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听了一阵头晕腿软,男人扶住他,把带他到一旁椅子上坐下。“他进去的时候意识还很清醒,是他让我打你电话的,你是他
的紧急联系人。”方正的手止不住颤抖,男人用温厚有力的手掌握住他的,“你别太担心,会没事的。”
方正机械地抬起头,无意识地盯了那男人一阵,声音干哑:“是你。”意外,却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去惊讶。
“是我。”男人朝他露出安慰的浅笑。那种天崩地裂都难不倒他的笃定从容,让方正也不由安定了几分,多了一点点信心。
时间在表面木然内心焦灼的等待中慢慢流逝。
手术室门突然打开,两人紧张地站起来。护士说病人需要输血,O型,要家属签字。方正拿着笔手直哆嗦,表情比哭还难看,嘴
里絮絮念着:“我是AB型啊,AB型……可恶……为什麽……”
游风在身旁稳稳按住他的肩:“别担心,快签字。我是O型,不行还有我呢。”
方正念叨着“AB型,太自私了”之类的话,终於签了字。颓然坐回去,良久才想起来,说了句谢谢。
男人搂了一下他的肩,说别客气。方正没有再客气,因为他已没有力气做出任何多余的反应。
当手术室的灯终於暗下,听见医生说出“手术成功”这四个字的时候,方正觉得简直像经过了几辈子的苦难,整个人近乎虚脱。
身边的男人替他询问了更细致的情况,他却像被什麽隔膜阻挡在外似的,只隐约听见“脑震荡”、“需要观察”之类的只言片语
。他的视线无法离开、脚步也紧紧跟随着那个静静躺着的苍白虚弱的少年,他最宝贝的儿子。
萌萌,爸爸以後再也不会让你离开了。已经够了。
方正忍着眼中的酸涩,在心里默默许诺。
16、
方正腿上摊着几份文件,人挨在病床边,单手支着下巴,睡着了。睡梦中眉头微蹙着,面容很憔悴。仪表也不似一贯的一丝不苟
,额际有几缕发丝凌乱垂落下来。
方萌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此人此景。好像几辈子没见过一样,怎麽也无法挪开视线。两年多不见,男人看上去没有什麽变化,
眼角额头的细纹反倒更加平整了。大概是因为终日面无表情的关系——自己不在他身边,大概少有人能逗他笑了吧。爸爸,少了
我生活是不是索然无味?现在该知道我有多重要了吧?
然而下一刻洋洋自得的笑容就凝在嘴角,不可避免地落寞起来。就像美丽的肥皂泡不能持久,现实的冷水瓢泼而至,自我哄骗的
招数总是很快就失效。
两年了,如果自己真那麽重要,这男人怎会忍心这麽久都不来看他一眼?一开始还会打电话给他,例行公事问些硬邦邦的问题,
後来自己不小心丢了手机,换号之後就连例行公事也免了。好吧,就算他没有主动联络,可有心的话又怎会查不到?方耀就很快
知道了他的新号码,还来看过他好几次。
方萌知道自己矛盾得有些矫情。既不想方正对他过於热情,又暗暗期待着,希望落空时会失落埋怨。天知道他忍得有多辛苦,每
次通话都克制着不敢泄露太多情绪,怕自己会贪恋温柔、软弱诉苦,更怕忍不住思念,一听到对方的声音就失了魂,只想抛下一
切回到他身边。这样的他,又怎麽敢主动联络?
不止一次对着未拨号的电话倾诉想念,絮絮讲述留学生活的点滴。没有电波的连结,但好像有了这样的“分享”,彼此就不曾远
离。每个难眠的夜晚,总是在脑中勾勒着对方的样子入睡。时间一久便有一种恐慌,怕自己再怎麽复习都记不清晰,会渐渐将那
人描绘成自己臆想的样子。
现在一见,现实形象与脑中影像重叠合一,惶惶的心终於安定,久违了的轻松欣喜。方萌的手轻轻覆上方正的,记忆中温厚的触
感就在指尖,那麽真切,让他安心又情怯,眼睛不由自主就发潮了。
被真挚的眼神呼唤许久,方正在这一刻醒了过来。感受到手上眷恋的温度,抬头看见儿子发红的眼眶,微微愣神後才是恍如隔世
的清醒。一颗心颤颤巍巍,一口气松不下来,喜悦中带着巨大的後怕。如果儿子醒不过来会怎样,如果车祸再严重一点会怎样—
—种种残酷的设想这几天已经把他纠缠怕了。
像呵护着刚破土的脆弱幼苗般哑声轻唤:“萌萌,醒了?”
方萌水光润泽的眼直直凝望着方正,眼神又深又亮,把爸爸的一颗心揉了又揉。手掌牵动,方正被轻易拉了过去,俯下身与儿子
相拥。
“爸爸,爸爸……”儿子什麽也没说,只一声声唤他。方正却在这百转千回的呼唤中听到了许多。劫後重逢,刻骨想念,欢喜埋
怨,全都杂糅到一块儿。心里正感慨,被儿子叫得更是情绪激荡,只觉不狠狠将小家夥揉进怀里都没有真实感,却又心疼他的伤
,动作百般轻柔。
没事了,有爸爸在这,不会再让你受半点伤害。爸爸再也不离开你。
爸爸,我好想你,想得都快窒息了。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父子俩涌动的心语都未出口,却又像是达成了某种无声的默契,什麽都不需说了。
游风拎着食盒在门边看了一会儿,微微一笑,掩上门,把房间留给两父子。
过了一阵游风才又回来,带了医生来给方萌检查,然後打发方正去吃饭。
方正现在对游风怀着一种不置可否的顺从。不明白这爱管闲事的家夥是怎麽突然之间冒出来的,也无心去探究。不过这些天来亏
得有他前前後後打点周全,方正才得以守在儿子病床边尽情陪伴;他每每适时的劝慰,也让方正安心许多。以前那笔糊涂账早已
时过境迁,方正心里对他还是存着几分感激的。甚至觉得他这次的闲事,管得还不错。
方正吃过饭,给儿子买了份粥带回去。在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小窗看进去,只见游风坐在病床前看着方萌与他交谈,好像问了他
一个什麽问题。方萌垂着眼,摇了摇头,而後抬起头对他笑着说了句什麽。游风伸手替方萌拨了拨鬓发,也冲他笑笑。
看着那男人牵动嘴角,脸颊上卷出个不深不浅的旋,方正心道以前倒没发现他有酒窝……突然背上一毛,心底升起一股烦躁怒意
混杂的情绪。
……这家夥,果然还是很不要脸。
方正腹诽着推门进去,和颜悦色把粥递给儿子,然後对那不要脸的男人说,喂,跟我出去下,有话问你。
到了外头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就问:“你跟我儿子是什麽关系?”游风挑起眉毛还不及回答,又听他问:“你们怎麽认识的?你
对他有什麽企图?”
游风被他逼问得哭笑不得,“哎,有话好好说,别这麽凶嘛。”见方正带着怒意一本正经的模样,就忍不住想惹他:“我跟萌萌
关系是不错,怎麽,你嫉妒了?”
方正可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瞪视的眼里快要冒出火了。这男人嘻皮笑脸的样子实在太讨人厌,真想掐他。
游风见他这麽气势汹汹,只好配合地收敛起表情,“我跟他在酒吧认识的,他在那里打工……”方正不知想到了什麽,脸色顿时
又黑了几分。游风无奈道:“我对他没有企图,这点我可以跟你保证。”
方正审视地盯了游风一会儿,分辨不出这话的可信度,却也想不出什麽来反驳。惯性地蹙眉道:“没有就好。你要是敢对我儿子
动歪脑筋,我就宰了你。”
“哦?我对你动歪脑筋的时候,也没见你这麽紧张过。这麽说来,你还是比较希望我对你动歪脑筋罗?”不晓得为什麽,方正越
是严肃凶悍,在游风眼里就越是教人发噱,忍不住想招惹他。
“你、你胡说什麽!”没料到游风会突然把矛头转向自己,方正猝不及防,脑中霎时间凌乱涌入以前被这男人祸害的狼狈画面,
在旅馆,在酒吧……那些越深恶痛绝越是忘不掉的夜晚。清醒过来猛抬起头,只见游风晶亮魅惑的眼神紧锁着他,无形的压迫感
令他不自在地退开一步。
“想起来了?我没有胡说吧?那时候没来得及跟你好好相处,想起来就觉得可惜。这回让我好好补偿你吧,嗯?”游风眼里含着
笑意,却看得方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连後退直到脊背贴上墙壁。
十几年不见,这男人厚颜无耻的功力已经到达了新境界。方正怎麽也无法理解他的逻辑,憋得老脸一阵红一阵白,简直出离愤怒
、无从鄙视,想骂人都不知道骂什麽好了。
“呵呵,你是在害羞吗?不说话就当你同意罗?”游风无比自然地拍了拍方正的肩,然後手就赖在肩上不走了。方正抢在自己气
昏过去之前狠狠打掉那无耻的爪子,正搜肠刮肚想找出几句有杀伤力的骂辞,一旁的病房门打开了。
“爸爸,你们在聊什麽啊聊这麽久?”方萌好奇地问。方正见他拖着条打石膏的伤腿站立不稳,立刻紧张地上前扶住:“怎麽下
床了?要什麽喊我就行了啊,真是……快回床上去,听话。”
方萌被方正架着走了几步,着实有些勉强。方正干脆一把将他横抱起来,放到床上,动作轻柔而稳妥。他的温柔让方萌忘记了疑
问,暗自沈醉。游风亦在一旁静静注视,若有所思。
方正安顿好儿子,走到游风面前,“这几天你帮了很多忙,谢了。”游风因意外而迟钝,正要说别客气,又听方正压低声音:“
现在麻烦你有多远滚多远,慢走不送。”
游风扬扬眉,颇有种接受挑衅的兴奋。方正此时挡在他身前背对着方萌,游风伸手在他腰间暧昧地划过,满意地感到对方身体一
阵紧绷轻颤。
也学着方正压低声音:“你真敏感,我很期待。”随即恢复正常音量:“萌萌,我还有事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离开房间关
上门的时候,还朝方正递了个你知我知的眼色。
方正再次被这男人的恶趣味震到了,脱力地喃喃:这个变态……
17、
门铃响了很久,方正才在儿子的催促下百般勉强去开门。一看到,不,现在已经升级为一想到那个嘻皮笑脸的老痞子就眼皮直跳
,如芒刺在背浑身不爽。
打开门,老痞子果然嬉笑着跟他说嗨,不顾他的黑脸一派自然地进屋去厨房,把食盒里的餐点拿出来,加热的加热,装盘的装盘
,简直像到了自己家一样随意自如。
方萌拄着拐走到厨房门口,“哇,好香哦!每天都有这麽多好吃的,真是太幸福了~”
游风回头朝他笑笑,“马上就好,去坐着吧。”“友好”的眼神又顺便在一旁的方正身上转了几圈。方正还没见过别人有这种眼
神,像动物世界里长满细细倒钩的植物种子,趁人不备就沾上了,刺得人麻痒微痛,却又着力飘忽很难甩掉。
低声咒骂一句,方正扶着儿子到餐桌坐下。游风很快把吃的端了出来。今天的主菜是猪脚花生粥,看上去浓香可口又不会太腻;
有方萌喜爱的焦糖炖蛋,点缀着酸甜开胃的覆盆子和小片菜叶,红红绿绿煞是好看;还有用浅竹筐装着的各式烤饼干,有嫩黄色
贝壳形状的,有嵌着好几种坚果的,还有做成姜饼人模样的。
方萌早就捧着美食吃得心花怒放。游风给方正盛了碗粥递过去:“你也尝尝吧,味道不错哦。”方正哼了一声,接过粥放到桌上
,并没有马上试吃,转而拿起一个姜饼人,一口咬掉了头。
这家夥,花样还真多。
虽然不情愿,方正还是不得不承认游风的厨艺有两下子。这些天几乎每天都少不了给方萌滋补的猪脚排骨,却没有出现过雷同的
菜色。每次的配菜点心也都精致诱人新鲜有趣,让人很有胃口。方萌在家养病百无聊赖,游风带来的美食就成了他每天最大的期
待。也是因为这样,方正才忍着没有把那老痞子赶出去。
方萌刮着碗吃掉最後一勺焦糖炖蛋,满足地叹了口气,“这几天也太幸福了,我都不想腿好了。啊、爸~”摸着被方正弹了一下
的脑门。
“别乱说话。”方正微蹙起眉,不喜欢儿子开这种玩笑。
“哦。”方萌朝游风吐了吐舌,心里却因方正的紧张很是受用。
游风笑说:“傻小子,你喜欢吃什麽告诉我就行,伤好了一样给你做。”
“哈哈,那最好了!谢谢你哦~爸,我们以後可有口福了。”
被方萌拉着手臂摇晃,方正嘴角忍不住抽了抽。难道这烦人的老东西以後还要经常出入他们家吗?凭什麽啊!……可是看着儿子
兴高采烈的样子,年轻的脸庞透露出红彤彤的健康光泽,心中感念欣慰,反对的话也就难以出口了。
方萌吃饱喝足犯困了,方正便让他回房睡午觉,自己去书房看文件。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门被推开,游风端着茶盘进来:“给你
泡了杯茶。”
方正的思绪还在文件里,缺乏表情地抬起头,有些迟钝地:“你怎麽还没走?”反应过来又说:“我不喝茶,要咖啡。”
游风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早知道你会这样,所以今天咖啡也准备了。”
方正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刁难,这人好像都不放在心上,总是这副老神在在的嬉笑表情。有些烦躁,又有些纳闷。看了眼桌上的茶
盘,放下文件,拿起的却是装茶的那杯。
游风极轻地笑了一声,拿起咖啡自己喝。方正坐在老板椅上,游风半坐半靠在他书桌的边沿,两人静静地啜饮。午後的阳光透过
窗户洒进来,淡淡的,暖暖的,房里的空气也带着一种静谧的舒适,让方正精神放松而愉悦。看了眼一旁那个同样惬意的家夥,
不由地想,原来与他相处也能有这样的气氛啊。
似乎感应到方正的波动,游风对上他的眼神,笑得眼带桃花。
“……”方正忍不住黑线。真受不了这个变态!为什麽每次刚刚对他有些改观,这家夥就要这样得意忘形来恶心他呢?方正放下
茶杯,克制着心底的躁怒,冷淡地逐客:“你还想在我家赖到什麽时候,差不多可以走了吧?”
游风也放下杯子,有些好笑地:“你还真是生意人,老是这样过河拆桥,用过就丢哦?”
“……”什麽啊,这是一回事吗?“我怎样用不着跟你解释。你这人才奇怪,一点身为不速之客的自觉都没有。这麽名不正言不
顺地赖在别人家,脸皮还真厚。”
“名正言顺?这是哪个时代的用词啊。”游风失笑,握住方正椅子的扶手转动令他面朝自己,“我为什麽赖在这里你会不知道吗
?”
“……为、为什麽?”又来了又来了,为什麽好好一个大男人要对他露出这种眼神啊?!方正简直要抓狂了。可是对方气息逼近
,又让他紧张得结巴。
游风又靠近了一些,双手撑在方正头侧的椅背上,“当然是为了……照顾萌萌了。”方正一口气刚刚松懈,游风却又逼近,这一
次气息几乎喷洒在他鼻尖,“再说你这麽难追,我也只好脸皮厚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