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夫人看他使出两败俱伤的打法,不由停了下来,神色似乎有几分迷茫,又有几分混乱,冷笑道:「哼!今日暂且饶你们一
命!姓方的小子,我绝饶不了他!」转身便朝门外走去。
蓝吹寒看到满地上都是方棠溪的血,一时晕眩,竟然手足无措。他武功高强,极少受伤,况且出门时又穿女装,随身带着一
套男子衣裳和些碎银子,自然没有带金疮药。
蓝吹寒学着方棠溪打了个呼哨,黑蹄白马的珍珠便从门外跃了进来,轻快地踱到他面前。它颇通人性,看到方棠溪受伤昏迷
在地,还凑上前嗅了嗅,用鼻子轻轻拱了拱,似乎要将方棠溪唤醒,发出哀哀的嘶鸣。
蓝吹寒将方棠溪横腰抱起,放到马上,看到那怵目惊心的伤口,心里竟有一种莫名的压抑,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将外袍解下,裹在他身上,翻身上马,让昏迷不醒的方棠溪靠在自己怀里,一手提起缰绳,策马出了月老庙。
蓝吹寒沿着来时的路,往小镇上行去,到镇上时已是掌灯时分,家家户户都已关门,更何况是医馆。于是胡乱在街上找了个
人,问大夫在哪。
那人看到一个俊美男子浑身血迹斑斑,骑在马上,怀里抱着一个生死不知的伤者,血洒一地,见他脸上尽是暴戾凶狠之色,
也不敢多说什么,哆嗦着给他指了小镇上唯一的大夫的住处。
蓝吹寒放开了他,掉转马头,纵马行到大夫的门外,跃下马背,一脚踢开大门,让大夫出来。
第三章
那大夫三十多岁年纪,竟然十分俊美,气度闲雅。他看到门板坏了,脸色气得发青,但发现蓝吹寒面色焦急,抓住他的袖口
,手上尽是汗水,一句话说不出来,便也不再多说,伸手就揭开盖在方棠溪身上的外袍,看了一看,将人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往后院的厢房走去。
蓝吹寒将马拴在院子里的一棵胡杨上,疾步跟上那大夫的脚步。
蓝吹寒见他似乎练过武功,心里一惊,只怕他对方棠溪不利,跟进了后院厢房。
那大夫点燃火折子,在房内点了许多枝蜡烛,抬起头对他道:「外面等着,不叫你就别进来。」
蓝吹寒一开口,才觉得自己嗓子嘶哑:「大夫,你看他的伤势有碍么?」
「要看了才知道,你别多话!」
蓝吹寒已算得上沉默寡言了,但这大夫却怪他多话。他也不作声,站在一旁,看着面色苍白的方棠溪,心里一片混乱。
他为人虽然无情,却极为自律,这半生都没有冲动之举,一年前,他千里赴塞外抢婚是第一次,刚才被方棠溪气到,一怒扔
方棠溪在树林外是第二次。
不得不说方棠溪此人太有本事,竟能将他激得一次又一次地做出不像自己能做的事。
但方棠溪如今身受重伤,却是因他而起。
他克己禁念,对自身所犯的错误也容忍不能,若是这次方棠溪因此而死,他也会为方棠溪报仇,奉养方棠溪的父母之后,再
还他一命。
其实一命偿一命,也无甚可惜,但心里的压抑痛苦,却是无法排遣。
难道是因为害怕么?难道事到临头,自己终究还是惜命的么?
他站在门外,怔怔出神。
其实这次方棠溪流血过多而死了,也不是他亲手所杀,就是他不偿命,也无人敢说他什么,但方棠溪若是身亡,他也不知今
后……何去何从。
习惯了有个人在身旁照顾自己,忽然世上再也没有这个人……只是想着,便觉得无法容忍这种可怕的寂寥。曾经以为父母是
永远在身边的,但他们撒手人世,将他抛在这世上一个人,他便知道,过于将感情倾注在别人身上,只会害了自己。父母会
离世,这是无法避免的事,但情人会离开,却会让他不知所措,乱了心绪。
但此时此刻,他却不得不承认,方棠溪在他心里所占的比重比他想的还要多。
可是……方棠溪的爱情又有多重?如果再给方棠溪一次选择的机会,让他知道要牺牲他的双腿才能救他一命,大概他也会迟
疑吧。
像那种……抛弃一切不顾所有的爱情,要付出太多了,他不信方棠溪是真心,更何况他总是没脸没皮的胡言乱语。
蓝吹寒苦笑了一下。
不管再怎么想,方棠溪的确是付出了双腿的代价,而他也不得不绑在方棠溪身边,除非方棠溪能再次行走如常。
如今他身受重伤,自己也必须要等到他恢复健康后,才能安然离开。
方棠溪算是达到了目的了,他也算是心无所憾了,不是么?
不知等了多久,大夫依旧没出来。
从虚掩着的门扉中看到,那大夫正捏了一枚金针在火上烤,慢条斯理的态度让他心里起了一种莫名的暴躁,几乎想带着方棠
溪去找别的大夫。但这小镇上的医馆只此一家,他要再找也不知要到何时。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大夫才走了出来。
他立时起身,问道:「怎么样?无碍么?」
那大夫神色古怪地看了他半晌:「人是醒了,但是看起来好像有点怪,你要不要看看?」
蓝吹寒没听他在说,几步抢入房中。
只见方棠溪斜斜躺在床头,面如白纸,嘴唇干裂,显然是失血过多的模样,像这种情况不应该清醒,显然是这个大夫医术高
明,用精妙功法注入百会穴,使其清醒。
方棠溪神色平静地看他半晌,露出微笑:「是你送我来诊治的?多谢你了。」
他的神情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蓝吹寒只觉遍体生寒,转过头去看那大夫,那大夫抽了抽嘴角:「他的颅内似乎血脉不通,
所以神智不清。看他的样子,多半是得了离魂症。因为他连他为什么会来这里都想不起,还问我他是谁。」
蓝吹寒哼了一声,显然极为不信:「那他怎么知道是我送他来就诊的?」
那大夫还没回答,方棠溪已微笑道:「兄台此时出现,又面无愧色,想必在下身上所受的伤与兄台无干,那自然就是兄台义
举,送在下前来就诊,在下自当铭感五内,却不知兄台高姓大名?呃……只是,在下姓啥名谁,自己也不大记得了,日后相
报只怕……有些不易。」
蓝吹寒只当他撒谎骗人,便有些不耐,道:「我姓蓝,蓝吹寒,和阁下是世交。阁下姓方,方棠溪,惜花山庄大少爷,你可
想得起了吗?」
方棠溪听他说话,皱眉想了一阵,只觉得头痛不堪,模模糊糊地只记得一鳞半爪,父母的面容,家中的情形,少年练武时的
辛苦,策马江湖的痛快……但要想到更多,涉及到面前这个男人,头颅痛得冷汗直流,只觉得眼前一阵黑暗,竟是无力思考
。
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苦笑道:「好像有很多人都不记得了。」
「雷凤章……你记得吗?」
「听过,似乎是江南霹雳堂的少主,可惜缘悭一面,没有见过。」
「薛神医呢?」
「记得,我兄弟嘛,当代名医,不过好像也有两三年不见了。」
「那你还记得你的青梅竹马,蓝家小妹子吗?」蓝吹寒几乎是用一种讽刺的语气反问。方棠溪口口声声说不能忘情于青梅竹
马,他不信他竟然全忘了。
方棠溪脸上露出神往的表情:「那个小妹子好像全家要搬去了江南,我好像曾经想过要去探望,但不记得见到她了没有。」
蓝吹寒气得几乎吐血,他倒是真能忘,和自己相关的几乎都忘了。虽然方棠溪的确是被月老庙里的神龛香炉砸到了头,但他
不信会这么凑巧,所有人都记得,偏偏不记得他。
其实方棠溪连他自己也想不起,蓝吹寒显然也只是附带,但蓝吹寒心中一向只顾着自己,对于别人的死活从来并不在意。
他凝视半晌,慢慢道:「那你还记得,你的腿是怎么……不能动的吗?」
方棠溪苦笑道:「我就说嘛,好像以前没事,怎么就忽然瘸了呢?果然不是天生的。蓝公子既然这么问,看来是知道内情的
,却不知蓝公子是否愿意告知?」
他的表情完全不像作伪,让蓝吹寒一口气憋得上不来,气道:「既然想不起,你为何不多想想,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方棠溪默然一阵,似乎在竭力思索,但脑海中一片空荡,想到尽处时,便觉得有一层雾气遮住,想不分明,头疼欲裂。便道
:「此时想不起,日后总有一天想得起的,也不急在一时。」
若是别人失去记忆,醒过来发现自己双足残废,不能行走,只怕惊骇恐惧,就要大叫大吼,却从未见过这人,面对自己醒来
记忆破碎,身体残缺,却还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蓝吹寒一口血涌上喉间,强忍着没有吐出,指着方棠溪道:「那你双足
残废,再也不能行走,难道还能不当一回事?」
方棠溪苦着脸道:「难道还能怎样?瘸都瘸啦!再说瘸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什么好处?」
「呃……能少走几步路,少穿几双鞋……」他看到蓝吹寒容颜俊美如画,但此时脸色铁青,说不出的可怕,也不由缩了缩脖
子。
若说是失去记忆,怎么会连这种气死人的态度也没改上一改?分明就是假装失忆骗同情!蓝吹寒被他气得更是暴躁:「你这
么能装,我要看你还能装到什么时候!」
他掀开盖住方棠溪小腿的薄被,只见大腿处的伤已经包扎完好,没有血渗出,便要抱起方棠溪,去方家山庄对质,让他承认
他在撒谎。
方棠溪吓了一跳,那大夫已将蓝吹寒拉住,道:「且慢!这似乎是离魂症,严重时便如两三岁的婴儿。虽然不常见,但也不
是没有。如今这位方公子还没有变成傻子,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他的伤口才缝好,要是再扯开了,筋脉对不上,以后连知觉
也没有,到时只好锯掉,不只能省下几双鞋,就连裤子也能省下了。」他对蓝吹寒踢坏门板一事很是不快,抓住机会就挖苦
了一句。
方棠溪被他奚落得脸色泛白,苦笑道:「多谢大夫指点。这位大夫医术高明,却不知高姓大名,是否认识在下?」自他醒来
后第一眼,便看到这个大夫虽然面容俊美,却是有些消瘦冷漠,和这个自称蓝吹寒的冷酷另有一番不同。一个只是不理这世
上的事,而另一个却显然是不懂人的感情。真不知道以前的自己怎么会抽风,竟然和他成为好友。
那大夫听到他的回答,脸上露出诧异之色,看了他一眼:「我听说方家的公子容貌俊美,就是……跳脱放荡,稍稍活泼了一
些,但因一年多前双腿不能行走后,便隐居不出,却不曾想方公子竟然是这样聪慧沉稳的人。在下姓苏,方公子不必客气。
」
方棠溪知道他说得含蓄,其实意思就是在说原来的自己轻佻率性,又脆弱不堪打击,虽然不记得是怎么回事,也只好尴尬地
笑笑:「让苏大夫见笑了。」
「我不习惯家里人太多,方公子既然是惜花山庄的公子,便是近邻,伤势未愈之前,便请住在此处后院,只是家中没有下人
,怕是招待不周……」
方棠溪甚是知趣,十分爽快地道:「那就暂时打搅了,在下会设法尽快告知父母,到时会尽快离开此地。苏大夫相救之恩,
方某铭记在心,日后定当报答。」
苏大夫点了点头,显然对他回答十分满意,站起身来往外走去,忽然停下来说道:「你的伤势我已看过,旧伤的筋脉接得毫
无瑕疵,看得出是出自名满天下的薛神医之手,可惜就是救治不及时,误了时机,筋脉很难恢复,即使是以后养好了,也只
能勉强行走十几步,便会双腿酸软疼痛,无力支撑。」
方棠溪思索了一阵,说道:「这话似乎听薛神医说过。阁下果然医术高明,令人佩服。」
「在下的医术虽然比不上薛神医声名赫赫,却也不会误了方公子的救治,如今筋脉重接,只要半年不下地行走,不行房事,
便能恢复到未被割伤之前,但若是想行走自如,是不能了。」他看了蓝吹寒一眼,告辞离去。
那一眼显然别有深意,蓝吹寒面无表情,在方棠溪的床前坐了下来。
他不知道方棠溪是真的得了离魂症,还是在联合这个姓苏的大夫骗他,但方棠溪受伤的确是因为他,他只好耐着性子坐下来
,看方棠溪到底是真的失忆还是假的失忆。
方棠溪对于苏大夫那句「不行房事」,似乎微微一愣。
后庭疼痛未愈,让他依稀知道苏大夫指的是哪一方面。他只是失去记忆,却不是无知,这种情况显然不是男女之间的房事发
生,而且并没有逃过苏大夫的目光。
苏大夫住在方家马场附近,说不定对于他的淫乱生活苏大夫也有所耳闻。显然他作为苏大夫口中所说的「方公子」,性格不
是普通的佻达放任,还到了一种……堪称放荡的地步,却不知身为他好友的蓝吹寒能知道多少。此人似乎对他没什么好感,
即使是世交,想必也对他放荡的过去也不大感兴趣……
蓝吹寒面对他古怪奇异的表情,终于有些忍受不住:「你在想什么?」
方棠溪轻轻咳嗽了一下:「没什么,不知蓝公子可否帮在下一件事?」
「说吧。」蓝吹寒淡淡地道。
「听苏大夫说,惜花山庄就在附近,不知蓝公子是否能代在下去传讯一句,让他们将我接回山庄去?」
他小心翼翼却又谨慎有礼,显然就是对待一个普通友人一般,让没有听到预料中的答案的蓝吹寒吃了一惊,凝视他半晌,才
道:「你要回去?」
「是的。在下有许多事情想不起来,如果回家的话,说不定有助于恢复记忆。只须传讯到山庄,蓝公子便可离去了,在下一
人在苏大夫此处等候就是。」
听到他还要在和这姓苏的大夫多住几日,蓝吹寒便想到苏大夫刚才很明确地表示对方棠溪刮目相看。
他心里不痛快,说话自然更是尖刻:「传讯之事,让我门下弟子去就行,你这个人本来就够白痴了,加上失去记忆,还不知
道能做出什么傻事来,我暂时不会离开此地,这几日就在近旁,有什么事情也可相助,如何?」
皓月居的门人弟子并不多,但自从上一次被雷凤章暗下毒手后,他便开始小心谨慎,安排一些门人在附近,只须以焰火传讯
,便有弟子前来。
方棠溪微笑道:「既然蓝公子的弟子就在附近,不如就让他们请几个轿夫,送我回去,岂不是更快些?」
蓝吹寒脸色有些不悦,方棠溪这话十分生疏,似乎有些想摆脱他的意思,明明是自己受他牵连,现在反倒像是自己想留在他
身边,赖着不走似的。
「你伤口未愈,一不小心就会错开筋脉,到时让苏大夫再给你重接吗?」他语气有些不善,但却有些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关怀
之意。
「如此……便让蓝兄多费心了。」他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显然蓝吹寒的善意让他对这个「友人」又重新归于信任。
看到他的笑容,蓝吹寒不由微微一怔。
此时此刻,他终于相信方棠溪是真的失去记忆,而不是想摆脱他。在刚才短短几句对答中,方棠溪竟然在试探他们的关系,
从称呼他「蓝兄」到「蓝公子」,再回到「蓝兄」,他在方棠溪心里的定位大概也只是在普通好友和关系密切的好友上下浮
动而已。
这种生疏感让蓝吹寒无所适从,心底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恼恨,但他向来就不惯于表露情绪,脸上神情淡淡:「举手之劳,
不足挂齿。」
方棠溪再三道谢,又询问自己家中情况,似乎为即将面对的陌生情形而做准备。
蓝吹寒忽然发现,失忆后的方棠溪并不像他表现出的那么从容镇定,他掩饰内心的惊惧慌乱,只不过是因为没有他信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