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瞬间所有的紧张却被桂紧接着的微微一笑全部化解了去。那一笑仿佛在向志绪炫耀着”噢也,惊吓成功”,而同时朗读课
文的声音却仍旧是波澜不惊。)
没有悬念,接着念课文……)
桂一边读着课文,一边红色粉笔就朝着志绪的书画了下来,等回过神来,书上已经赫赫然地写着”你怕个头啊”的字样。浓墨重
彩豪放不羁的几个字占满了整整一页书。
被抓开小差没怎么吓着反而被这个举动给吓到的志绪,迷茫地看看被涂鸦的课本,又看看桂。而那个罪魁祸首却是一脸无辜的样
子,若无其事的继续向前走去。
——什么嘛,那家伙。
身为老师,竟然在课本上,涂鸦!身为老师,不是应该禁止,在课本上涂鸦的么?直到下课铃声打响,志绪都只是看着布满粉红
色粉笔的课本发呆。而心里不断重复着的也只有那句:什么嘛,那家伙。
下午5点后是长达90分钟的补习班。夹带中间休息时间,结束后是10点。于是志绪回到家时已经将近10点半了。尽量不发出声音
轻轻地转动门钥匙,然后悄悄地进屋,把空的便当盒放到水池里用水浸好,然后便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的一霎那,志绪终于喘了口大气,感觉整个人才放松下来。像是避难的人终于回到避难所一样。
坐到写字台前拿出今天的课本,开始巩固复习用红线划出的重点。这时听到一声轻轻的敲门声。
“志绪,回来了么?”是妈妈的声音。
“恩”志绪含糊地应了一声。
“晚饭吃了么?”母亲又问。
“吃过了”
“现在饿么?”
“还好。反正再过会儿就洗澡上床睡觉了”
“这样啊,那好吧。妈妈先睡了,你也早点睡,不要熬得太晚了”
“晚安”
心里有些厌恶自己明明可以更加温柔一点和妈妈说话的。可是即便如此妈妈依旧对自己百般温柔,她越是温柔志绪便越是烦躁。
心里想着,你不要来管我不就好了。过了一会,妈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志绪”
“什么?”
“八月份札幌的外婆会到家里来,帮忙家里的事情。所以志绪不要担心。”
担心,什么呢?我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不是跟我完全没关系么。抑制住这样脱口而出的冲动,志绪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一声”知
道了”
“……那,晚安”
竖起耳朵听到母亲的脚步远去,直到完全听不见,志绪才终于又放松下来将视线落回到课本。
一个小时后复习告一段落,又开始合计着明天的时间安排了。
从书包里取出现代文的课本,想起了今天课上的事。于是翻到被涂鸦的那一页,开始用纸巾使劲地擦。没有把粉笔完全擦干净,
反而让整页纸都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啊了一声,志绪无可奈何地扔掉纸巾不再擦了。
——那人活得还真自在啊。不自觉地就想到了桂。
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恶作剧就恶作剧。虽然不是很了解,但是所谓的大人是不是多少都会抑制一下这种情绪,或者说,应该抑制
一下呢。
那个人在班里,在大家的面前一直都是那样的表情么。因为平时都不曾好好注意周围的人,所以志绪发现自己也不知道桂平时是
怎么个样子的。
只是像他那样敞开胸怀,仿佛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能那样无所畏惧地笑出来的人,志绪是头一次看到。
第二天一早,稍稍有些紧张的志绪照例来到图书室,果然撞见桂在里面。
“……早上好”别别扭扭地打了声招呼。
“这样不情不愿的,不打招呼也可以啦”桂调侃道。
心里想着,这么今天又在?,志绪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桂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似的说道,
“家门口在修路,一大早的简直没法睡啊”
“真是烦人”志绪抱怨道。
“就是就是”
“我指的不是修路”我说的是你!
还有,那么多座位为啥偏要坐在我的对面?!
“反正一样要学习,不如让老师来教你吧。不过呢,老师可不是白教的哟。今天是星期三,那就给我买本“Magazine”要
不“Sunday”也行啊注:引号内为漫画杂志名)”桂饶有兴致地和志绪讨价还价起来。
面对他佯装索要伸出来的手,志绪简直有用笔直接就这么戳下去的冲动。
“你要是一直这么唠叨的话,就自己找个凉快的地儿呆着去”
“真是不讨人喜欢啊”)
桂吊儿郎当地翘起二郎腿,突然一脸认真的问道,”你这么聪明是要干吗?”
“哈?”志绪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问弄得一头雾水。
“啊,我的意思是。你头脑已经够聪明了不是么?为什么还要那么拼命呢?”
“你这样也算是老师说的话?”
“可是,学校并不是用来学习的地方呢”桂就这样若无其事地甩出一句让志绪瞬间无语的话。
“学校是用来探索的地方。探索怎样能不用那么拼命就能达到长足之进的方法。在这个过程中才能培养出一个人的主观能动性和
做事的效率。”
“……反正我就是不得要领,好了吧”
“结城,你这就叫作曲解哟”
“怎么样都好啦,”志绪豁出去般地咕哝道。”再说,我又没问老师你是怎么想的”
“你啊,还真是外强中干呢”桂继续逗他。
“哪里“中干”啦!”一个不留神嗓门就大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被桂牵着鼻子走了。志绪警告自己,再这样下去
又要重蹈昨天的覆辙,让时间白白浪费掉了。于是从书包里把算数第一册拿出来,翻到做了记号的那一页,开始自顾自写那长得
跟经文似的解答式。
“哇,不会吧,现在一年级就要解这么难的题了?”果然某人又凑了过来。
“有什么好看的,光线都被你挡住了”志绪感觉到手边一片阴影,抱怨道。
无视志绪的抗议,桂顾自探起身子,就这么反着看他正在解的应用题。
“恩,我基本连题干都看不明白”不知刚才是谁信誓旦旦地说要教别人的呢。
“说实话吧,你其实没有拿到教师资格证吧”
“我是文科的好不好”桂辩解道。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好不好”志绪不再理他继续解题。
“结城连这种问题都能解得这样得心应手么?真是厉害啊!”
从桂的这句话里志绪听到了一种很直白,很纯粹的赞美。不是那种大人对小孩子的连哄带骗式的表扬。比如像幼儿园的孩子拿着
自己的画或者手工作品到大人那里,然后被大人摸摸头说一声”啊,真棒”那种,如果桂是以这种方式说的这句话,志绪想他一
定会气得从座位上蹦起来的。可是他没有。
因为这句太过纯粹,太过直白的”太厉害了”,志绪垂下了眼睛,低声说道”……没有得心应手,正因为这样,所以才要更加努
力”
“为什么?”这一问,问得那么自然,毫不做作,于是便在志绪筑起的心防上打开了一道口,等他意识到时已经很自然地回答道
,”因为我落过一次榜”
这句话一出口,志绪自己都吓了一跳。比起说起这件事本身更让他吃惊的是自己颤抖的声音,还带着一点鼻音,感觉上就是一副
泫然欲泣的样子。
——我是个笨蛋么?在心里狠狠地责备着自己,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笔。竟然就这样自己戳了自己的痛处。——为什么,这种
事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说出来了呢?
对于还只懂得用偏差值日本入学评定的一个标准,是对于一个学生综合能力的发达程度偏离特定集体的平均值的数值)来衡量自
己能力的孩子来说,这个人生的一大污点,志绪从来不曾对人提过。
如今却在桂的面前轻易地吐露了,是因为被他身上那种既不像老师又不像大人的存在感所吸引的缘故么?
志绪把头垂得更低了,几乎都看不清他的脸。手上继续不停地解题。
因为嘴上功夫不行,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转移话题或是找借口逃离图书室这样的小伎俩都使不来。他只是在心里祈祷,不要被安
慰,千万不要。这个时候,不管是出于什么动机的同情和鼓励都会让自己受伤。志绪也知道自己这种性格,在这方面的自尊心有
时强的让人讨厌。
突然,如退潮一般,一直挡住光线的桂的身影一下退开了。只见他拉开椅子,站起身来,说道,”……我把教员会议忘记了”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志绪绷紧了的身子,但是他说着”这下要挨骂了”的语气丝毫感觉不到一点急迫感。还伸了个大懒腰。最后桂
狠狠地揉了揉志绪那快垂到地上的头便离开了图书室。
听到图书室的门关上的声音,志绪才终于抬起头,环视了一下只剩他一人的图书室,理顺被揉乱的头发,于是看见手上沾着白色
的粉笔灰。可是,却一点也没不高兴。
“什么也别说”桂是听到了他心里这无声的祈求么。这个人表面上看来无忧无虑,又老是一副很粗暴的样子,到底是哪里藏着的
这么敏锐的洞察力?志绪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是多想了吧。
不经意瞅了一眼桂刚才坐过的位置,志绪发现一个对折起来的薄薄的信封。
夏至刚过,太阳不再那么如火如荼地燃烧,它慢慢地将天空一点一点地染成了温润的澄红色,却又迟迟不肯落去。夕阳的光芒透
过窗户斜射进来,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志绪感觉到一些迷茫。但即便迷茫着,他还是向图书室的方向走去。手里拿着的是早上拾
到的那个茶色的信封。
信封还是原封不动的样子,虽然薄薄的但是摸得出里面放了什么东西。收信人写着”桂英治 先生”,是谁的一目了然。那楷书
写得相当漂亮工整,就像临帖时用的模板一样。
——啊,原来是叫这个名字呢。
志绪一边想着一些有的没的,一边翻到信封的背面,看到寄信人的地址是:札幌市。寄信人自然是不认识的,但是看到具体的区
域和路名时发现和自己的外婆家碰巧挨得不远。
原本整整一天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把这封信还给桂的,但是由于上课的缘故,在教室间过多地往返消耗了大量的休息时间,加上一
想起早上的事情就觉得有些尴尬,所以错过了时机只好作罢。
于是只能作了最坏的打算,就是哪里捡的还到哪里去。来到教员办公室探头望了望,发现图书室的钥匙不在,说明还有谁留在里
面。但志绪想只是把信封悄悄地放到原来的地方3秒钟就能解决问题,不会引起谁的注意的。
但他同时又想,与其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捡的好。
再次深刻感受到自己做事果然缺根筋。不过话虽这么说,其实自己还是有些好奇的,当然信是绝对不会拆开看的。
出于在家里养成的习惯),志绪轻轻地把门拧开,发现不管是借还书的柜台也好,自习用的课桌边也好,还是检索图书用的电脑
旁都空无一人。
正觉得奇怪呢,便悄悄地走了进去心想,要是没人的话那是最好不过了,不过一会得记得锁门才能回去。
第二天一早,志绪来到图书室,像往常一样,顺着书架一排排扫过去,果然看见了桂。就像是昨天的场景回放一样,这么想着突
然发现情况其实大相径庭。桂的手里没有书,脸上也没有泪,他只是静静地倚着书架,眼睛直勾勾地望向窗外。从志绪的角度只
能看到他的侧面。
那张安静的称不上柔和的侧脸,让志绪感觉胸口一紧。严肃到有些冷漠的表情却透着一股澄澈。就像是至清则无鱼的一潭清泉,
沐浴着阳光却只有满满的清泉而已。让人觉得他仿佛从一百年前就是这样,然后一百年后依旧还会是那样一般。
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你根本没法想象他平时那种豪放不拘,走路时有些小驼背,还有笑起来没心没肺的样子。如此地判若两人简
直要怀疑平时的桂是不是从身体里抽离了一般。
志绪有些想要逃走,但是又想一直就这么呆着看他。他不知道为什么桂会露出这种表情,一个人伫立在那里出神。
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他一定是寂寞的。不管是笑着还是哭着,这个男人从骨子透出的都是孤独的气息。所以才会露出这种
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冷的表情。
无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信封,发出了轻微的纸张摩擦的声音。就在这时,桂发现了志绪,于是”啊”了一声便冲他笑了笑。志绪
刻意地去观察了那一瞬间,桂的眼里有没有哪怕一丝的狼狈和不安。可是他没得出答案。
“……你说谎”
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的志绪,开口才发现自己说了连自己都没想到的话。
“嗯?”桂自然更不知所以了。
“你说谎。说什么有教员会议,我看过教员公告板了,根本没有什么会议”
“……啊啊”桂这才想起昨天离开时找的理由,于是随口搪塞道,那时临时会议。俨然又是平日里的那个桂了。
“你就是为了说这个来的?”
“当然不是”说着志绪把手里的信封递给他。看到志绪递过来的东西后桂立马笑逐颜开,好像刚才那个判若两人的桂不曾存在过
一般,志绪都觉得有些混乱了。这个人就像个万花筒似的,即便是同样的东西,每次看都会呈现出不同的色彩和形态,让人捉摸
不定。
“这个我找了很久了。帮大忙了呀,结城。作为回报我给你买你喜欢吃的糖果吧”
“免了吧”
“真的?你应该让自己再长点肉哦。对了,这个看过了?”桂示意了一下信封。
“当然没看!”没想到桂竟然这么问,志绪马上一口否认。
“啊,没看么?”桂反而一脸吃惊的样子。
“那当然,给别人的信怎么可以随便看”
“是这样么?要是我的话一定会因为好奇拆开看的”)
“你真是太没品了……啊,不过……”
“恩?”
“……我看了一下寄信人,不好意思”虽然那句不好意思说的勉勉强强,轻到连声音都几乎没有了,但是桂闻言还是一副高兴的
模样。
“结城真是了不起呢。家教一定很好,虽然有点毒舌”
“这么说来老师的父母又是怎么样的呢?”我不窥人隐私是家教好,换言之你的家教就……
“我么?我可是个大逆子呢”
桂从信封中取出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看得出应该上的是私立小学,小领带配上藏青色的小西装,虽然年
纪还小但是已经有点一表人才的样子了。
“这是我弟弟,可爱吧”桂指着照片里的孩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