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心经?”冷胡特的脸色特别阴沉,他的嘴角勾了勾,似乎在笑,然而他的眼睛却冷到了骨子里。过了片刻,他忽然大声笑起来:“荆云笑啊荆云笑,这次看你怎么向圣姑交代!”
烈火心经?我有点眩晕,更有点虚脱。
一双手扶住我,耳边响起一个焦急的声音,“你不舒服?”
我摇摇头,只是感觉有点脱力。
脑中渐渐想起刚刚自己杀人的样子,心里忽然一冷,自己绝对不是那个样子。心神好像被什么攫住了,完全不受控制,只是拼命想着要杀光这里的人……而那股攫住我的红色力量……
我的脸色难看起来。
忽听到不远处有人朝这边飞快靠近的响动,宫尧之低声说到:“我们走!”
不用他开口,剩下的人连忙朝树林里跑。
一路疾驰。
内息越来越炽热,在体内翻涌着。“哇——”我猛然吐出一口血。
“无双?!”宫尧之大吃一惊。
“我没事!”忍住那股翻腾得越来越厉害的气浪,我摇摇头,“快走!”
“苏秀芳呢?”跑着跑着,沈碧华忽然问到。众人一惊,连忙回身察看,丛丛的密林中果然没看到苏秀芳的身影。她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她没跟你在一起?”宫尧之大吃一惊。
“刚刚还在的……”沈碧华眼泪都快急出来了。
“赵希,先带他们先走!”宫尧之对身边的人说完,就纵身向后一跃,消失在密林深处。
胸口一阵剧痛……
“苏秀芳会不会有事?”沈碧华惶惑地看我,看我面色异常,又小心地问到,“你没事?”
我摇摇头,忍住那阵眩晕感将她推到赵希面前,“带她走。”
“百里公子,你呢?”赵希问到。
“他们奈何不了我,先走。”其实是因为先走内息很乱,不敢乱动。
沈碧华咬咬唇,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在赵希的催促下,她紧紧地跟在那人后面走了。而那对姐妹花在那个天池弟子的带领下一路朝前,消失在密林深处。
后面嘈杂的声音传来,天理教的人追过来了!
内息越来越紊乱,就像是一个界限,一旦跨过,内息就会爆发出来。那峨眉山上的情形又开始出现,内息极其紊乱,全身热得要命,但不同上次的时候,这次很痛。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被什么不可阻挡的力量撕扯着,从内部一寸一寸地坏掉。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努力压抑着,在原地站了片刻,那股致命的爆发被压了下来。
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
我拼命地想,头脑有点模模糊糊的。
丛林深邃。后有追兵。
必须得走!
对危机的本能在带着我的身体往远方逃离,不知道跑了多久,我实在喘不过起来,身体太过沉重。环顾四周,除了树还是树。
这是哪里?我知道早就离开灵山了,但是四周环绕着山,好像从来都没有来过。这是哪里?
身后有风声袭来!我连忙闪开,一把剑砍到了身边的一块石头,那块石头立即四分五裂。我一转身就看到冷胡特提着剑又刺了过来。
我勉强提刀抵挡,但令人惊讶的是力气小得出乎我的意料,冷胡特的剑直接压住我刀砍下来!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真的没想到我会死在这里,更没想到会被一招毙命。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剑带着万钧力道迎头砍下。
脑中有被拉快的画面一晃而过,好多声音被拉成一连串的呼啸。我好像站在时光的洪流里,看到两岸的风景一瞬间跑过,却看不清是什么。
然后头上那股致命的力量消失了。我仍然举着刀,僵硬地阻挡着。
头上的剑掉了下来,落在旁边的草地上,前方的身影也缓缓地倒地,让出后面一个人的身影。
或许是树林里遗漏袭来的阳光太过刺眼,我一时之间没看清楚那人的模样。
我抬起手遮着阳光,眨眨眼。视野中那人的轮廓像是镀着金边。头上戴着一顶大大的斗笠,面容隐藏在斗笠下面。那人的衣袂在微风中微微飘荡着。乌黑的发,蓝色的衣,他慢慢抬起头……一双绿如春水的眼睛!
喉咙忽然有点干涉,我动了动唇,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静静地站了片刻,那人淡淡地说到:“坐在地上干什么?还不快起来。”
我一惊,下意识地从地上爬起来。但是身体没有力气,放佛刚刚的拼死阻挡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般,我挣扎了片刻,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一只宽大的手伸到我眼前。
我抬起头,看到那人面无表情的。我仔细地看着,但也研究不出他到底是什么心情。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中有点忐忑。
“起来。”他直接拉起我,他的手宽大有力,却有点凉。他的力量迫使我不得不站了起来。我一站起来,他立即就放开了手。被掏空力气的身体顿时摇了摇,我咬咬牙,忍住了一屁股坐下去的欲望。
他根本就没管我,把我拉起来之后,转身往前走去,头也不回的。
我急忙朝前走了一步,钻心的疼痛让我脸色扭曲了一下,不得不停下步子。然而抬头望去,在这极短的时间里,那人居然已经走得很远了。青山碧水间,那人的身影坚定地、一步一步看似慢实则快地往前走着,很快就要走出视野,融入满目的青山绿水中。
“哥!”我忍不住喊到,喊出了我刚刚不知何原因怎么也叫不出来的称谓。
第四十八章
十月初八。
小雨。
宜沐浴,忌出行。
娘拉着我和哥哥的手站在朱红的大门外静静地等着。她从早上开始就站在这里了。
雨丝细细地飞舞着,沾染着行人的发,落到娘的眉间,那点朱红的痣更加艳丽了,好像一点鲜血凝固在眉间。
腿站得酸痛,我抬起头,摇了摇娘的手臂。娘低下头,看了我一眼。我微微瑟缩了一下,不敢再乱动了。哥哥和娘一样,像木偶一样站着,表情也很冷漠。
哥哥百里无赦只比我大两岁,可感觉比我成熟很多。而且,和娘也很像,表情永远冷冷的,眼睛永远盯着一处,目光冷淡,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哥哥的武功也比我好很多,连一向冷漠的娘也时常对他露出笑脸。
可是,我又经常看到娘抽打哥哥,经常逼着哥哥练刀,练到很晚很晚,练到很累很累。偶尔我会跑过去送水,可是他不喝。我坚持送他水,终于有一天,他接过碗开始往嘴里倒,然而那一瞬间,一把刀飞过来,擦着我的头顶刺到那个碗上。刀与碗同时掉落,发出响亮的破碎声。
我惊呆了。然而哥哥仍然冷冷的,表情一点都没变。
“一天没有练好百里家的刀法,就一天都不能松懈!”娘的声音很冷,表情很恐怖。我非常害怕。
我经常看到娘有这样的恐怖的表情。有时是在夜晚,我去茅房的时候看到她屋子里的灯还亮着,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上,表情就如现在一般狰狞。有时候看到她忽然拿出那把她极其珍惜,据说是我爹给的定情信物不停地往自己是手臂上乱划,表情也是如此地狰狞。还有就是她总是喜欢一个人拿着镜子看,偶尔从喉咙里发出一两声不明意味的笑。除此之外,她总是面无表情的。就算我有什么意见,只要她冷冷地看着我,不知怎的我就感到一阵恐惧,不敢再拂逆她的意思。
其实娘长得很美。非常非常地美。眼睛特别大,像两个小小的湖泊,里面波光潋滟,柔情似水。然而在我的记忆中,她那双本应该很有灵气的眼睛非常空洞,像两个看不到底的深渊,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我们一家住在一个小院子里,没见过传说中的爹。听说爹是一个大英雄,中原武林中的大侠,行侠仗义,铲奸除恶,人人称颂。他的名字叫百里无涯。就住在隔着一墙的大院子里。那个院子叫名剑山庄,非常有气魄的一个名字。听说在武林中也是鼎鼎大名的。我还听说,我还有一个哥哥,叫百里无潜,就住在隔一墙的名剑山庄。不过我从来没见过他。
我问过娘为什么不能走出这间屋子。结果她忽然发了疯一样揪住我的头发,嘶声力竭地大吼:“为什么不能出去?!为什么不能出去?!就是因为你这双眼睛!这双该死的眼睛!”
头皮被扯得好痛,我哇哇大哭起来。后来还是哥哥冲进来才把娘拉开。
绿色的眼睛。
我们三个人都有。
“哥,我的眼睛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绿眼睛,很漂亮。”哥哥一脸冷漠地说,可是语气却很温和。
那一晚,我和他一起睡的。他也没有练刀,娘不知为何没有来督促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有女人的声音在低低地哭泣。
后来我才知道,外面的人都是黑眼睛,长着绿眼睛是不对的。
再稍微大一点,我就知道了一些事情。娘原本是一个被卖到中原的胡姬,长得倾城,舞跳得很好,可惜长得好跳得好也只是个任人玩弄的舞姬,心高气傲的娘觉得上天不公,一心想要脱离被卖来卖去的命。终于,机会来了。
有一次,名剑山庄宴请各路豪侠,娘那时候的主人就让娘上去献舞。那时好像是灭掉了一个什么大魔头,主与客都非常高兴,喝得酩酊大醉。醒来之后,娘就躺在爹的床上。
原本夫人说我娘勾引爹,要打死她。可我娘硬是使出手段博得了爹的同情,留下一条命来。过了不久我娘就怀上了孩子。原本以为就此飞上枝头做凤凰,没想到最后生出来却发现是个带了双蛮夷血统的绿眼睛的孩子,更是记录了爹一生唯一的奇耻大辱。那个孩子就是我哥哥百里无赦。
至于为什么又有了我,夫人当着我的面对我说:“你是个野种,不知道是那只狐狸精和哪个野男人生的小狐狸精。”
我当然不信。
很小的时候,我脑海中并没有男女的概念。娘给我穿的衣服和哥哥的不一样,我穿着小裙袄,那时候唯一的想法就是替哥哥感到委屈,觉得自己穿的衣服比哥哥的好看。还有就是娘总是对哥哥严格要求,对我却不闻不问。我那时候觉得自己好像独占了娘的爱,对哥哥不公平,所以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总是要留哥哥一份。
我的名字也像女孩子,百里无双。几乎所有看到我的人都认为我是女孩子,就连我自己,也认为自己是女孩子。直到我遇到我师父。
那天姨娘走了之后,我娘一遍又遍地安慰我说:“你绝对是百里无涯的孩子,不要怕。终有一天,他一定会承认你的。”
我一定要让爹承认我。这是我娘灌输给我的意志,而这种意志一直支撑着我们,让我娘为之不断努力到现在。可是今天,八月初十,夫人对我们说:你们可以走了……
我娘带着我和哥哥站在大门外,从早站到晚,等爹出来。
朱红的大门紧闭着,天空细雨蒙蒙,雨水打湿了娘的衣裳,她的脸色苍白如纸。
哥哥百里无赦一动不动,像一个雕像。他的脸和娘一样木木的,没有一丝表情。
天色变黑,夜色转浓。然而要等的人始终没有出来。
娘忽然说:“走。”
她的语气和以往没什么差别,都是冷漠的。
我不敢吭声,和哥哥一起跟在她身后往雨丝弥漫的大路走去。
走之前,夫人给了我们一点盘缠,态度比以往都要和气。可是给了我们盘缠之后,不待我们反应,她就迅速地让人把屋子里娘的东西都收起来,还笑着说:“知道妹妹最近体虚,姐姐来帮帮你。”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夫人笑。
夫人其实也很美,细细的柳叶眉,小巧精致的五官,衣着华丽,给人一种很秀气温婉的感觉。我常常在想,要是她不要总是横眉竖目的,那样子一定非常美丽。如今她笑了,果然和想象中一样非常美,非常温婉,非常大气,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在她的笑意盈盈的姿态后面,那堆人七手八脚地把东西收好了扔在娘面前。然后夫人说:“妹妹,东西收拾好了,走。”说这话的时候,她笑得更美了,美得让人心惊。因为,发自真心的笑容总是让人震撼的。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就几件衣服而已。
娘气得发抖,眼泪在眼眶里强忍着没流出来。
“娘……”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夫人是在赶我们走了。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我有点不安,忍不住轻轻地拉了拉娘的衣服。娘忽然一巴掌甩过来,狠狠地嘶喊到:“滚!”
我猝不及防,被打到了一边,差点撞上了桌子,幸好哥哥就站在桌子边,他接住我,自己的后背却重重地撞在了桌角上。
“哥?你没事?”我连忙站直身体。
“我没事。”哥哥痛得脸皱了一下,但仍然摇摇头。
莫名其妙地被打,还害哥哥撞到桌子,我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妹妹,把气撒在孩子身上可是不对的。”夫人同情地走过来摸摸我的脑袋,弯下腰对我说:“无双,你娘打你是因为心情不好,你娘心情不好是因为没人陪她。以后一定要再给娘找一个叔叔,好照顾你娘哦。”
我似懂非懂,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
靠着那点盘缠,我们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但是我并不知道的是,那点盘缠早就用完了。
娘是胡姬,我们三人都有绿色的眼镜,这是不对的。于是我们在众多黑色眼睛的注释下不停地往西走。其中的路途非常艰辛,被小孩子追着打,被人抢劫。我的脚被打起了泡,疼得钻心。实在走不了路了,是哥哥背着我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到了歇息地,我才发现哥哥的脚早就磨破了,到处都是血水。
我眼泪哗哗地流着,求娘停下来,停下来歇一晚上,为哥哥敷药。娘答应了。那天晚上我们住进了一家很破的客栈,深夜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起来,听到外面有奇怪的声音。环顾四周,哥哥正靠着椅子睡着了,娘已经不在屋子里。我叫着娘的名字走出去,哥哥被惊醒了。我们一同去找娘。
外面的世界很黑,好像有很多猛兽潜伏在黑暗中似的。那种奇怪的声音在隔壁的房间里响起,里面有火光摇摇曳曳。走得近了,听到有沉重的喘息声从里面传来,过了片刻,停止。
“给我十两银子。”娘的声音。我刚要敲门,哥哥拉住了我。
“小娘们儿,不收你房钱就算好的了,你还想要银子?”一个粗鲁的声音响起。
“明明说好十两银子的!”娘的声音一贯冷漠,但先走却带了点气急败坏,甚至带了点哀求。
“哎呀,小娘子,这种事你情我愿,谈钱伤和气啊。”调侃的声音响起,“不过,如果你把你那两个孩子卖给我,我倒可以给你一个好价钱……”
“你别想打我孩儿主意!你到底给不给钱?”娘一声怒吼。
“就不给,你又能怎么样?”无赖的声音。
我看到窗户上有两个人影厮打起来,里面传来娘压抑地喊叫。我钉在地上,不知所措。哥哥忽然走上前,一脚踢开门。里面扭打到一起的两个人一致转过头来盯着我们。
“哈!正好,贱人,你孩子已经过来了,今日我就空手套白狼,把你们母子三人一起卖了!男的卖相公馆,女的卖青!”那个满脸横肉,赤裸着身体的大汉大笑着拉扯娘的头发。
“你敢!”娘疯狂挣扎,但是被男人抓住了,怎么也挣不开。
“你放开我娘!”哥哥冲了过去,被男人一脚踹开。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屋子里一片混乱,三个人厮打成一团,臭骂和尖叫声充斥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