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很多后来的史家,尤其是那些传承了稷文化和血统的史家,对在位期间一直积弱的南稷理帝于此时倾帝室之力,以所有保皇者势力的全部兵力总计十万众毅然亲征北上,基本上都众口一词地表示赞赏。毕竟作为一位帝王,无论从国际政治还是军事战略的角度来看,能在这个特殊时刻做出这样坚决的举措,于国于民甚至于帝室本身,都已经是不可否认的最佳判断和选择。
也因此,稷史中对于这位皇帝在亲征中突然死亡的描述相当春秋。
在许多正式的史料中,对此只有短短一句话——帝驾北狩,崩于努湖。
在南稷帝整兵北上,御驾亲狩于努湖的时候,驻扎在格尔特山区某处的也速人营地中却开始流传起一种实际上无比接近真相的流言。从清娴夫人带领为数不多的几个心腹亲信悄然离开后,关于列都之死别有内情的流言就开始在底层也速人之间蔓延开来。有人说,能够下毒害死巴特的,必然是他最信任最亲近的人。也有人说,巴特的饮食向来由夫人身边的亲信侍女全权操持,就算这是南稷人的阴谋,为什么直到毒发才会有人发现这样的真相。不管这样的流言究竟有多少人相信,也速人的营地里却不可否认的弥漫起一种仓惶的情绪。在这种情形下,塔里忽台能够带领所剩无几的亲卫顺利突破也速人的防卫脱身而去,也就并非什么会令人惊讶的事了。
雪终于停了,已经开晴的天气却似乎比雪天更加寒冷。
一队精悍的玄袍骑兵,从分不清天地界线的远处奔驰而来,终于抵达了约定的会合地点。
这里是通往黑沙的最后一个可战之地,狭长的山谷中,此时早已整齐地陈列着右大营的全部主力。
也许是冥冥中的巧合,塔里忽台下马的地方就是某个人最初来到苍戊星的坠落之处。
只是当时半黄的草地已经被大雪完全掩盖,连同那点点血迹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可从马背上跃下的塔里忽台还是若有所觉般地停下脚步,垂下视线,默默地在那儿站了一会儿。
就仿佛那一小块分明与别全无不同的雪地上,有什么并不存在的东西却神秘地牵动了他的思绪。
身周的右大营将领们全都屏息安静地等待着,没有人敢出声打扰这位主上的沉思。
实际上,从这一刻起,他们也不再是带着明显白沙烙印的右大营的将领。
在白沙、黑沙、勐塔,甚至神明之上,他们只忠于面前的这个人。
等到雪花开始在肩头的铁甲上聚积,塔里忽台才缓缓地抬起视线,看向面前不远处半跪着的人。
司马在这种比寒风更冷的目光中埋头行礼,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塔里忽台皱了皱眉,抬手做了个让他起身的手势,“怎么?是被甩掉了,还是被赶回来的?”
司马保持着半跪的姿势,沉默片刻,垂头说:“是被丢弃了。”
“丢弃?”塔里忽台抬了抬眉毛,似乎并没有感到惊讶。
“是。”司马在他的再次示意下终于站起身,语调平板地禀告,“以赤勒为首的那些残兵在暗中全体向他效忠,我在半路上被他们捆住丢在雪地里,花了点时间挣脱后,步行了一段才找到马,然后就直接赶到这里来了。”
“连结果都没跟去看一眼?”塔里忽台轻抚着手中的马鞭,走了两步,似笑非笑地转头问。
“你说过,”司马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直到确认已经远离人群不会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时才面无表情地回答,“努湖底的那个东西关系到来这里的航标,甚至可能就是天神当年降临这个世界时的座驾,不论是您还是天宇大师,能来到这里都是依靠了它的指引。要确定它的位置,唯一线索就是南稷帝室手中珍藏的祭天神器。不论那个人的目的是要抢夺还是毁掉,都不会放弃这种机会。这是南稷帝室最大的秘密,只有倾国远征必须举行祭天仪式时才会显世,而且在他面前,保有这种秘密的南稷皇帝只能死。对于既定的结果,我觉得不必再浪费时间去确认……”
耳边呼啸而过的鞭声让他猛然刹住了话头,面颊上的刺痛过了一会儿才鲜明起来。
两步外的塔里忽台看起来却似乎完全心平气和,只是看了眼马鞭上沾染的血迹,用戴着手套的指尖轻轻抹了一下,然后脱下那只脏了的手套随手丢到地上,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好像刚刚挥鞭子打人的根本就不是他。司马僵直地站在原地,片刻之后终于再次跪下,不过这一次不再是军中那种参谒禀议时公事公办的半跪礼,而是两个膝盖都重重地磕进了身前的白雪中。
塔里忽台手中的马鞭转过来,轻佻地挑起了司马的下巴,“谁允许你这样自作主张?”
司马抬起视线回望过去,然后突然笑了笑:“他说的没错。”
虽然好像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塔里忽台却明显听懂了司马的意思,微微地挑了挑眉。
司马像是根本没意识到抵着自己下颚的马鞭,只是摇头苦涩地笑了起来。
塔里忽台没有去追问司马,那个“他”是谁,又说了些什么。
那些答案他知道得清清楚楚,因为没人能比他更了解那个人,毕竟他们之间的羁绊曾经那么深。
曾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赤勒会效忠那个人,他一点都不吃惊。
那人身上本来就有一种能让人跟随的气质,甚至不需要疾声厉词,这是他曾经嫉妒且羡慕的。
而追随他多年的司马,会用这样的口气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所为的也只是一个“情”字。
塔里忽台抬眼望向远方,天空惨淡寂寥,这是那个人离去的方向。
他能猜到那个人会怎么评价自己,冷血、残酷、无情,不外如是。他大概会告诉司马,会发生的这所有一切都只不过是自己的计算,不仅仅是南稷与白沙之战的这一盘棋,还有每一颗棋子最细微的情绪——包括赤勒那些残兵由绝望而来的叛逆之心,包括司马出于感情和私心的拖延敷衍,包括索斯岚的执念和不顾一切,甚至包括他的生和商思渔的死。从身边的每一个人,及至整个天下,没有什么不在塔里忽台的计算当中,也没有什么不会成为他计算的筹码。
可是那又怎么样,塔里忽台露出一丝冰冷的微笑,懒得去看司马脸上那种痛苦的表情。
他在心底里轻轻地模拟了一记爆炸声,砰,一切烟消云散,包括那个人。
就在此时,东南方向的天际边,突然如有感应般的爆起了一阵巨响,整个天空都像是突然被血泼满了,变成了一种诡异的靛紫色。山摇地动般的感觉在巨响之后停滞了数秒才从远处传来,整个大地都在动摇!原本整齐排列着的玄袍战士们再也保持不住队形,东倒西歪地彼此推撞着,有人甚至惊恐地立即匐倒在地上。这已经不是靠平时训练而来的严苛纪律能够漠视的巨变,人类在自然,甚至于超自然面前的渺小在这种时候总是尤为明显。树木在倾倒,山石在滚动,一时间的人仰马嘶中,就连塔里忽台也踉跄几步,没戴手套的那只手这时也不得不撑落到雪地上,几乎站不住身体。
几乎是身体自然而然的反应,司马脚步不稳地冲过来,在危险中一把扶住了他。
脸上苦涩难抑的表情都还残留在消瘦硬朗的面部线条中,来不及收敛。
塔里忽台推开他的手臂,在一片天地异变中自己站直了身体,眼睛里的冷意终于缓和了一线。
耳边传来近卫焦急的叫声:“巴特!请尽快离开这里!”
塔里忽台站在那里淡淡地说:“慌什么!只是一场爆炸,而且离我们很远。”
司马却根本顾不上去看自己被推开的手,震惊地直望着爆炸声传来的方向,“那是……”
塔里忽台漠然地笑了笑:“是那个蛮子,看这程度,他大概毁掉了整艘飞船。”
司马觉得难以置信:“为什么?那不是他们要回去就必需的吗?”
塔里忽台轻轻牵了牵嘴角,眉眼微挑,又露出惯有的那种冷淡而又慵懒的表情:“回不回去那是以后的事,就目前而言,航标不毁掉,始终都有被人再追踪过来的可能性。你以为像他们那种人,要躲避的也会是像南稷帝室或者白沙王庭这么低等的蠢物吗?只有这样才是彻底的安全。谁知道哪,也许那家伙从一开始就只有这么一个最简单的目的,够粗暴,但也够干净。”
司马怔怔地回过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所以你才把那样可怕的武器交给他,又让我跟他一起走。你明知道我对你为了留下他甚至帮助他而改变原有计划的做法一直有意见,觉得你因为他变得软弱,妇人之仁,所以对他的敌意很重,在路上一定会想办法阻挠他,至少也会拖延他……”
塔里忽台毫不否认:“如果你现在还跟着他们,应该差不多正在最靠近爆炸的地方目睹一切。”
司马低头轻轻地说:“没人能在那样的爆炸中生还,痛失所爱的他从此会将南稷视为死敌。”
塔里忽台转身走向终于被近卫安抚下来的战马,“很完美,不是吗?”
司马在他背后像是压抑着什么,突然问:“如果他也死了呢?”
塔里忽台头也不回地翻身上马,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无所谓,我只要结果。”
司马慢慢抬起头,神色终于渐趋平静,就像是燃烧殆尽后失去了火焰的热力而逐渐变冷的灰烬。
塔里忽台视若不见地下达着命令:“上马!全军拔营!”
司马的动作有些少见的迟缓,但终于还是渐渐赶上了塔里忽台的步伐。
奔驰中的人在冷风中听到一句身前君主平淡的问话:“黑沙王女肚子里的那个孩子,能用了吗?”
司马一下子握紧了怀中的那支小瓶,然后尽量稳着声调回答:“成长度足够注入脑原体了。”
塔里忽台回头看了一眼他探入怀中的手,“受伤了?”
司马松手调整着呼吸,轻咳了两声:“路上遇到一群六部的残兵。”
塔里忽台皱皱眉:“等到了黑沙,你先休息几天,然后就准备进行脑原体注入。”
司马点点头,没有再问什么。
有些问题的答案,其实彼此都心知肚明。
得不到的就干脆舍弃掉,然后再制造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这就是塔里忽台的方法。
或许在这一天以前,司马从不觉得塔里忽台的这种作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而在这一天以后,司马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奢望一些东西。
同一时刻,越过川野平原,在东南方的某片丘陵上,被他们议及的人正勒马独立在空阔的山坡上。
以“飞云”的脚力,那些追随他的人曾被他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此时终于追了上来。
看到那个在苍白青穹下仿佛遗世独立般的身影,赤勒向一旁的同伴打了个手势,胯下的马步慢慢放缓下来,然后渐趋停滞。没有人觉得应该在这个时候去打破前方那个人此刻的孤独,虽然他只是那么孤寂地站着,连那匹如云般神骏的马也几乎一动不动,朝着当时那巨响和强光爆发的方向像一具雕塑那样沉默伫立着,从他的背影中看不到悲伤,也看不到愤怒,只有仿佛无尽的平静。异变发生时那种可怕的景象不是不令人惊惧恐慌,可是赤勒他们却没有感到多么紧张,或者说,更让他们紧张的是前面那个人沉默的态度。那是一种平静到了尽头后就会掀起滔天巨浪般的沉默,没人知道在那以后会是什么,也许是毁天灭地,也许是春暖燕回。
他们追随他,本来只是为了能够活下去,所以大部分人此刻都忐忑地停了下来。
然而这种停滞很快被风中传来的马蹄声打破。
幸存下来甚至已经自己剥掉了玄色战袍的残兵们迅速在赤勒的指挥下摆出了防御的阵型。
他们或许已不能再被称为士兵,而是应该被叫做兵痞,但那种战斗的本能却比任何时候都顽强。
远处,马上飞驰而来的青衣人突然整齐地勒马停在了不会引起误会的临界线上。
他们身后有两骑马却没有随着一起停下,而是越加提升了马速,朝独立着那人的坡顶奔去。
看马背上的身形,应该是两个未成年的孩子。
残兵们有些举棋不定地举起了弩箭,却被赤勒抬手压了下去:“再看看。”
马蹄声渐歇的时候,那两个孩子已经奔上了山坡,却在尚未完全靠近时停了下来。
一个暗哑如生铁割肉般难听的声音呼唤了一声:“李严!”
那孩子身上的兜头帽落了下来,露出一张像是被硬生生重新拼凑到一起的满是疤痕的丑陋的脸。
另一个孩子已经顺着马背滑落到地上,然后一瘸一拐地跑过去抱住了马背上那人的小腿。
可无论是叫声还是肢体的触碰都没能让那个人从沉默中抽离出来。
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前方那团翻卷升腾的蘑菇云,或许还有那十万陪葬者的亡灵。
努湖这个地名,此时应该被从南稷或是勐塔王庭的舆图上永久性地划去了。
湖泊消失,山脉积雪融化,地面上巨大的裂缝和夹裹着泥石流的洪水吞没了曾经出现过的营寨。
一切,似乎都只不过是一眨眼之间的事。
可是对马背上的那个人来说,消失的,仿佛却是时间。
生命和活力都会随着时间流走,停驻在这里的,只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
一个青衣人突然蹂身而起,以一种极其迅疾的速度掠向山坡,伸手向那个人的脑后斩去。
丑脸的孩子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卫齐风!”
另一个孩子听到叫声刚刚做出戒备的样子,马背上的人就直挺挺地一头栽倒下来。
紧闭着双眼,似乎不愿意再张开。
丑脸的孩子怒斥:“卫齐风!谁许你向他出手的!”
青衣人几个纵跃回到自己的马上,用一种缓慢怪异的语调冷冷说:“七殿下,此非久留之地。”
目瞪口呆的残兵们终于在那人倒下后骚动起来,就连赤勒都不再言语,举起了手中的刀。
丑脸的孩子压抑住怒气,勒马转身面向已经严阵以待的残兵,声音虽然还是那么嘶哑难听,话语间却已经带上了几分王者的傲然气度:“我是南稷靖宁王第七子商牧攸,现在要去洪州划地称王。身在这战地乱世,想要活命和建功立业的就跟上来!”
后世有许多研究稷史的学者们称,这是后来被人们称为“铁面王”的端肃王商牧攸第一次在这段英雄辈出的历史中发出自己的声音。而川野平原上的这些疲惫狼狈的勐塔残兵,就是“铁面王”手中真正掌握的第一支力量。就是这十来个身经百战而又绝对谈不上什么忠诚的兵痞,让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洪州杀死刺史进而占据南稷朝这块北方一州之地成为可能,从而展开了一个群雄纷争的全新时代。
稷史上载,及帝崩,靖宁王入都,群臣劝进,再三辞之,终于翌年称帝,改年号永业。靖宁王诸子皆于京封王,惟其第七子封肃王,未尝入朝拜贺,仅遣使奉王三子遗表及王七子拜章入都,请永镇洪州。王念其志坚允之,益封嘉号曰端肃。端肃王表异人李严为王师,临殿时常以铁面覆颜,世人多以铁面王称之。
永业二年,帝暴毙,诸子争位。
帝长子强占帝宫,伪号登极,宣召诸王兄弟入朝。
诸王入宫被阴杀之者三,余者皆投帝二子,惟端肃王拥兵洪州,不朝不反。
又二年,伪帝薨于内廷妇寺之手,诸王复乱,都中为乱军所据,民生凋敝,至此不复旧日之貌。
第三卷·霜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