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了正月十五,商家店铺剩余了不少给过节走亲戚用的礼品,有打好了包装的点心匣子或者熟食蒲包等。如今节也过完了
,这些东西零碎的堆在柜台上。
小伙计见进来位神态憨厚的客人,身上是簇新的青布袍子,衣裳折叠的褶子都没抻开呢。特意穿新衣,又来了店里直眉瞪眼
的看那些礼品匣子,八成儿就是要去走亲戚的。
伙计眉开眼笑,老板交代了,尽快把这些剩的卖出去,没想今儿就有冤大头送上门来!
凑上去先不说匣子的事儿,指着店里的散装点心一通吹嘘,还用小竹夹子给夹了一小块枣泥酥皮尝尝,“您吃着合口么?”
客人挠挠头:“好吃。”
伙计一伸脖子,神神秘秘的说:“您瞧瞧这匣子,多漂亮,多提气!里头就有这种酥皮点心,还有别的糕点,一盒连包装二
百个大钱,您来几个?”
“唔……”
伙计再接再厉:“您这是要去串亲戚吧?都说好事成双,您来两盒,拿着多像样啊!”
“呃……二百钱,有点贵了。”
“行!冲您这好面相,一看就是特孝顺特善的主儿,我一盒给你降二十个大钱,您来俩,再饶您十个大钱,怎么样?”
客人傻了,翻着眼睛算这是多少钱。
伙计一笑:“三百五十钱,两个匣子。”
冤大头最终被伙计绕晕了,付了钱买了点心匣子。
伙计嘬着牙花子偷偷乐,年节的时候,这匣子不过一百五十个钱一盒,傻小子平白多花了五十个钱八成心里还以为自己占了
大便宜呢!
悄悄的从银柜里数出五十个钱塞进自己的腰包,伙计高高兴兴的拿着块抹布擦柜台,眼角一扫,咦?怎么那堆匣子看着见少
啊?
十五默默的拎着四个点心盒子,木讷的脸上只有眼睛里透出一股调皮的笑。
敢黑我的钱?
明明年前是一百五一盒,现在非要我一百七十五一盒!多拿你两盒,让红姐和四哥用点心喂鱼玩儿去,也给你小子长个记性
。
京城这个地方,随便一擦肩而过的老头儿兴许都大有来历,就算是市井小民,保不齐也有八竿子打不着的富贵亲戚。
算计人?还是被人算计?
这事儿可不好说。
站定在一个小院门前,两棵柿子树一边一个。
看看大门院墙,青砖灰瓦,比之前那个房子强多了。
腋下夹着两个匣子,右手拎着俩,左手有两条用草绳拴着的大鲤鱼,十五叫门:“红姐!红姐!”
来开门的是四哥。
走进院子东瞧西看。不错不错,有影壁强,有倒座儿,院子也宽敞。石榴树和海棠虽然现在是干巴树杈子,开了春必然是满
院儿鸟语花香。
红姐挑着棉门帘倚在门框,脸上憋笑招手叫他:“快进来,屋里暖和。”眼梢一挑:“你又遇见要讹你钱的伙计了吧?四个
点心匣子!几个是你买的?”
咦?大家都很了解他嘛。十五进了屋,搓了搓手,捂在耳朵上笑:“买了俩,饶了俩。”
四哥也乐了,“是买了俩顺了俩吧?快炕上坐。”
炕桌上摆着一碟瓜子一碟五香花生。十五随手抓了一把花生,一边吃着一边四下看了看,“这回的屋子好,布置的也好。还
缺什么家伙事儿么?”
红姐也拿了把花生,放在手心一搓又一吹,花生米衣子飞了一地,塞进他手里:“吃东西还这么狼虎!”然后才说:“有钱
还能缺了什么?你看这些家具,铺盖,全是新的。”
十五眯着眼睛坏笑,眼神儿在四哥身上一转:“那红姐也该找个新人躺在身边儿啊,晚上俩人一被窝多暖和?哎哟~~”
离得这么近,瓜子打脑门上也挺疼的。
四哥脸上挂不住,借口去泡茶躲了,留下十五一个人承受女人之彪悍。
红姐立着眉毛,俊秀的眉眼间杀气腾腾,“去南边一趟学坏了!营里的人怕是还不知道你这花花肠子吧?今日我且替二叔抽
你两鞭子,让你胡说八道!”
十五正色道:“南边的那位面儿上花,私下里挺正经的。比……”
彼此对看一眼,心照不宣。
红姐又揉了把花生给他:“晚上这儿吃,我炖条你拿来的鱼。”
“别,今天是偷着出来的,二叔知道我是来瞧你们才放我两个时辰。我回去晚了平白的给二叔找别扭,看您和四哥有落脚的
地方,房子又好,我就放心了。”
说着就站起来拍了拍袍子,“我去帮你们劈点儿柴火,然后就得走了。”
四哥立刻闪了进来:“你别忙活了,我一只胳膊也不耽误干这些。现在有了那笔钱,你也别总上这儿来,大人的疑心病重,
营里也不许咱们走动太近。别招上事儿,到时候少不了要挨鞭子。”
十五一笑:“没事儿,不能的。”
红姐叫住他,使了个眼色让初四出去看看有没有碴子。
过了一会儿四哥回来,摆了摆手,“没人。”
红姐这才说:“你跟南边惹了什么人?”
十五一楞:“庆南王府的人找过来了?”
“没找到这边,但上次那两个尾巴只是出京城避了一段时间,前几天又摸回来了。去了好几趟老房子那边,还跟街坊打听了
我们搬到什么地方。你这个活儿干的可不干净,如果被大人知道就坏了。”
跟初四一对眼神,又说:“要不我们俩把这两个尾巴切了?”
十五摇头:“别!这应该是庆南王的吩咐。我走之前他们说只让我回来过个年,都当我是茶乡人呢,估计是要接回去而已。
等我回了大人,看看还有没有安排再议。”
四哥问:“他们如果怀疑你,必然要去茶乡打探,那边安排好了?”
十五想了想,“我没安排,但大人肯定有安排。”
三个人都沉默下来。李大人的厉害,他们心里是很知道的。
此时此刻皇宫中。
李赞悠然的品尝着香茗,隔着一架百子闹春锦绣屏风不紧不慢的答话:“陈贵妃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一把好听的声音从内传来:“庚王人中俊杰,外头的事儿也不是我等妇人可以参量的。只是这次工部水利贪污一案之后,不
知庚王的心思是否还与从前相同?”
李赞垂眼看着茶碗中漂浮的嫩叶微微一笑:“不变。”
陈贵妃的声音拔高少许:“即便那一起人置国家社稷于不顾,公饱私囊,舞弊乱政?!”
李赞噗哧一声笑出来:“贵妃多虑了。我不会偏于任何一方,太子也好,二皇子也罢,只要于国不利,决不姑息。告辞。”
“小皇叔!”
李赞站定脚步,回过头,只见屏风后转出一名衣饰华贵的女人,虽然已有些年纪,却不难看出曾经风华绝代。
“李大人可知你犯了个大错?”
女人唇角微翘,眼神笃定,胸有成竹。
李赞稍做思量。
这称呼,从庚王变成小皇叔,再变成李大人。个中微妙代表了他三个身份,但最后这一声李大人唤得他颇为动心。
当他李赞是李大人时,只代表——璇玑营。
女人心啊女人心。
李赞坐在回府的马车上闭目养神。
陈贵妃一番话的意思无外乎选得明主才可天下太平,否则像他这样只是治标不治根本。就算现在铲除了贪官污吏,只要刘皇
后和刘太傅独大,将来太子登上王位,除掉了张三还会冒出来王五。
李赞掀起一线眼帘。太子绝非昏庸之辈,但二皇子更为出色,太后和陈贵妃两家势均力敌不分伯仲,一北一南……
你们真是错看我李赞了。
当先皇赐予他璇玑营令牌时,注定了他就不会对任何人有任何偏颇,如果说他李赞也有效忠的,那就是这个国家,绝不是某
个人!
那么,他必然是要看两派相争,能者上位的好戏喽。
皇位有什么好?哪一代不是争来抢去?
你们且抢你们的,但,只要我在一天,休想祸国殃民,只手遮天!
十五回了营,吃过晚饭又被李大人招去。
有活儿。
工部范郎中。
十五和初一潜伏进郎中府直到三更过了一刻。
一人开门,一人望风。
门开,两条黑影没入室内,门又无声的合上。
片刻后,十五肩上扛着一个人出来,初一断后。
郎中府静悄悄的,只有风声。
把脑袋上套了黑布罩的人送进王府偏院的某间小屋后,一切自有人接手。
李大人只说了一句:“下去歇着吧。”
两人退出来,并肩回璇玑营的院子。
十五突然说:“下次你来扛,很沉。”
初一:“你猜拳输了。”
十五:“唔……”
第十章
在把工部的范郎中扛回王府三日后,正是晚饭的点儿,李大人招十五和初八过去吩咐差事。
一桌简单的席面,四个菜,其中一盅十五私下里起名为“三宝白菜”的赫然在列。这就是大人的晚膳,似乎不是那么奢侈。
李赞摆摆手示意他们俩坐下同吃。
十五毫不客气的先夹了一筷子白菜,仔细嚼,唔,也没觉得多好吃……
“回大人,无毒。”
李赞早就懒得跟他这种莫名其妙的习惯较劲了。想吃便吃,他叫他们来就是请吃饭的,何必还要用试毒的名头骗菜吃?
不理会,直接切入正题:“奉州运河段监察使职位空缺,新顶上去的是个熟人。你们俩今夜动身去奉州,自有人安排你们进
奉州府衙编入小吏。此去初八以探奉州知府为主,十五潜在监察使身边,见机行事。”
二人齐齐应道:“是!”
李赞一挥手:“此行颇有些凶险。奉州临界南域,有密报,南域年后频繁有小股农民暴乱,多是以抗税赋为名,打家劫舍,
实际不过是一帮子山匪作乱。十五对南域地界颇熟,如果遇见,尽可就地斩杀,无需回报与我。”
“是!”
李赞又看了他一眼道:“这次极有可能遇见你的老朋友们,小心行踪。”说罢招手,管事大叔托着一只大盘,上面有两个卷
得密密实实的布包。
俩刺客接了,展开看,尽是锃亮的新飞刀。
十五眼珠一错,飞快的瞄了一眼李大人。这个飞刀他认得,在南域时蒲绍肚腹上挨的那一下,正是这种极薄的刀具。
璇玑营的人出去办事没有被请吃饭的传统,更不用说被李大人亲自请饭,更是闻所未闻。一顿饭初八吃的胆战心惊,十五到
无所谓,只是一直琢磨着刚才看到的飞刀。
饭毕,李赞让初八先回去收拾行装,特意留下十五额外有吩咐。
“无需疑惑。上次庆南王遭遇偷袭,袭击者确实是太子派去的人。只不过,他的动向如何瞒的了我?荣敏虽然硬气,一直对
朝廷不那么顺服,但不失为一个好藩王。南域能在刘太傅一党如此盘剥之下还太太平平,都得多亏了他。”
李赞轻笑着继续说道:“所以我派了营里的人去是保护他。不过,此人纵使千般好,可若是私下屯兵可就是他的不对了,是
不是?”
十五一愣,“大人说的是。”
璇玑营的人虽然对各种皇族秘闻,官吏隐私听得多见得多,但李大人从来不会跟他们解释任何一句话。今天突然说起庆南王
来,真是稀奇。
李赞抬手打了一下十五的后脑勺,笑:“是什么是?傻小子!我知道在庆南王府时上下都对你喜欢的很,那个侍卫头子对你
更是亲厚,但差事就是差事,别忘了你进璇玑营起过的誓。”
十五垂头,单膝跪地:“永生不忘!”
“我信你。”
李赞站在他旁边,也垂下头,看着这个刺客的发心出神:“奉州段的运河修完,理应连接上南域阿福江,可是如今却卡在雨
树县。这个穷县一半划归南域,一半是奉州。到底这一小段的运河该如何修,怎么修……双方必然推脱。”
十五没有答话。他知道这是李大人在自言自语,璇玑营的人只听命令行事,这些动脑子的,从不参与。
“十五,你这次去需要跟的‘熟人’是工部郎中范秉,他刚刚想明白自己的位置,保不齐会心思不稳当。该如何就如何,不
要暴露,必要时……”
“属下明白!”
李赞点点头,拍了拍十五的脑袋,“上次在南域腿上中的那一刀,可好利索了么?”
“回大人,利索了。”
“嗯,二十二比较鲁莽,手上没个分寸。他回来后,二叔已经‘教导’过一番,你放心。”
十五早在第二起刺客来袭时就认出了为首的是二十二,虽然蒙了面,但毕竟是朝夕相处自小一起长大的人。
所以,之后的飞身挡门板,火中救蒲绍,以及替庆南王挡下一柄飞刀,全是故意作态,顺水推舟。
反正他的任务是混进庆南王府,获取南域布兵图。苦肉计,很使得。
唯一让他惊奇的是,难道二十二在第一次太子派来的刺客偷袭时就在了么?当时蒲绍中的那一刀就让他觉得很蹊跷,力道拿
捏的有点太巧,巧得有诈!
结果今日一见李大人给新配的暗器,立刻明了。捅了蒲绍一刀的必然是璇玑营的人,而目的也和太子一样,为安插人手进庆
南王府,制造了一个偶遇的英雄救“美”。
只不过太子那边做得太明显。哪儿就那么巧在庆南王出游遇刺时会从天而降一名武功高手?还是李大人安排的巧妙啊~~
突然,十五深深的觉得庆南王就是个可怜的娃……
闲话不提。
饭后初八和十五收拾了行装,由城西专供璇玑营的探子及刺客夜间出城的密道潜走,在城外三里一家不起眼的农户中提取两
匹快马,一路飞奔南下。
夜行昼伏,十二日就到了奉州。
在城外璇玑营设立的小酒肆中与接应之人碰头,换了府衙小吏的服饰,这才进城。
初八化身为府衙内一普通铺兵衙役。虽按制式奉州府衙不过六十四名铺兵,但每名铺兵手下往往都有几名“白役”,班头身
边更是时时有七八名编外白役供差遣,听说捕快班的还要多。如此粗略一算,区区一个奉州府衙内竟养着一千多个当差的…
…
初八和十五听着接应之人的介绍对了个眼神。
奉州地域广,府衙必然是大府,但一个地方府就养着小两千人,光一项俸禄的开支就不知要多少银子。
这些编外白役如果只拿府中那一点薪俸,恐怕早就饿死街头,那这些人又是如何养家?
十五仔细观察了一番接应的探子。此人不过是丰州府一名知事手下的文书,穿戴用度却是富足的很。
心里有了个大概,也就知道一会儿该摆出如何嘴脸来应对未来的同行。
水利厅在南边的府衙内算得是清水衙门,但这几年挖掘运河,如今已然变成富得流油的肥缺。
十五就是被塞进水利知事手下,平日站站门口,传递个物件儿。
如此十来日,两个京城来的刺客就大开眼界。
初八是天天跟着班头溜达,出一趟差事,总要收回来各种名头的费用,诸如车马费,鞋袜费,茶饭费,花样之多令人咋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