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抚琴一曲,喝了一碗莲子羹,便觉得有些想睡,想让人背他回去,但身上却是极软,不由慢慢滑倒在琴台上。
方棠溪醒过来时,只觉得所处的地方十分局促,似乎被限制在一个小小空间里。他使劲挣扎了一下,发觉全身内力荡然无存
,连手腕也被反绑着。
他惊得一身冷汗,不由睁开眼睛,却见远近火光摇曳,原来已是晚上。恍恍惚惚中,惊觉面前似乎有一张网,眨了眨眼,却
见是竹篾编成,每个网孔大约有半尺见方。
他动了动,这才发现自己被塞在这个竹篾编成的笼子里,手腕脚踝都被牛筋分开绑着。
似乎发现他的动静,笼子被人踹了一下,滚到了一旁,一个仆人打扮的男子粗着嗓子道:「醒了么?醒了也好。能清醒着看
到被自己被人浸猪笼,想必也是极为难得的奇遇。」那男子哈哈大笑,旁边众人也不由附和着笑出声来。
浸猪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中一个男子压低声音道:「夫人说,这男人是狐狸精变的,你们看他像白毛瘸腿狐狸么?啧啧,那颗红痣真是诱人。」
「行了,他是太奶奶要见的人,你别多想了。」
方棠溪有些迷糊,却听到有个人说:「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把他抬到后院去,太奶奶就要来了!」
眼见得这些人都不认识,方棠溪也不吭声。只是他毕竟行走江湖多年,虽然把往事忘得一干二净,但此刻身陷囹圄,又遭人
口齿轻薄,眼光就不自觉带出一股狠戾之色。几个仆人被他一看,都是一惊。待得定下神来,确信他绝不能动,又不免大胆
起来。
两个魁梧大汉将猪笼抬起,发现他极为不适地动了一下,走在旁边的那男子从孔中踢了他一脚:「别动!再动就一刀捅死你
!」
方棠溪只得不动。发现这两个大汉将他抬到了一个平台下。从猪笼中望去,平台上站着两行女侍,都是宫装少女。居中坐着
一个老妇人,满头珠玉,已是老态龙钟。旁边一个中年妇人,徐娘半老,形貌极为熟悉,却是想不起来。这两人画着不浓不
淡的妆,看起来好似官家贵妇。
「你这狐狸精,眼珠转来转去的,还想勾引谁?」那中年妇人忽然冲到他面前,打了他一记耳光。虽然隔着竹笼,不大方便
,但这一记耳光仍然十分响亮。她抽手出猪笼,薄纱袖子还被竹篾勾到了,用力一扯,袖子登时裂开了一道口子。她更是恼
怒,也不知是恨方棠溪还是在恨这猪笼。
「信不信我现在就挖出你的眼珠子?」她面露狰狞,登时丑恶几分,丝毫没有之前的端庄自若。
那老妇人开口道:「想容,这贱人不是有个妻子么?为什么只抓到他一个?」
那中年妇人心有不甘,恨恨道:「本来在西湖边上让人一网打尽的,但没想到那小浪蹄子没喝那碗莲子羹,有事离开了。狐
狸精的妻子多半也是个狐狸精,可恨不能将她一起沉塘!」
「无妨,今晚先沉了这贱人,哪天再去找他老婆。你确定她不是看出什么来才逃走的吧?」
「太奶奶放心,消息绝无走漏。此事除了雷家的人,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中年妇人恭恭敬敬地道。
「好儿媳妇,这段时间苦了你了。」那太奶奶叹息道,「沉了这小贱人,一是给我那凤章孩儿报仇,二也是让你心里安宁一
些。来人!在猪笼上系了大石,扔到水塘里!」
几个仆人应声上前,就要将猪笼抬起。
方棠溪听得弦外有音,心知自己无论谩骂求饶都无用处,唯有自对方话中下手,便道:「敢问老太夫人,凤章兄出了什么变
故么?」他心知这两个妇人必是雷凤章的长辈,既然口口声声要为雷凤章报仇,那么定是雷凤章被人所害。
「你还敢问是怎么回事?他双腿的筋脉,不是你让人潜入霹雳堂挑断的么?」雷夫人尖声质问,脸上尽是凄厉之色。
方棠溪原想否认,但想到蓝吹寒时,不由心念一动。这的确是蓝吹寒会干出的事。
这段时间他每次在蓝吹寒面前提起雷凤章时,蓝吹寒也不再阴郁反感,而是彷佛原本的漠然,他还当是蓝吹寒早就忘记了恩
怨,原来他竟然偷偷挑断了雷凤章的双足筋脉。他情知此刻只要提及蓝吹寒,势必让他置身险地,心中豪气陡升,冲口道:
「是我做的,那又如何?」
他见两名妇人脸色凄厉,只微微一笑,说道:「雷凤章断的只是双足筋脉,而在下身负残疾,也是因他而起,可说一报还一
报,为何霹雳堂就因为雷凤章断了双足筋脉,就要伤人一命?」
太奶奶一拍太师椅的扶手,厉声道:「胆敢勾引我孙儿,就是死罪!你既然承认是你指使旁人下的手,又勾引了我孙儿,罪
无可赦!将你沉塘已经是便宜你了!」
反正他不管承认不承认,今日也免不了一死,承认了也是无妨。蓝吹寒说三日便能回来,看来是等不了他了。万幸蓝吹寒那
天没有喝下那碗莲子羹……
「你还敢笑!你还敢在我面前笑!」雷夫人冲上前来,要抓烂方棠溪的脸。
方棠溪不能挣扎,在猪笼里被揉搓得衣裳凌乱,好在几个下人制止了雷夫人,才没有让她抓伤。
雷家太奶奶叹息道:「想容,沉了这贱人后,也算是为凤章报仇了。今天晚上的事情,你不要让凤章知道,免得他又做蠢事
。凤章这孩子……唉!他偶尔失足,你就原谅他吧,总有一天他会忘记这个贱人的。」
雷夫人失声痛哭起来:「那死心眼的孩儿……」
雷家太奶奶赶紧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动作快些,免得天都亮了,惊动雷凤章,又是一阵的吵闹不休。这个雷家的长子比她还
像雷家的祖宗,闹起来就是翻天覆地的。
第十章
方棠溪被连人带猪笼抬到池塘旁边。
这池塘就在雷家后院,雷家的霹雳弹天下独有,为了防止宵小偷盗,后面一片都是茫茫的水域,却并不是死水,而是最终汇
入钱塘江。
雷家点了许多火把灯笼,照得一切彷佛白昼。波光粼粼,彷佛闪烁着无数的星光点点。方棠溪心中转过无数念头,但此刻手
无缚鸡之力,双腿又已残疾,只能引颈就戮。
那几个仆人在猪笼上绑了两块大石,「噗通」一声,便将猪笼连同大石一齐扔入水里。石头拖着猪笼,直直沉入水下。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几乎是在同时,有一个人厉声大喝。
众人纷纷惊呼:「你是谁?」
「你怎么进来的?」
「有刺客!大家围住他,别让他跑了!」
方棠溪听到这人声音,不由一喜。
他不识水性,何况猪笼上又绑了巨石,明知自己必死,但在沉入水前仍然深吸了一口气在口中,虽然内力不在,但也能支撑
一时半会。此时情绪激动之下,张口便要呼唤,水便从口鼻中灌入。
岸上的打斗声隔着一层水,离他似乎很远,几乎听不清了。但还能依稀看到火光流溢,似乎灯笼被打翻,燃烧到了一路低垂
的帏幔。
口中的气息越来越少了,他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肺部和头颅疼痛异常。
吹寒若是不能摆脱这些人及时下水相救,他也要死在这里。
此时此刻,他却是无比平静。
许多事情,陌生的,熟悉的,铺天盖地而来。他记得当年对蓝吹寒死缠烂打,每年都要去皓月居几次,他还记得对吹寒下春
药,只求共度一夜春宵,结果被吹寒赶走,他还记得薛神医薛大哥给了他苗疆的情蛊,种在吹寒身上,结果那情蛊害得吹寒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从而被雷凤章趁机陷害,两人跌入悬崖……
原来临死之前,果真会想起自己的一生。
他这一生做对了很多事,但也有不少做错。
以吹寒的性格,决定和他在一起,大概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出于愧疚,还是爱情。
而这个谜,大概随着他的死去,再也不能解开。
蓝吹寒一剑刺死一人,拔剑时血溅到身上,他也顾不得闪避,很快身上鲜红一片。
他傍晚才离开杭州,就接到方棠溪失踪的信息,知道是霹雳堂派人下的手。带人赶到霹雳堂,却发现方棠溪已经被人沉了塘
,再也顾不得暴露行踪,便要拔剑救人。
他虽然蒙着面,但此时顾不得掩饰身分,已有人看出他的剑法,叫道:「是皓月居的人!」
「皓月居?不是和我们霹雳堂同属江南同盟么?怎么可能下手?是不是假的?」
「不是!我认得……」
他一句话没说完,蓝吹寒一剑已刺穿他的喉咙,拔出长剑,大喝道:「霹雳堂灭门于今日,众弟子听了,胆敢反抗者立毙!
」
同来的十几个弟子从未见过蓝吹寒神情彷佛地狱修罗,容貌却又有摄人之美,面面相觑。耳听得对方大声呼喝,却见对手都
已露怯意,已有不少人转身逃走。
蓝吹寒杀出一条血路,随手扔下长剑,几步纵身,跃入水中。
之前已看到沉水的位置,好在岸上火光冲天,映红水面,水下依稀能看得清楚。
笼子里方棠溪银发漂浮在水里,白衣如雪,俊逸的容颜却是颇为颓败,双目紧闭,满是痛苦之色。
他当年见他时,蓝裳少年,且正风流,而今却因他困顿如此。
蓝吹寒奋力游到他身边,双手抓住竹笼,用力一扯,便把竹笼扯裂,将方棠溪抱在怀里。
在水里的身躯显得更轻,他似乎昏迷,被他抱住时毫无反应,彷佛一具尸体。
他对准方棠溪的唇,想渡一口气过去,但人此时已昏迷,渡气也是无用,于是抱着他的身躯,拚命往岸边游去。
好不容易游到岸上,此时有个弟子来问:「门主,我门已经查到囤积霹雳弹的仓库在何处了,该怎么办?」
蓝吹寒此时满心震怒,冷冷道:「人都杀了,还留着霹雳弹做什么?全炸了!把这里炸得寸草不留!」
他抱着方棠溪微冷的身躯,让他伏在自己腿上,吐净了腹中的泥水,发现他呼吸微弱,显然活着,登时喜不自禁,紧紧抱着
方棠溪,叫道:「棠溪!棠溪!」
原先他曾想过,绑在方棠溪身边,这一生注定不得清静安宁。但此时此刻,他却感到,只要方棠溪能活着,已是他此生大幸
,再也不做他求。
若是方棠溪刚才溺死在塘里,身体冰冷,他怀疑自己是否还有上岸的勇气,就连他自己也无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就像
天地皆空,自己再也没有存在的意义。
方才他跃入水中救人,什么也没有多想。此刻却忍不住咬紧牙关,浑身发抖。他想到倘若方棠溪竟然溺死在塘里,这时怀中
抱着的唯有渐冷的尸身罢了。登时胸中一阵裂痛,眼前发黑,四周时明时暗,似乎一个支持不住便要昏倒。
他让方棠溪躺在自己的怀里,依然无法让自己平复心绪。耐不住心绪煎熬,在方棠溪唇角额上胡乱吻了又吻。
方棠溪醒过来时,睫毛上仍然沾着水珠,许久才轻轻眨了眨,看着火光下照耀下浑身湿淋淋的吹寒,极为虚弱地一笑:「吹
寒……想不到还能再见到你……」便再也没有气力。
「不要说话,你先好好休息。」蓝吹寒还没发觉他语气上的不同,见他醒了,便让弟子们留下来处理霹雳堂的后事,随即牵
了一匹快马带他离开。
方棠溪浑身都是冷的,根本睡不着,虽然是在微笑,但那笑容却是说不出的悲苦。
蓝吹寒让他坐在马背上,他挽着缰绳慢慢走着。方棠溪身体不适,自然不能快马疾行。于是他在野外找了个干净的空地,烧
了一堆篝火。
他的衣裳用内力便可以蒸干,但方棠溪如今中了软筋散的毒,自然不能将衣服上的水逼出。蓝吹寒将把他湿透的衣裳解下来
,但要扒下他的裤子,他却捂住,死活不肯。
他嘴唇冻得青紫,牙齿咯咯地打架,却道:「就这样可以了,很快就干了。」
蓝吹寒皱眉说:「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没见过?快脱了,我帮你烘干。」
方棠溪笑了一下,说道:「吹寒,你别骗我了。」
「你说什么?」蓝吹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慢慢转过身,看着他。
他盘膝坐着,篝火照着他赤裸的半身,躯体依旧修长柔韧,长发披散下来,他苦涩地道:「我都想起来了。」
蓝吹寒嘴唇动了动,似乎耳边一阵轰鸣,他听到自己说:「棠溪,是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什么?」方棠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子黏在腿上,腿上的伤口似乎已有些裂开,时有痛楚传来。篝火蒸着身上,雾
气升腾,说不出的狼狈,「该道歉的是我才对。你当初在庙会时离开,我就应该回去的,却是因我受伤,累得你一直照顾我
。」
蓝吹寒急切地道:「我照顾你,都是心甘情愿。」
「你对我好,我心里很感激,但你不必委屈自己。你越是委屈自己,我就越不痛快。」
蓝吹寒走到他面前坐下,静静看着他:「如果我说,其实我早就喜欢你了,你肯定是不信的。」
方棠溪笑了一下:「大家都是聪明人,又何必说这种自欺欺人的话?」
「其实现在我对你的观感和以前大为不同了。只是我也说不出对你是愧疚多些,还是怜惜多些……是不是掺有杂质的感情,
你就不能接受?」
方棠溪苦笑:「不是这个问题。问题是再这样纠缠下去,只会让我们都痛苦而已。大家都各退一步,反而好些。」
「小时候的事情你不肯说,我也早就忘记了。」蓝吹寒似乎没听到他说话,直勾勾地看着他,彷佛要将他看到自己的心里,
轻轻道,「以前总觉得你游手好闲,说话轻薄,但这段时间,你失去记忆以来,我日日和你亲近,才知道你……你其实很好
。却不知为何你以前在我面前,总是那般模样?」
方棠溪自嘲道:「承蒙你看得起了。那个时候想着在你面前表现得好些,谁知越是想好一些,就越惹你厌恶,真是半点也由
不得自己。」
「那么……现在呢?你现在这样,是不是已经放下了?」蓝吹寒有些恍惚地看他轻笑的神情,感觉心尖颤抖时的疼痛彷佛痉
挛般传来。当初他对自己发自内心的喜欢,才会不由自主的手足无措,说得再多的甜言蜜语,自己却当是轻薄的话。
如今想来,那么年轻的方棠溪,如今也只在梦中存在,如今就是想念,也已经不能回头。
方棠溪缓缓说道:「从我决定成亲那时起,我就已经完全放下了,但是没想到你竟然还会万里迢迢地来找我,还和我有了一
夜……欢情。那一次的回报就已经够了……真的,够多了。我当时和你一起去庙会,其实就是想说服你离开的,你不用担心
我,我虽然断了腿,但自己也能过得很好。但在庙会上没想到你会忽然生气离开,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所以才去追你,没
想到会遇到雷夫人。现在都说清楚啦,我也松了一口气。」
蓝吹寒脸色渐渐变得十分难看:「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方棠溪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震怒,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才道:「我是说,我现在已经看开了,发现分开也不是那么难受的
事,你不必勉强自己……」
蓝吹寒按住他的肩膀,厉声道:「你是后悔了么?你……你……」他脸色铁青,喉咙发出干哑的响声,却是无法说出话来。
方棠溪几时见过他如此痛苦的模样,直觉地便要挣开,反而被他按倒在地上,强吻住嘴唇,似乎在索求自己还痴迷爱恋着他
的事实。
方棠溪紧闭双眼不去看他,任凭他如何吸吮舔舐甚至啃咬着自己,终究不肯启齿。
渐渐地感到嘴唇麻木疼痛,似乎已被他吻肿,浑身上下都被他按压在地上,手掌粗鲁地爱抚着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