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想让九曜明白,自己没有做错。他从来都没有这样惶恐。一想起那双玫瑰色的眼睛,他就控制不住地想要让他明白,不是自己残忍,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不知何时肩上的伤口又裂开了,温热的液体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却并不感到痛。意识渐渐涣散,周围渐渐出现了熟悉的街道,那些布满弹痕千疮百孔的灰色房屋此刻看来都如此熟悉而美好。流云抬起手望了望东方的朝阳,温暖的光芒包围着他,像是母亲的怀抱。我又多活了一天,他想。眼前渐渐模糊,他只能看着九曜义无反顾地继续前行。
流云终于停止了解释,九曜却还是忍不住了,他一边走,泪水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
“就算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就算人必须要相互残杀才能活下去——”他喃喃自语般低声道,随后转身大喊:“可他们只是孩子啊!”
他却发现流云已经无声无息地倒在了不远处,身下一片刺眼的殷红。
反抗军总部,地下指挥所。
日光灯惨白的光线下,一名金发碧眼的高个男子正在阅读一刀文件,握着文件的手紧紧地攥着,指节发白。他英俊的脸棱角分明,和周围坐着等待他看完的三个人一样穿着蓝灰相间的反抗军大衣,冷冰冰的色彩,只有右臂上火焰状的红色莲花标志带有一丝生气。
他突然把文件往桌上一摔,厉声道:“上面要我们不惜一切代价从教会抢来这么个笨蛋?”
他激动地在屋里来回踱步,军靴踏在地上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体力测试不合格,完全不会用枪,对科学的了解基本为零,”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过于愤怒,“就连魔法也只会初级的治疗,效果也不及一般的治疗术,仅仅能暂时止血。”
坐着的三人中一个微微发福的秃顶中年男子说:“冷静点,文森特。还好智力测试是正常的。”
文森特一拍桌子,双手撑在桌上大声喊道:“去了七个,只回来了一个。我军损失了六名精英的战士!”
“死了说明他们还不够精英。”棕色皮肤的女子说。她的军服里只穿了一件背心,脖子上挂着一枚吊坠,但坠子却埋在深深的乳沟中看不清形状。
“会不会抢错了人?”中年男子问。
“就外表上来看,不可能。”女子回答。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文森特还在激动地喘气,白皙的脸变成了粉红色。
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人突然开口了。那是个戴着眼镜的亚洲青年。“特意搞个替身迷惑我们也不无可能。染发剂和隐形眼镜虽然不好搞到手,但天照他们一直和教会搅在一起,对她来说这些东西应该都不成问题。”
女子摇头,“这种小把戏骗不过我。那孩子刚出生的时候我见过,应该就是他没错。”她又看了一眼文件第一页上的照片,笑道:“不过这孩子还真是个漂亮得让人吃惊。刚出生的时候皱巴巴的一团,我还以为是受到了神魔共同的诅咒呢。”
“长得怎么样都无所谓,我在意的是这家伙的智力真的正常吗?居然背着一个重伤的反抗军挨家挨户地敲门求救,被俘后关在禁闭室也从来没尝试过逃跑。”眼镜青年双手一摊,笑着说,“如果那场实验竟然产生了这么个笨蛋,真难为教会不惜背信弃义毁掉盟约,还把一个笨蛋养这么大,辛苦他们了。”
文森特捡起桌上的文件,往后翻了几页,又把它扔回到桌上,咬牙切齿地说:“基因测试完全吻合。他不是智力低,只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大少爷罢了。”
中年男子站起身,啤酒肚在桌边缘弹了一下。他扫视了一眼在场的另外三人,道:“我看今天就这样吧。既然娜娜认识这孩子的母亲,所以在上面的指示下来之前他就交给娜娜照顾,大家觉得怎样?”
眼镜青年耸了耸肩道:“以这家伙的白痴程度的确没必要关着还专门派人看守。”文森特还是一脸愤怒。棕色皮肤的女子笑道:“哎呀,强哥你还真放心把这么个小帅哥交给我?”
被叫做强哥的中年男子说:“十六岁,不是小孩子了。该怎么做,他应该明白。你不过是给他提供个住处。散会吧。”
“等等。”娜娜叫住已把手放在门旁的指纹扫描仪上的强哥。“他知道自己是什么吗?”
强哥摇头。“教会那边好像什么都没告诉他。”房间门发出了滴答的电子音,然后滑入了墙内。强哥走出房间。门在他身后又滴答一声关上了。
娜娜捡起桌上的文件,做了一个“跟我走”的手势,走到门口扫描指纹。“去哪?”文森特问。
“你们两个不想见见救世主?”房门开启,三人鱼贯而出。
黄昏。无限城反抗军阵营角落里的一家小酒馆。
酒馆要到晚上才会有几个客人。此时太阳还未落山,整个酒馆完全隐藏在一片废弃的高楼的阴影里,不细看难以被发现。
灰尘满天飞舞。
强哥坐在吧台前抽烟。关玲系着围裙站在吧台里,用一块脏兮兮的抹布缓慢地擦拭着一摞玻璃杯。强哥在烟灰缸里抖落一些烟灰,像是自语般低声道:“有件事情我很在意。”
“嗯?”关玲不看他,依旧做着自己的事。
“娜娜说的‘神魔共同的诅咒’。”强哥眉头紧锁,深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火星在黑暗的酒馆里格外明亮。
“只是无意间提到,但我却觉得,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强哥说。
“唉,神魔什么的,你觉得真的存在么。”关玲漫不经心地回答。“圣经什么的,也许只是哪个无聊的家伙写的,凑巧就发生了吧。”
强哥不回答,把剩余的一点烟屁股在烟灰缸里摁灭。“来杯啤酒。”他对关玲说。
关玲皱眉,瞪了他一眼。“上个月底就断货了。只有我自己酿的烧酒,你又不是不知道。”
强哥摇了摇头。“那种用发霉的食物做出来的玩意儿?还是免了。”说罢便拿起搭在旁边椅子上的军服,走了出去。关玲也不理他,依旧自顾自擦杯子。
反抗军总部,地下禁闭室。
反抗军设施的总面积有半个无限城大,几乎所有设施都在地下。如果挖开地表,就能看到像鼹鼠打出来的一样四通八达的通道,连接着一个个洞穴。关着九曜的禁闭室就是这些洞穴中的一个。
九曜已经脱下了早就成了碎片的长袍,问守卫的战士借了件反抗军的大衣披着。他打量着眼前的三个人,一个黑着脸的金发男子,一个身材健美肤色健康的女人,一个文质彬彬的眼镜青年。
“这是文森特,这是子渊,我是娜娜。”娜娜介绍。
九曜努力摆出一个不太难看的微笑:“我是九曜。”他向娜娜伸出手。
娜娜握住他的手,叹到:“果然真人比照片还漂亮,作为女人还真是羡慕啊。”
子渊在一旁冷冷地来了一句:“可惜是个笨蛋。”
娜娜装作没听到,继续说:“知道你为什么被带到这儿来吗?”
九曜摇头。
娜娜扬了扬手中那叠文件,递给九曜,示意他看一看。
文森特惊讶道:“就这么告诉他了?”
娜娜饶有兴趣地看着九曜翻开文件的第一页,说:“十六岁,不是小孩子了。该怎么做,他应该明白。何况上面也没说不能让他知道。”
三人耐心地等九曜看完厚厚一叠纸。九曜每翻一页脸上的表情都变化一下,但随即又恢复镇定。当他看完最后一页时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他把文件交还给娜娜。
“那么,我是十七年前一场实验的产物。我是第九号实验品。我的母亲将胚胎进行了基因调整,还加注了魔法刻印。所以我是神魔共同创造的。”九曜镇定地看着娜娜,一字一顿地说。
“是的。”娜娜点头。
子渊偷偷地对文森特耳语:“说实话看到这个笨蛋这么冷静我还真失望。”
“前面八个呢?”他直视着娜娜的眼睛,玫瑰色的瞳孔深不见底。
“我也不知道,失败的实验记录都没有留下。”娜娜说。
九曜的神色有些黯淡。“好吧。你们本以为我会是个魔力,智力,体力都超乎常人的天才,但是我不是。那现在怎么办?杀了我?”
他的脸上没有惊慌,没有失望,只是一片苍白的空洞。当他说出“杀了我”时却像是茶余饭后的谈笑般轻松。
没等娜娜回答,文森特便大笑起来。“为了把你带到这里,我们死了六个出色的战士,还有一个现在还在昏迷。杀了你他们能回来吗?”他笑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他抢上一步,揪着九曜的衣领把他拎到自己面前。他脸色通红,额上突起的青筋都快爆裂了。他盯着九曜玫瑰色的眼睛,狠狠地吐出每一个字:“老子不管你是不是救世主,不准给老子死。”说完便把九曜用力地扔在地上,多亏娜娜把他扶住他才没有倒下。
“对不起。”九曜说。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一遍一遍地说这三个字。
子渊说:“不是你的错。没能活下去的人都是没有资格活下去的人。这个小队里有两个人都是文森特的朋友,所以他有些激动。”他对娜娜比了个“抱歉”的手势,拉着文森特走出禁闭室。禁闭室里又恢复的安静。
“在上面来指示之前,你就住我那里。”娜娜说。“不要想逃,整个反抗军设施占据了半个无限城的地下,你逃不出去。”
九曜摇头,看着地面,修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我不会。”他轻声说。
“好孩子。”娜娜将手放在指纹采集器上,门打开。她带着九曜走出禁闭室。
“娜娜小姐,我可以去看看流云吗?”跟着娜娜穿行在迷宫般的通道里时,九曜突然说。
“他还没醒,不过应该死不了。等他醒了再去看他吧。”娜娜说。“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别去找他,他恨你的程度估计和文森特不相上下。”
第3章
流云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阿秀的床上,房间里满地都是沾了血的绷带和衣物。他全身上下都被缠满了绷带,捆得比木乃伊还结实,连从床上坐起来都很困难。阳光从没有玻璃的窗口洒进来,房间里弥漫着食物的香味。流云这才发现自己饥肠辘辘,他挣扎着下床,腿却没有力气,重心一偏就撞到了旁边的柜子,自己也倒在了地上。流云趴在一片狼藉的地板上抬起头,却看见了角落里那团血迹斑斑的毛毯。
阿秀闻声赶来,扶着他坐在床上。她又拿来一碗刚煮好的土豆汤,也坐在床上看流云狼吞虎咽。
“我睡了多久?”流云咽下最后一口食物。
“三天。”阿秀说。她从流云刚才碰倒的柜子里翻出他的枪递给他,“帮你加满子弹了。”
每次受伤,流云都会去找阿秀包扎。她已经习惯了他每次满身是血的出现。就算昏迷不醒,流云也会永远紧紧地握着枪,她每次都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把他的手指扳开。
“嗯。”流云一言不发地接过。
他还在想失去意识之前发生的事。他记得自己已经站不起来了,看到和听到的东西也和做梦一样模糊不清。只能隐约地感觉到一双瘦削的肩膀支撑着他,拖着他敲响一家又一家的门。
“求求你,我的朋友受了重伤快要死了,请帮帮我们——”
“我的朋友受了重伤还发着高烧,求求你给我点药或者绷带,或者水也好——”
朋友?
他很想站起来告诉这个笨蛋,在无限城里和陌生人求助是多么愚蠢和危险的事。何况绷带和药这么稀缺的东西别人就是有也不会给你。可是他说不出来。
阿秀看着流云捧着碗发呆,一向凌厉的黑色眼眸竟然泛起一丝温柔,英俊的脸上隐隐的像有一丝微笑。她从来没看到过流云的这种表情。就算是在梦中,他也永远牙关紧咬,肌肉紧绷,仿佛有谁一碰他就会跳起来扼住那人的喉咙。
“这次任务遇到美女了?”她把流云从自己的世界里叫醒。
“为什么这么说?”流云问。
“你这次回来变得很奇怪。以前就算流血流到休克,你也不会闭上眼睛。但这次巡逻的士兵把你带到这里的时候,你已经完全昏迷了。”阿秀想起以前流云有好几次都强撑着找到她,一看到她便昏倒在她的怀里。她的心里一阵温暖。
“可能这次实在是太累了吧。”流云说。他把碗交给阿秀,便又躺了下来。他也在心里问自己,怎么会这样?
他想再睡一会儿,却无法不让自己想着九曜。
当时他靠在外墙上的窗边,肩上血流如注。也许下一秒就会掉下去了。但却听到屋里有人说:“别躲了,看见你了。”
九曜缓缓走出保护着他的魔法阵。雪白的长袍在地板上拖动发出细碎的声音。他轻声念诵咒语,为他治疗时专注的表情。拉着他逃跑时指尖传来的温暖。苍白而美丽的面容。
如果有天使,也就是这样了的吧。
流云正胡思乱想着,却听见了阿秀走进房间的脚步声。她走得很轻,但流云的听觉十分灵敏,连一只猫走过都能发觉。阿秀似乎是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她轻轻躺在流云身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环抱着他,不碰到他肩上的伤处。
她的手在他光裸的身上游走,轻抚着每一处她为他包扎过的伤口,现在都已经成了一道道暗色的疤。流云听到她幽幽地叹息。她轻吻着流云背上的肌肉,在他耳边温柔地细语:“我知道我已经失去你了。”
流云想起那个夜晚,阿秀站在他面前一件一件脱下自己的衣服。
她依偎在流云的怀里,跟他讲述她六岁时被卖作奴隶,十二岁时杀掉那个以虐待她为乐的男人,然后得到了他全部的财产。
那夜她也曾这样抱着他吻他,求他不要离开她。她说她爱他。
流云沉沉入睡。
十几天后,反抗军地下停车场。
一开始的几天娜娜都会和九曜一起走到停车场,看着九曜去库房取出工具开始干活以后再离开。后来九曜每天出门的时候她都还没醒,有的时候却又只留下一张 “自己去地窖找两个土豆吃”的字条彻夜不归。娜娜的住处是一个修得还算宽敞的洞穴,洞里只有一个可以移动的煤炉和一些铺在稻草堆上的破被子。煤炉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古董,外表沾了一层煤灰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被子更寒酸,只要一抖棉絮便四处飞扬,散发着一股霉味。所谓的地窖不过是一个倾斜朝下的更深的洞穴,里面储藏着堆积如山的土豆。
九曜曾经问过娜娜为什么反抗军什么都缺,只是不缺土豆。娜娜便带他穿过了一条条陌生的甬道,走了几个小时,来到一个叫农场的地方。
虽然是在地下,但是无边无际的绿叶在日光灯的照射下,闪耀着出绿油油的光泽。
“以前也试过大米小麦什么的,但都没有土豆能填饱肚子,也容易保存。”娜娜说。
地下的时间流逝地异常缓慢,没有白天和黑夜之分。九曜已经十几天没有见过太阳了。地面上的雪已经都融化了吧,他想。
其实反抗军除了土豆,还有一样东西不缺,就是车。
停车场里有几十辆吉普,还有军用装甲车和卡车。虽然车多但却从没有看到任何人来使用,因为汽油和药品一样是绝对的奢侈品。九曜每天的工作就是擦洗这些车。开始的几天他还觉得很新鲜,在教会里人们要去远的地方就会由主教开启传送阵,很少看见汽车。但没过几天他的纤细的手指就变得又红又肿,还生了冻疮。原来负责保养这些车的战士在他来了之后就被调去了别处,通常一整天整个空旷的停车场里他都只能听到自己喘气的声音。干活的时候他把头发绑起来,白羽在银色的发丝间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