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牛坐在雨花池边,光着脚丫浸泡在清凉的池水中,手里捧着个大肉粽,吃得满口生香。蒲绍也学他光脚坐在一旁,时不时
递过去一盏温茶,或者用手巾擦擦粘在他脸颊的糯米粒。
“别吃了,再一个时辰晚膳,这肉粽你喜欢可以天天吃,还短的了你么?来,吃颗龙眼。”
大牛张着嘴巴,晶莹剔透,甜滋滋的果肉被投进嘴里,嚼一嚼,“好甜~~”
蒲绍大笑,原来弹指功夫还可以用来投喂小动物?再抬眼去看,大牛也剥了一颗龙眼递到他嘴边:“绍大哥吃。”
侍卫头子心中一动,正是要张嘴时,听见一阵清朗笑声,林公子。
迅速套上靴袜,抖了抖侍卫袍,肃容而立。
这几日王爷一直将林梦卿唤在身边随侍。
果然,芭蕉林后转出一小队人,为首的正是王爷和林公子。
“大牛,你在做什么?”
“我在钓鱼。”
“钓到没有?”
“没有……您养的鱼都成精,嫌弃我的鱼饵不好吃。”
庆南王淡淡一笑,“来,现在日头还大,仔细晒得难受,跟我一同去亭子里听梦卿弹琴。”
林梦卿凑趣道:“恐怕是对牛弹琴了。”
大牛立刻红了脸,也忘了穿鞋,光着脚扛着鱼竿就跟进了亭子。等到坐下才发现,苦于他整天不是刨地就是乱逛,一直穿短
打,这一双泥脚竟是无处可藏。
亭子里的人都看见了,但王爷假装不知道,别人也就不敢讥笑。
林梦卿调了琴,修长匀称的手指随意拨动几下,站起身向王爷一礼,这才坐下开始弹拨。
荣敏一瞥看见大牛前襟沾着几颗干了的糯米,伸手帮他摘掉,“刚才在吃肉粽?”
“是,绍大哥叫我少吃些,于是我们就吃龙眼。”
“龙眼吃多了火气大。肉粽还有吗?给我拿一个来尝尝。”
小厮听了立刻去取,用一只精巧小碟子盛了却递给唯一坐在王爷身边的大牛。原来人家府里的规矩是谁在旁边谁伺候……
剥个粽子,几岁的小儿也做得来,但大牛在王爷身边就紧张。抖啊抖的,终于拨开,往碟子里一扣,吧嗒!掉在地上。
伸手就要捡,被荣敏拦住:“再拿一个便是。”
等粽子的功夫,沉浸在林公子高超琴艺中的荣敏突然问:“你识字么?”
大牛愣愣的左右看了一下,方知道这是问他,“认得几个。村里的先生人好,我们趴在窗外偷听是从来不管的。可惜七八岁
之后我就要下地干活,再没机会去偷听,现在勉强识得几个字。”
王爷要来笔墨:“写个你的名字我看看。”
大牛点点头,右手实打实的握紧毛笔,安大牛,三个字歪歪扭扭。
王爷看了只是笑,随手丢在一旁不理会。
送粽子的人来了,大牛却有点儿坐不住,地上那颗已经被捡起,眼看着要撤下去。
“哎,小哥,这粽子是要扔了么?”
被叫住的小厮一愣,随即垂头:“是。”
“好可惜。要不用水冲一冲,拿来我吃。”
荣敏听了眉头微皱:“冲什么?王府里还在乎这一两个粽子么?你想吃尽管叫人去拿。”
不想大牛低着头憋了一会儿,片刻后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我……我不是不识抬举。只是一想自己在府里好吃好喝,每
天有这么多人伺候照顾,可我姐……兴许连粥都喝不上,我心里很苦。”
荣敏好奇道:“你家不是只你一个?姐姐嫁出去了?”
“是,我姐姐原本嫁给陈家村的渔夫陈阿四。但几年前姐夫出海遇到大风浪,人虽活着回来,胳膊却断了一条,堪堪一口气
缓上来,再不能打渔了。”
荣敏轻笑,拍了拍他的背还亲自用手巾替他抹掉脸上的泪水,“这算什么,把你姐姐也接到王府里来就是了。”
大牛一听哭得更厉害:“姐夫自从断了手臂他们就没了营生,我也只有一间屋一铺床,那一点点口粮照顾不得亲姐家。于是
他们就北上京城,那边有姐夫家一门亲戚可投……听说京城繁荣,阿姐好歹会做些活计可以度日,两年了……呜呜呜~~”
自从这“掉粽子”事件开始,连续七八日,再见不到大牛傻呵呵的笑容。才养得鼓起来的脸蛋日渐消瘦,急的翠翠整天跟厨
房嚷嚷着换花样做好的给他吃。
蒲绍是孤儿,自小便养在王府,对这一路亲情不甚了解,但天天看大牛不是哭就是叹气,一颗心也跟着揪起来。
真是绞尽了脑汁想办法逗他,无奈小茶农就是苦着个脸,不见云开日。
那翠翠姑娘原本是侍女头子,从小就伺候在王爷身边,大牛进府才拨过来伺候他的。姑娘跟王爷面前很说得上几句话,心思
又比蒲绍细密,又是标准的刀子嘴豆腐心,真是见不得这小茶农如此委屈。
侍女头子忍无可忍,叫来侍卫头子,俩人一商量,拉帮结伙的去求王爷,“大牛是主子的恩人,咱们王府历来善待有恩之人
。王爷您就赠予他若干银两,让他北上去京城探一探家姐,那穷苦人家,大牛必不会久留,过得年人又回来了不是?”
两个人都是最了解庆南王的奴才,早早看出自家王爷对这小茶农的偏爱,虽然想不明白为何王爷如此执拗不愿意放大牛走,
但毕竟是主子的事,他们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荣敏放下书卷,“你们两个能看得起同一个人到是难得。既然如此,叫总管拿一百两黄金送给他,让他带到京城给他姐姐,
或者干脆接回来一起养着。蒲绍明天就启程护送他出南域,过了地界租一辆好车马给他。”
夜。
大牛在房间里高高兴兴的收拾一众侍卫小厮送的礼物,还有平日在他房里那些姑娘们给的小玩意儿。最关键是桌子中央那十
个圆溜溜金灿灿的元宝,“这个可以让我姐一辈子不愁吃喝了,王爷真是大好人!”
蒲绍默默的帮他把东西包好,打成三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你……过了年就赶紧回来吧。”
大牛手上一顿,抬头微笑:“嗯,我一定回来。”
第五章
小茶农带着王府上下赠送的礼物,美滋滋的踏上探亲路。蒲绍一直把人送出南域地界,这才一匹快马赶回王府,风尘仆仆。
书房。
庆南王放下书卷:“可问到他姐姐家住在京城何处?”
蒲绍弓身答道:“问到了,且派了两人暗地里跟着。”停顿一下又道:“奴才以为王爷多虑了。大牛……不会是探子。”
荣敏一笑,并未答话。
现今的皇帝恐他们荣氏一族在南域独大,连年重税。这里稍微有一点动作,那边就明里暗里的派来官吏或是探子,这就容不
得他不多心时时提防。
荣敏想道:南边不比北边,北疆常年受琉国侵扰,筑北王那个蠢货铁了心的替姓李的守着江山。我南域富饶太平,有人就眼
馋!天下都是他们家的了,还不肯罢休?
坐在下首的谋士蔡廷对着手里的纸张仔细看过,说:“这字迹不像是伪装。写得蝇头小楷之人,即便再用心作假,笔画之间
也可窥见端倪,但小心行事总无错。”
蒲绍飞快瞄过,赫然是那天王爷打趣让大牛写下的名字。歪歪扭扭,一个字比一个字大。
荣敏点头:“这样最好。”不再说话,拾起放下的书卷又静静的研读起来。
蒲绍松了口气。
蔡廷打了个眼色给桩子一样的侍卫头子,两人一起向沉思中的王爷行过礼告退。
王府花园叠翠掩映,风中娇花微摆,姹紫嫣红。
回廊中,蔡廷与蒲绍并肩同行。
“蒲侍卫,沈聿枫是三皇子的人已经定论,但我这两日连番审他,已确凿那篇名单他只见过却从未书写。如此推断,府里定
然还有内奸。现下府里再无外人,你要小心留意。”
说着轻捋胡须沉吟道:“三皇子是太子一党,如果他派人前来刺探,庚王必然也有所动作。但他的璇玑营刺客还未露面,所
以对府中之人需比平日更谨慎数倍才是。”
蒲绍对这王爷的心腹向来尊重,听了立刻正色:“是,谨记先生吩咐!”
蔡廷捻着胡子又琢磨了一番,忽然笑道:“那安大牛很能逗王爷开心,如果派去探他的人回报无异,这个人还是尽快请回来
的好。”
蒲绍也笑着说:“先生说的是。去茶乡的人已经打听周全,大牛家世很寻常。他又是王爷的恩人,平日里傻傻憨憨的,府里
上下都很喜欢。”
正说着,只见远处林公子和许公子一个手捧鲜花,一个托着小茶盘款步而来。
蔡廷和蒲绍立刻避在廊边静候他们走过。
林梦卿浅笑着问候过,心不在焉的说:“王爷可是在读书?”说罢也没等回话,径自和许公子轻声谈笑着离去。
蒲绍皱起眉毛不屑的扫了一眼这两个青年公子的背影,鼻子里哼了一声。
蔡廷用扇子敲了敲他的肩膀:“不过是王爷的障眼法而已,不必和他们计较。没有这些俊俏公子扛着,那些居心叵测的权贵
怎会放过和咱们王爷联姻的大好机会?”
蒲绍虽是一介武夫,但心思并不是那么愚钝。老早他和翠翠就猜到个眉目,只是觉得自家王爷如此作践自己的名声太堵心。
咬着牙,瓮声瓮气的说:“这些人,没自知!”
蔡廷摇摇头,“聪明的留不住,没贪念的也留不住。自王爷成年起府中往来多少位公子,终究有这么两朵奇葩!当年我还笑
出了这个馊主意的顾南山,没想到真让他说中了。有这么两位甘心雌雄不分,整日作威作福的公子,外人只道王爷是……啧
!”
“两位?西院不是还有几位么?”
蔡廷哂笑:“王爷又不肯真的与他们如何,西院那些不过是做做样子滥芋充数罢了,真是死心塌地的只有这两位。你成天跟
在王爷身边,也要多多留意这些人。虽然都是好出身……”
蒲绍挑了挑眉毛不以为然。
有什么好留意?平日里念念诗,弹个曲儿,见只耗子都吓得白了脸的一帮子废物!
唔,还是大牛好。
这兄弟合他脾胃。能吃到一起,乐到一起,性子又讨喜。
也不知他现在走到哪里了?怕是该到奉州地界了吧?
奉州城。
车把式停在一家客栈前,回头招呼在车里熟睡的客人。
大牛睡眼惺忪的醒来,抻了个懒腰。揉揉眼,虽然一路颠簸,但他一个粗人,也睡的很香。
跳下车活动了一下筋骨,仰头一个字一个字的念:“仙……客……来。”
“哎呦~~客官里边请!您是住宿啊还是打尖儿?”
大牛被这热情的小二吓了一跳,“住、住宿,先吃饭。”
“好嘞~~您几位?”
“一位。呀不,两位,给这个赶车的大哥也开一间。”
“好嘞~~您可要来壶酒?旅途劳顿,喝一杯包您身上松快。”
大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没喝过外头的酒,都是自家酿了米酒来喝。”
小二似乎看出这是个好骗的冤大头,口水横飞:“米酒算什么?奉州最好的酒就在本店,走过路过不能错过。”
叽叽呱呱,已然一副您不喝都不行的架势,强买强卖。
大牛没见过这行市,立刻窘了。不想那小二突然“哎呦!哎呦!”大叫,捂着小腿原地乱跳:“这是怎么的了?平白的抽筋
!”
也亏得他抽筋,大牛才顺顺当当的进了店,回了屋,放下包袱再下楼来吃了些饭菜。
最妙是那位“咄咄逼人”的小二再没出现,换了个老实的。
大牛请来车把式同吃。
这大哥常年跑外,也算是个见多识广的。听说大牛没离开过南域,便口若悬河的说了许多沿途风景并各州特色。
一顿饭吃的开开心心。车把式心里念这位客人的好,给饭吃给屋睡,待酒足饭饱立刻拍拍屁股去拾掇车马,免得明日路上起
别扭。
大牛嘱咐他别干得太晚小心累着,然后才回自己房间。
进了屋站定不动,倚着门垂下头。
过了一盏热茶时间,两个极轻的脚步声渐渐离去后,安大牛才缓缓抬起眼。
木讷老实的神色不再,眉眼机警的扫视了一下房间,“还不出来?”
话音刚落,房梁上便蹿下两个人。一个稍微高些,斯斯文文。一个秀气苗条,玩世不恭。
挑眉:“怎么是你们俩来的?出事了?”
高一点的嘴角含笑,如果不是这身刺客劲装,穿上长袍就是秀才。
“李大人见你许久不回特意派三十儿过来瞧瞧,看看可有需要接应的地方。我是这边有个活儿要干,就与他顺路一起来了。
”
“有什么能让你特意跑一趟?”
那个秀气的青年就是被称呼为三十儿的,轻笑道:“可不是么,能让咱们初一离开箫王府的事儿我也好奇呢。”
这高个子青年名叫初一,对外的身份是京城箫王府小世子的侍从,此时正盯着大牛,没头没尾的问道:“十五,你的活儿如
何了?”
曾经的安大牛看了他一眼,从靴掖里抽出一个细长的夹本,递过去:“我后头有两个庆南王派来的尾巴,这幅牡丹你替我给
李大人送回去。”
三十儿撅起嘴唇轻轻打了个呼哨:“牡丹?”
十五一笑,“所以不能交给你。”转头又跟初一说:“你的活儿我顺路做了,赶紧快马回京。告诉红姐,我到了先去她那落
脚,我的名字叫安大牛,她是我亲姐安小红,四哥充当我姐夫,名唤陈阿四。”
又简略说了他在王府里编撰的身世。
初一仔细听了,点点头。抖开夹本看了一眼,巴掌大的牡丹艳丽肥满。
将要打烊时,两名喝高了的青年勾肩搭背,摇摇晃晃的走出客栈。在门口你推我搡,嘴里嗷嗷嚷嚷着改日再会,这才各走各
路。
十五静静的坐在熄灭了烛火的客房里,双手平摊在桌面上。
当窗外响起 “咚,咚咚” 一慢两快的打更声后,三更天。
十五动作缓慢,有条不紊的脱下身上的外衫,从桌上三十儿留给他的包袱里拿出一只平平整整但沉甸甸的小布卷。
展开,借着窗外淡淡的月色,一排泛着幽幽冷光的飞刀,一根几乎细不可见的精钢链,一副缀了软皮的手套,还有一只通体
无花纹的银簪。
老兄弟们,数月不见,可安好?
拿起一把飞刀以拇指轻刮,锋利依旧。
十五的唇边泛起一丝微笑。
头上的木簪换成了银簪,飞刀也隐没在夜行衣下。束紧腰带绑腿,整理领口袖扣,最后拿起包袱最底层的蒙面布,角儿上隐
隐约约的北斗璇玑图。
谣吟兮中壄,上察兮璇玑。
十五巧妙的避过巡逻护院,一把精薄的飞刀终结了这家人重金请来守在卧房门口的镖局高手。
抬脚一勾,让软软的尸体顺着他的腿慢慢倒下,无声无息。抽回插在这男人脖颈里的暗器,左手一震,甩掉血珠。
亦是左手持刀,轻挑门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