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谢谢。”尹峥感激地看着他,绿眸澄澈通透,没有一丝阴霾。
叶曦无意地回避了他的目光,他心里有个柔软的地方被这样的目光触动了,这种异样的情绪让他潜意识地排斥。“走了。”有些别扭的语气,叶曦迅速抓起车钥匙带上房门,几乎是落荒而逃。
尹峥看着那个高挑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嘴边的笑意久久不褪。
笨拙地收拾完餐桌上的饭盒后尹峥就给管家打了个电话,只说住在朋友家,一切都好,明天会按时去公司。管家也很善解人意地没问多余的话,只说老爷的气已经消了,希望少爷能尽快回家。
挂了电话,尹峥拉起自己的衬衫领口闻了闻,总是有股消散不去的血腥味,他蹙起眉,掀开衬衣下摆看了看腹部的伤口,已经结痂了,又摸了摸额角的纱布,苦笑了一声。最近血光之灾还真是多啊。
走到卧室门前,尹峥有些忐忑地推开门,迎面就是一个靠墙立着的橡木衣柜,衣柜很大,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的五分之一,此外就剩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小型的玻璃圆桌,还有墙角的一把白色折叠椅。他走到那个比他还高出大半个头的衣柜前,硬着头皮拉开了左边的衣柜门。
不像他想的那样挂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品牌服装,左边柜子里只有一把松了弦的木吉他孤零零地靠在柜壁上,棕色琴板积了一层薄灰,看来他的主人有段时间没弹过它了。尹峥怔了一下,曾经他还刻薄地出言讽刺那个男人只是靠脸赚钱的,这样看来他一直都小觑他了……小心地关好左边的柜门,尹峥笑了,有些释怀,有些轻松。
夜已经很深了。
叶曦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脑袋秀逗又拐到这个熟悉的楼群来的,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掏出钥匙在开那扇白色防盗门了。
他想自己大概是在刚才的PARTY上有点喝多了,平时他绝不会干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大老远地绕几条街冒着酒驾的风险就为了看一眼他恨了十年的男人?他估计自己的脑袋已经被酒精烧得智商为零了。
摸索了很久才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叶曦手上转了一下,防盗门应声而开,客厅里没灯,一片黑暗,卧室门是掩着的,没有光线透出来,尹峥应该是走了。
叶曦说不清现在自己的感觉,莫名的失落和沮丧,又有些烦躁,对于自己深陷于这种奇怪情绪中的无可奈何。他呼了一口气,抓了一把头发,把那头墨玉般的黑发揉得不成样子,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跌跌撞撞地坐到了沙发上。
腰上好像硌到了什么东西,温热的,像柔软的丝绸包裹着坚硬的钢铁……叶曦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看着蜷在沙发上的那个黑影。窗外有淡淡的月光透进来,男人的睡脸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中显得极为安静柔和。这么说刚才自己是不是坐到尹峥腿上了……叶曦退后两步,小腿撞到茶几的底座,俊美的五官在那一刻有轻微的扭曲。
放着床不睡睡沙发,看来是脑子又犯病了……叶曦开了落地台灯,蹲在沉睡的尹峥身旁看了一会儿,他幽深的黑眸里一会儿恨意汹涌,一会儿又漏出几丝自己也察觉不到的温柔。
记忆中这一幕似乎有几分熟悉,只是背景换成了满目都是纯白的医院走廊,小小的他踮起脚趴在单人病房外,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躺在病床上那个单薄削瘦的少年。那时他还不太懂什么是恨,只是想要牢牢记住这个人的脸,记住这个人毁了他所有的幸福……
29.爱恨之间(二)
掐死他算了。
叶曦恶狠狠地想,掐死他自己就不用活在仇恨中,不用这么整日整夜地不得安宁,不用想方设法地把无辜的人也卷进这个漩涡。
他的手放到了尹峥的脖颈上,绝美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狰狞,他微微用力,感受着自己的手指缠绕在肌肤上的触感,静静地停滞了一、两秒,他感觉到血液正快速流动,指尖轻轻地抵着动脉的部位,温热的鼓动便随着接触的那一点传送过来。
尹峥睡得很熟,也许正沉浸在好梦中,英气的眉舒展,嘴角弧度柔和,毫无防备的姿态。
叶曦盯着尹峥的睡脸看了很久,他很清楚,只要自己的双手加大力道,不用多久,这个人的性命就会终结在自己手上。一同终结的,还有这十年刻骨铭心的仇恨。
黑夜般的眸子缓缓阖上,十年前那个雨夜的场景似乎又浮现在了叶曦的眼前,他双手颤抖着加重了力道,纤长浓密的眼睫如暴风雨中的蝶翼,剧烈地抖动着。只要再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
尹峥的呼吸乱了,他眉头深锁,垂放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晃动起来,似乎正在逃离某个阴暗可怖的梦靥。他的鼻息越来越急促,眼睑突突地弹跳着,喉咙里发出类似兽类垂死挣扎时的呜咽声。叶曦维持着手上的力道,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尹峥的脸涨得通红,看着尹峥发白的嘴唇一张一合,如同一个溺水的人挣扎着浮上水面艰难地呼吸每一口新鲜空气……
他突然就松了手,颓丧地坐倒在茶几旁。这一切既愚蠢又可笑,他已经忍了十年,怎么现在就连多看他一眼都忍受不了?还是说,他怕像这样拖下去,自己会再也下不了手……
全乱了,叶曦感觉自己的灵魂被生生拉扯成了两半,一半属于光明、善良和仁慈,另一半属于黑暗、无情和冷酷,他陷在进退维谷的沼泽中,每踏出一步都只会让自己更加泥足深陷。他再也受不了这种被撕扯成两半的折磨,猛地一拳砸在了茶几上。
嘭。钢化玻璃发出震颤的声响,几丝透明的裂缝从玻璃底层蔓延开来。
叶曦红着眼站起身,紧握成拳的右手指缝间有暗红色的液体不断滴落。他低垂着肩膀,毫无所觉地走到玄关前,用那只受伤的手拉开防盗门,透出几分颓败的背影很快融入了一片漆黑的楼道中。
落地台灯晕黄的光线安静地投射在沙发上躺着的男人身上。尹峥的眼睫动了动,慢慢掀开来。他怔怔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和壁灯,一寸寸地把手移到自己的脖颈上,那股窒息一样的痛楚还哽在他的喉间,每呼吸一次都像吞咽沙子般难受。
早在叶曦掐住他脖颈的时候尹峥就醒了,只是他忍耐着,没有睁开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种男人一定不会伤害他的直觉。直到他听到拳头砸在茶几上的那一刻,他胸口最柔软的地方也像挨了一拳,闷闷地疼。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叶曦身上散发出的强烈的恨意、不甘和沉痛,他不能睁开眼,不敢睁开眼,因为自己就是造成他痛苦的始作俑者,尽管他完全不知情他以前做过什么,会让他这么难受,这么难以面对自己的内心。
那晚过去后,尹峥暗暗地在心中下了一个决定。他没有料到的是,这个决定后来不仅改变了他的命运,也改变了尹氏的命运。
十年前的秘密,很快就要被他揭开了,尽管他将要被那个真相折磨一生……
尹氏上下最近都忙得不可开交。
夏婷的香水策划案在尹氏一周一次的董事会上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开发高级化妆品的个案以前也有策划部的工作人员在董事会上提到过,只是因为资金预算上的诸多限制加上方案还不够成熟各种原因总是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搁置,而夏婷这次拿出来的换汤不换药的新方案却出乎大多数人意料地让董事会眼前一亮。
十分完善的市场调查,详尽周密的产品制作流程和工艺,合理严谨的市场前景分析,整份策划提案除了投资金额的估算数字让人大跌眼镜外其余的细节都完美得不可思议。
“问一下财务部,尹氏现在可以调用的日周转资金有多少?”尹峥把视线从站在投影幕布前展示香水产品PPT的夏婷身上移开,转向站在他身后的邹航。
“是,少爷,您稍等。”邹航捧着文件夹出了会议室的大门。
“婷婷的想法不错。”夏启东毫不避讳地夸赞自己的宝贝爱女,他身旁的几个常任董事也附和地点了点头。
尹峥翻着手中的策划案,神色赞许间略带几丝忧虑,“这是尹氏首次尝试开发高端化妆品自主品牌,投资风险和利益都非常可观。如果下周的股东大会上能得到半数以上通过的话,公司下面就可以立即开始筹备新产品的包装方案,只是资金方面……”接过邹航悄无声息地递过来的财务支出表,尹峥看着最底下可用周转资金的数额,眉头微拢,“新产品前期包装的预估市场投入资金就已经超过了尹氏中低档化妆品包装总额的两倍,这么大的风险可能会让股东们不肯轻易松口……”
“当年公司不也是在风雨飘摇的经济形势下上市的嘛,年轻人就是要敢想敢做!”两鬓斑白的梁董事显然很满意夏婷的策划案。
“谢谢梁伯父的夸奖。”夏婷大方一笑,又把幻灯片挑了几张出来,指着上面的香水生产线重点介绍道,“这是我上次去法国一个叫格拉斯的小城参观完香水制作流程后收获的一些经验,我自己也从工厂带了几盒香水和精油样品过来,各位世伯们可以鉴赏一下。”
她让助理把自己从法国带回来的香水样品沿着桧木会议桌分发下去,有人好奇地拧开了装着玫红色透明液体的小玻璃瓶,顿时整个会议室都沉浸在一股奇异的幽香中。
“大家现在闻到的是玫瑰精油的味道,每一滴精油的提炼至少需要采摘几千朵红玫瑰的花瓣……全世界大部分的香水产品原产地都来自法国,国内开发自主香水产品的日用化工企业往往因为资金和技术限制难以生产出高质量的香水产品,但国内的奢侈品市场需求近几年却空前的膨胀,尹氏如果能在法国格拉斯建立一个提供香水原料的合作工厂,获益的不仅是……”
激荡人心的解说在一片如潮的掌声中落下帷幕,夏婷拿着指挥杆对着会议室所有人微笑着鞠了一躬,她有预感,这还是只是成功的第一步。
“看来当初你自愿申请去法国出差的决定做得没错。”会议散了没多久,尹峥和夏婷默契地走在人群的最后面,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
“是啊,我也没想到,去了法国一次,能学到这么多东西。”夏婷煞有介事地感叹了一番,冰雪般的小脸上有几分故作老成,“在Stanford读书那几年我一直觉得自己学的经济理论肯定派不上什么用场,没想到回国来竟然有这么大的发展空间。”
“国内的市场比你想象中的要繁荣很多,机遇无处不在,就看你们怎么把握。”尹峥学着梁董事深沉的语气,一下就把夏婷逗笑了。
“你最近好像开朗了不少,怎么,从失恋的阴影中走出来了?”夏婷的语气不无调侃,她很清楚尹峥绝不会忌讳在她面前谈论这个话题,他们毕竟从小一起长大。
“呵呵,算是吧。有些事,慢慢地就想通了。”尹峥不知想到什么,脸上渐渐浮出笑意,只是那笑意消逝得太快,让夏婷以为那一瞬是自己的错觉。
“诶,对了,上次酒吧的事我还没谢谢你呢。”夏婷有些懊恼自己现在才想起来这一出,带了几分小心和试探道,“你上次是和……他一起来的吧?”
“嗯。”尹峥知道她指的“他”是谁,并没有否认。
“呵呵,真的是他啊,我还以为是自己喝多了呢,”夏婷极力想装作若无其事,可每次提到那个叫叶曦的男人,她一向明媚开朗的笑容总是透出几分勉强。看着从小长大的好友变成现在的样子,尹峥除了在心底叹息也别无他法。
“话说回来,尹伯伯这几天似乎很少在公司露面呢,他的身体状况都还好吧?”
夏婷的忧虑并不是无迹可寻的,自从尹峥的母亲过世后,尹父的哮喘和心悸便不时发作,身体素质也一年不如一年。
“父亲在欧洲修养了一段时间后健康状况已经好很多了,下次的股东大会上他应该会出现。”尹峥没有告诉她尹父这段时间鲜少出门的真正原因。
“噢,那我就放心了。过两天我会上门去拜访伯父的。”夏婷的笑容如释重负,两人一起进了电梯,几个刚下班的职员看到这对璧人走在一起都心照不宣地把位置腾给两人,脸上的笑容也有些暧昧。
“少爷好,夏小姐好!”众人争先恐后地跟两人打着招呼。
尹峥神情照旧波澜不惊,只是下颌微沉,示意他有听到众人的问候。夏婷笑着回礼,只是眼里有几丝尴尬和无奈。
出了电梯,两人便在公司大门口告别。尹峥去了地下停车场,他没上尹家等候在门口的车,开着自己的银色奔驰去了和尹宅背道而驰的方向。
30.不容忽略的真相
银色奔驰在市郊区一家养老中心的大门口停了下来,穿过一个
长方形月季花坛和两棵年代悠久的银杏树,这幢普通三层公寓楼不太显眼的正门便出现在了眼前。正对门口的工作柜台后值班的小姑娘正百无聊赖地用小米在玩水果忍者,听到回廊传来的脚步声反射性地抬起头来。
午后的阳光在浅绿的门框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走进来的男人一身墨蓝色的BOSS西装,铂金领带夹熨帖在扣在宝蓝色条纹领带的尾端,恰到好处的线条和剪裁勾勒出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形,标枪般笔直的脊背和坚毅的下颌则为男人增添了几分贵族般冷漠倨傲的气息。
男人从秋日的阳光中走进来,英挺的面容因为逆光而看不真切。手里攥着小米的姑娘呆呆地望着男人直直朝自己走来,耳边同时响起一个低沉清冷的嗓音,“请问一下,是不是有位叫徐敬的老先生住在这里?”
“啊?”小姑娘从怔愣中回过神来,连忙低了头把手机胡乱塞回抽屉里,手忙脚乱地翻起桌上的记载名单,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有点晕乎乎道,“你是找徐老先生吗,他在二楼右手边最尽头的那个房间。”
“谢谢。”男人的修养极好,似乎没有注意到小姑娘正盯着他的脸在发怔,转身径直上了二楼。
小姑娘托着下巴一脸迷醉地目送他消失在楼梯转角,良久才发出一声满足的感叹:“好帅啊!”
尹峥要找的人就坐在二楼走廊尽头的轮椅上。
这里有很多同徐老先生一样的老人,他们因为各种老年疾病导致生活不能自理,子女既不想费心照顾又不想背上不孝的骂名,只好花大价钱把人送到昂贵的养老中心来。尹峥掏出上衣口袋里的照片对着那位无意识地把头歪向一侧的花甲老人看了又看,这才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与那个半睁着眼睛的花甲老人齐平,“您是徐老先生吗?”
轮椅上的老人没有反应,他浑浊的双眼眯缝着望向远处湛蓝高远的天空,几片枯黄的银杏叶从树桠上飘落下来,那抹黯淡的颜色落进了他的眼底。
“我是尹峥,十年前您是市第一医院的外科主任,也是我的主治医师。”尹峥半蹲着,耐心地一点点引导老人记起那些陈年往事。
“尹……峥……”老人浑浊的眼底有什么光芒闪过,他缓慢地转过头来,有些费力道,“我看过的病人太多了,都记不清楚了……难得有人来看我这个糟老头子……你有什么事吗?”
“我有一些事情想问您,关于十年前的。”尹峥再次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轮椅上神情茫然的老人,“您先看一下这张照片。”
徐老眯着眼点了点头,他从靠背后的帆布袋里摸出一副老花镜,颤颤巍巍地开了镜盒,尹峥则从屋里搬出一床薄毛毯和一把凳子——外面起风了,而他预感到这将是一场很长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