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看起来高渺无比的山峰至高之处,却是一方平地,仿若刀劈。平台上自然有雪,且是厚厚的一层,踩下去能陷到腰那么深。就在那深厚的积雪之上,却面对面坐着两个人。一人自是老仙,另一人只有背影。他们两人中间摆着一盘棋局,不知是何物雕琢成的棋子,在白雪中莹莹的亮着。棋局边另有一矮桌,桌边坐着一个小童打扮的背影,正在煨着热酒,煮着茶。
三人俱知有客自远方来,却无一人抬头望他一眼。
沈珏等了片刻,只好自己走过去。还未靠近,那伺茶温酒的小童手中奉了一碗热茶,转过身来。
“一路劳苦,解解渴。”
声音也罢,容颜也罢,可不是那罗浮山中的小松树精?
沈珏怔了怔神,未料到会这样遇见他,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还在罗浮山中,他与他相见,那时高堂尚在,他也未孤苦伶仃。
他一直恍惚着,那松树精奉茶的手便一直举着,直到沈珏回神取过茶,方才浅浅笑道:“走的匆忙,也未和你告别。后来听说你出了许多事,怕给你添烦恼,也就没有去寻你,所以这声‘谢谢’也一直没有机会说。如今你来了……我正好当面说一声。”
小松树精说着躬下身去,认认真真给他作了礼:“早年懵懂无知,幸有你们关照宽容,后又予我机缘,助我得道成仙,如今我已小有所成。一切都要多谢。”
沈珏看着他,竟是陌生,记忆里的小松树何时这般有礼有节的淡泊疏远过,但他脸上不露声色,因为他知道对方道谢是真心,淡泊疏远也是真心,木本无心,最难修炼,若一旦有成,那便是成了。于是他饮了盏中热茶,将空掉的茶盏递回去,淡淡道:“无须谢我,你天赋异禀,本该如此。”
奉了茶,饮了茶,他们之间再无瓜葛。
小松树精收回茶盏,对老仙道:“承蒙照顾,最后一桩事已了,我回去了。”
老仙全副心神都在棋局里,只点了点头。小松树精的身形就不见了。
那棋局上平平静静,无人执子,棋子却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推动,起子,落子,每一步都需要很久才能走出来。仿佛两人在暗中角力,如神游一般。
终于又有一子被拨动,竟是白棋落势,老仙睁开眼,语气不满地道:“帝君心神不定,还下什么棋,我便是赢了也没多大意思,罢了,不下了。”
那背对着沈珏的人并不出声。
“帝君,故人来访,好歹也给个寒暄罢。”老仙一挥袖,收了那盘棋局,自己端了热酒不徐不疾的斟满玉盏,且自斟自饮道:“做神仙的,众生平等,即使人家只是个小妖精,也要讲究个礼数周全。”
沈珏闻言一怔,目光在他手中玉盏上停驻片刻,缓缓移至那人背上。先前他就觉得那背影有些异样,却未多想,毕竟能与老仙在此饮酒的除了神仙不会有他人。他想不到那里去,但事情总是往意料之外发展。
“你总找我尝酒,原来是为了这个。”终于,那一身月白长袍的人有了动作,他一边说着缓缓站起身,初看只是素净的长袍在衣料的转侧间隐隐泛起游龙与花朵的图案,极为华贵,却雍容自若的低调。他转过身,对上沈珏的脸。沈珏还为那熟悉的声音惊讶着,半信半疑,如今见他转过脸,才真正的震惊起来。
“沈珏。”
这一声却是老仙在唤他,“先前入了棋局不得脱身,你来了这么久,我还未请你坐下,实在有失待客之道。”
老仙说端了一盏酒,亲自奉上道:
“我请你喝酒。”
4.
“我请你喝酒。”
仿佛还是那年罗浮山中,老仙曾说过的话,沈珏望着眼前曾厮守过的人,哪里还有饮酒的心情,却猛地回忆起自己曾说过的话,连忙定了定神,目光从他脸上挪开,接过老仙递来酒盏仰头饮下。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日先有人奉他茶,接着又有人请他酒,一桩接着一桩,本该是好事,他却觉得茶是苦的,酒是呛人的。
“美酒。”沈珏说,履行自己夸赞的职责。
老仙却不知为什么突然“嗤”了一声,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等了片刻道:“你这小妖精,我请你酒喝,你不谢我,却敷衍起我来了。”
沈珏本想说没有,老仙却继续道:“那年你父亲失魂落魄的时候,也是叫我遇上,请他喝酒。他可不像你这般无礼,只因自己心绪不好便敷衍他人。”略顿,老仙儿道:“想必这不会是你爹教养的吧?”
沈珏有些窘迫,自觉失仪,连忙道歉道:“是我的错,与我爹爹无干。”
“那就再饮一杯。”老仙重新斟满了酒,递过去道:“我这酒寻常人是尝不到的,连帝君都鲜少品尝,若是容易得到,今儿他也不会在这里了。你慢慢饮,慢慢尝,再告诉我美不美。”
沈珏虽不解他是何意,却也无法推辞,这老仙好话坏话都说尽了,他自然无话可说,便是心里再气血翻腾,此时也只得平静下来,端了酒盏,先是闻了香,再沾了些酒液在唇上,他舔过唇,片刻之后才小口啜饮着,将那一盏酒饮毕,突然明了老仙的心意。老仙在这中间如此转圜,不过是为了让他静下心来。很多事情只有静下来,才能慢慢梳理。沈珏这时便知道,伊墨若是交友,那一定是最值得相交的朋友。
“确实是美酒。”沈珏低声道:“平生未尝过如此美酒,恕我口拙,说不出道理来,只晓得味道美得很。”
老仙当然知道他说不出道理来,他这酒岂是那么轻易就能说出道理来的,诚心诚意一句夸赞他便是很满意了,收了酒盏道:“我还有些琐事,这就走了。”说着瞄了瞄一旁那人,行了礼道:“帝君与人叙旧,小仙便先行离开,不知帝君可有吩咐?”
那人未说话,沈珏却拦住了他,道:“稍等片刻,我还有些事想要请教。”
老仙说:“何事。”
“你早知我要来?”沈珏问。
老仙犹豫了一下,道:“你可知你父亲有两千年道行,然其中五百年的道行却不见了?”
沈珏不知他怎么会突然这么说,一愣之下忙问:“又是怎么回事?我一点都不知道。”
“那年他求我一事,”老仙说:“用五百年换你将来境况。”
“……”沈珏一时讶异的说不出话来。
“他心情恳切,我不好推辞,便用他五百年道行酿了壶酒,又用酒换来一面镜子,借他一看。”老仙笑道:“我也在旁看了一眼,所以我知道你要来。”
沈珏握紧了拳,即使如此压抑着,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这世上最疼爱他的人,除了他们,还会有谁呢。
“他曾嘱托,若有余力,便关照着你,所以我今日请你喝酒。”老仙说:“酒已请过,接下来是你的事,帝君大人诸事繁多,也是难得有空,你就不要与我纠缠,平白浪费好时光。”
老仙说完一甩袖,也是不见了。
沈珏站了片刻,这才转过身看向那人,有着凡人皮囊时这人阴郁肃杀,眉眼镇日阴沉,仿佛蒙了一尘灰扑扑的纱。今日再看,阴郁之气不见,益发的超凡脱俗,上一世若还有浑浊之气,此刻他却是真正的华贵慑人,睥睨众生。
沈珏却不怕他,目光停驻在他脸上,就那么仔细看着,看他比印象里的好看,仿佛庙堂里的神祗走下来,走到自己眼前。他那么专注地端详对方每一处的细微变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有多明亮,也不知道自己的神色有多温柔。
他终于找到他。只是这样想着似乎就要笑出声,不知道为什么,找不到的时候不觉得有多么痛苦,但找到了却这么开心,开心的好像有点晕乎一样,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于是空气都缓慢下去,仿佛快乐而飘然的流动。
“……”对方静静望着他,一句话都没有,目光凉薄寂静,如身边漠然的雪花,似乎对他的到来,无悲无喜。他无悲无喜的站着,无悲无喜的看着他明亮起来的眼,又一点一点,暗下去。
沈珏说:“你是神仙啊……”他轻轻地说,略带叹息。
暗下去的眼中也恢复了平静,刹那间那些欢喜都消失了。神和妖的距离究竟有多远,他不知道,那是一道巨大的鸿沟,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穿过,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敢不敢穿过。他不是伊墨,粉身碎骨浑不怕,他是沈珏,孤单单的沈珏。
他的出生越过了人与妖的殊途,却未必跨的过妖与神的天堑。
曾经的帝王、如今的神仙开了口,徐徐道:“是,我是南衡帝君。”
沈珏说:“哦。”一点也不意外,站了片刻道:“你知道我在找你?”
南衡略垂眼皮,“知道。”
“所以,并不想见面对吗?”沈珏说。
南衡抬起眼皮来望着他,看起来像是有些不大自在。
“……”沈珏说:“我找了你很久。”
其实他也不知道多久,失去亲人之后,岁月流逝成了最无足轻重的事,究竟走了多少年,他也没有记下,总之,那是一个很久远的岁月,漫长的旅程。
“知道。”
“你是神,怎么会不知道。”沈珏说,而后淡淡道:“何必浪费我的光阴,早来说一句,我也不会纠缠。”
南衡仍是不说话,表情不曾动过分毫,眼底却闪过一簇小小的火苗,仿佛是不满他此时的语气,沈珏没有注意到,仍然自顾自说着:“既然找到了,我只问你一句话。”
南衡微微笑了一下:“想问什么。”
“你想怎么办呢?”沈珏说:“我答应你找,我做到了。你呢?”
南衡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看着他,神情似乎有些回暖。沈珏终是按捺不住,整个人贴了过去,像从前一样将他圈住了,牢牢地圈在自己怀里。仿佛他还是大将军,这人还是尘世里的九五之尊。在抱住的那一瞬,怀中有物的充实让沈珏几乎是顷刻下定了决心,只要他还愿意这般让他抱着,便是妖与神的天堑他也敢冒死一试。
这是从未有过的念头,第一次这样冒出来,并快速地席卷了他的全部思维,不容犹豫。
然后,被他抱住的人只动了动指头,便将他远远地推开到了悬崖边沿。
这样的拥抱曾经发生过很多次,都在他是凡人而对方是妖精的时候,他的力气无法与他抗衡,被这样仿佛霸占似的拥抱只好默认。
如今这小妖精还想欺压上来,南衡轻易的将他推开了。
大约没想到会被推开,沈珏站在悬崖边发愣,这时才第一次感受到那种痛楚,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像千万只虫子般在脏腑里钻咬,在骨髓里蔓延。最后直接绞尽了呼吸的力气。
只是一个轻易推开的手势,他就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他的愕然让南衡的眼里有了微妙的无措,但是还不容他说什么,那个曾经与他无数次角力的狼妖便转过了身,南衡看着他拾起一旁的包裹,留了个背影说:
“既然如此,往后就算再无瓜葛了。”
这样的话有些莫名的耳熟,沈珏一边说着一边茫然的想着,好像就在不久前,他与小松树精的一奉一饮间,也断了瓜葛。
然后,这个世上,在没有什么人与他有瓜葛了。
心疼到呼吸都接不上的地步,沈珏尽力稳着神,攥着包裹的手指一片青白,就是这样仿佛绵长无尽的痛苦中,沈珏默默地在心里道:
“原来我这么喜欢他。”
多么可笑。
沈珏没有再回头,他抓着几乎相伴一生的那个包裹,一步一步走下了山。
来时的路与归去的路无有不同,山脚的松鼠姑娘见他来了,还活泼地冲他招了招手,然后看着他在自己的视野里消失不见。
山顶的南衡却站在积雪上,望着雪地上的脚印神色有些怔怔,即刻又恢复了静默。老仙不知从何处又钻出来,眺望着山脚远处益发渺小的背影,看了许久之后瞄了瞄他道:“帝君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南衡反问他。
老仙碍于彼此身份,踌躇着道:“帝君下凡历劫,许多事便堆在那里,回来后忙着打理公务……天上一日,人间百年。他哪里懂呢?”
南衡微不可见地撇了一下嘴唇,“连这都不懂,还有什么用。”哪个要跟他解释。
“……”老仙张了张嘴,本想说那沈珏心思都乱成什么样了,哪里还记得这等琐碎的事,结果见帝君一脸冰冷,话到嘴边又吞回肚子里,他擅自帮伊墨借了虚空镜一看,虽有五百年道行做代价,依然算是犯了规矩,若惹南衡生气,抓了这个把柄治他,仙籍不保都大有可能。
可那沈珏就这么走了!老仙想起故人嘱托,终是不愿意辜负情谊,便壮着胆子,又道一句:“帝君在天上忙了五天,他却在人间找了五百年,那小狼妖虽没多大出息……”
南衡登时眼斜过去,老仙嗽了一嗓子,再说话时声音小了许多,蚊子般哼哼道:“听说帝君忙碌时也置了一方镜花水月看人间境况,想必看到那小狼妖四处寻觅的样子……”
南衡终于拂了袖:“你话太多了。”
“我也不想多话,还不是你自己什么话都不说的缘故。”老仙心里念叨着,如此造次的话不敢说出口,继续哼哼着道:“那小狼的亲人早已化成了土,这些年一个朋友也未有,若是伤心了……怕是要做蠢事的。”
于是老仙便清楚望见一脸冰霜的南衡帝君,眼皮狠狠跳了三下。
面色有些发青的南衡望着他,有些恶狠狠的意味:“我做了什么,他就要做蠢事了?!”
老仙被他脸上神色骇了一跳,嚅嗫着答:“正因为帝君什么都没做,反而推了他一下……”
南衡脸上顿时更加难看,“就因为这个?”
老仙内心衍生出一种无奈的情绪——他找那么久,你明知道他要做什么,偏要看人家能做到哪一步,结果你还推他——老仙点点头:“就因为这个。”
“那就让他蠢着,”南衡突然换了脸色,语气温和地说:
“就蠢死他吧。”
老仙一呆,差点一屁股墩坐在地上。这种时候还要置气,这南衡下凡一趟回来,怎么变得这般孩子气!
南衡却仿若不觉,一挥手,雪地上重新架起棋局,语气不明地道:“来下棋。”
老仙别无他法,又坐回去陪他下,这一回也不晓得对方是吃了什么药,不过二十个来回就把他杀的铩羽而归,老仙愣了一下,道:“再来。”
又是二十回合,老仙败北。
第三局,他终于多撑了一会,撑了三十个来回,再次败在南衡手里。
第五局,他撑了七十回。
第六局……南衡十回败北。
老仙看着这乱七八糟的棋子,终于叹气:“帝君,去找一次有什么关系。他找你五百年,你找他也不过一天。此刻那小狼必然是回罗浮山中守着坟了。”
他不劝也罢,劝了之后,南衡先执了黑子再次开局,又是二十个来回,把他杀的落花流水。
老仙可不愿意了,自己收了棋,“小仙还有些事,先告退了。”说着再一句话没有,这一次是脚底抹油,真正溜了。不陪他玩。
南衡独自坐了片刻,身形也跟着忽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