨肯定了,稍稍惊异了一下,道:“是你。”

阎王显然也想起了他,“哈”了一声,似在笑:“是我。”

那时连仙家老道都束手无策的魔头将军,竟然成了这里的阎王,伊墨心头也觉得滑稽,世事无常,大约就是如此。想到当初辛苦帮老道降了魔头,结果老道却让他成了鬼仙。

既然有一面之缘,两人都不再客气。

伊墨道:“我此番来找人。”

阎王道:“我知道。”又道:“他已经去了奈何桥。”说着转向判官,问:“那季玖何时投胎?”

判官翻出名册,道:“还需等等,前面还有些人,暂且轮不到他。”

伊墨又问:“还是人胎吗?”

阎王表情却古怪了一下,迟疑着道:“他杀孽太重,本不该为人……但是……”略顿,阎王请伊墨坐下,这才细细说与他听——

且说那日季玖丧命与暗箭之下,魂魄却没有立刻归于地府,判官查生死册,未见他来报道,才派了黑白无常去索魂。黑白无常寻到他的魂魄时,并未发现异样,只是带回来时,才发现季玖神色痴呆,无喜无怒。原来不知在哪里,少了一魂一魄。

为此黑白无常还专去搜寻了一番,也不曾找到,只好任他魂魄不全。所以,本该轮为畜生道的季玖,也就免了责罚,还是重新为人。

阎王道:“他既是为人,也是个智障。你还要寻他吗?”

伊墨沉吟不语,许久方道:“自然寻他。”

阎王见多了这样的事,对他的回答也不足为怪,伸手取了判官的生死册来,又翻了翻文案,道:“你回去吧,五十三年后,去霖山脚下,寻一户柳姓人家就找到了。”

伊墨本还想问什么,却也没问,起身道:“多谢。”说完欲走。

阎王站着,想了一会才道:“当年你虽除我,却也帮我离了苦海。你要寻的那人,本该一生苦楚,二十岁夭亡。我回你恩情,许他七十年阳寿,也让你了却心愿。只是……莫要太痴迷了。”

伊墨顿住,回过身来,仍是那句:“多谢。”

这才离了地府,重归人间。

刚回到人间,就见到沈珏,化了狼形,正焦躁不安的来回踱步。似乎是三番两次与地府守卫争斗,也没冲进去,输的有些难看。

伊墨伸手在黑狼的脑门上弹了一下,道:“这点雕虫小技,还要闯地府,你以为那是皇城?”

黑狼被弹了一下也不恢复人形,趴在地上,伸出爪子捂着额头,口中“呜呜”叫着,像是在撒娇。

伊墨道:“你回去吧。”

又要赶人,黑狼围着他脚边转,张嘴咬着他的袖袍拉扯,似乎是不满。

“皇帝不会放过你的。”伊墨淡淡道:“他虽不会求你,却也未必不想让你留下。你就这么走了,只怕是天下妖物,都要被他集合了道法两派,斩尽杀绝了。”

黑狼闻声松了口,低着头踌躇。却让伊墨踢了一脚,踹在他的尾巴上,道:“还不去?!”

被踹了一下不痛也不痒的黑狼表示不妥协。

伊墨一扬眉,戏谑着说了一句:“谁让你,偏偏去招惹帝王。”

黑狼这才惭愧的“呜”了一声,夹着尾巴跑掉了。

伊墨并没有说错,季玖一走,朝中无大将,皇帝有心扶植起这眼高于顶的狼妖,让他为自己卖命。只是这种念头,不会透露给任何人,所以沈珏离开后,皇帝虽貌似对沈珏的离去不以为意,事实上只是看上去很好。他是一国之君,人间之主,岂有让一个妖物欺压这么久,最后却跑掉的道理。敢跑?我便让你同类死绝,不信你不来求我!

沈珏的及时回归,也算免去了一场妖界浩劫。

皇帝吊起眼皮,见他出现,不冷不热的一句:“来了?”

沈珏“嗯”了一声,凑过去看了看他手中奏章,实在没有兴趣,便去了龙榻上,不解衣袍的睡了。来去一句解释都没有,还如此嚣张狂妄。皇帝盯着奏章,手中朱笔“咔嚓”一声,断为两截。

将断掉的笔藏进袖子里,皇帝道:“沈珏,你爹死了,你替他职务,如何?”

沈珏从榻上坐起,沉默片刻道:“好。”

推书 20234-04-15 :剧说——仰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