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斟狠狠的盯着桌上的杯盘,仿佛要用目光将它们捣碎一般。最后君先生毫无办法的起身,帮他披上外套,又把牛奶送到他眼前。还不忘揉搓一下他乱蓬蓬的头发。
傅斟看出我的小小阴谋得了逞,瞪我的眼神里有了点笑意。我不理他,只问君先生:“新闻纸上有些什么消息?”
君先生忧虑的说:“日军在东北又增兵了。看来那则独占中国、称霸亚洲的声明,是要当真了。”
我也暗暗焦急起来,问:“如果真要打,有朝一日,也会打到上海吗?”
君先生脸上浮现出一丝茫然“谁知道呢。如果按照现在的形势,打上海,甚至打下整个中国,都是早晚的事。只怕老蒋再不抵抗,有一日中国就没了。他又去给谁当委员长?难道学溥仪一样,做个傀儡皇帝?”
我撇了一眼咬着牛奶杯昏昏欲睡的傅斟,问他说:“你有什么打算?”
他仿佛梦游一样,眼神缓慢的移向我,好半天,才“啊?”了一声,显然不曾听见我们的谈话。
君先生替他谋划着说:“应早做打算,未雨绸缪。若战火真的烧到了上海,咱们一起去香港。一则那是英国的地方,日本人不敢觊觎。再则咱们在香港还有些根基人脉,不至于白手起家。”
傅斟听了,忽然略带兴奋的追问:“什么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君先生又耐心的重复着:“我说若仗打到上海,咱们一起去……”
“什么?你说什么?”傅斟仿佛耳背一样又问了一遍。
“我说,咱们一起……”君先生恍然大悟,不肯再往下说了。傅斟想听的,无非是他重复那几个字而已。
傅斟见他终于觉察了,凑过去故弄玄虚的说:“你们听,哪来的音乐声?好像是钢琴曲,旋律是这样的——哒啦啦啦啦啦啦哒啦……”
君先生不知真假,竟真的竖起耳朵偏着头听起来。
惹得我哈哈大笑。笑话他们说:“哪里是什么钢琴曲!我听见的可是腻腻歪歪的情歌小调。”
君先生终于回过味,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拉过傅斟来狠狠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傅斟也不恼,自顾自嘻嘻笑着。
笑够了,转而又认真的说:“你可知我最喜欢听你说什么?莫过于:咱们一起!这一句。”
不知不觉,转眼五月间,君先生的生辰将至。
提前两三天的光景,忽然家下来了好些记者的电话,都是找君先生的。
君先生接了电话,嘴里嗯嗯啊啊的应答着,脸上表情阴晴不定。挂了电话,抱着双臂直盯着傅斟看,眼神淡淡的,嘴角却掩饰不住的微微笑意。
我问傅斟:“怎么了,你又惹下什么是非了?”
傅斟从桌上捞起一个苹果啃了一口说:“从来都是是非找我。我可是老实人。何曾招惹什么!”
君先生不接这个话,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小傅老板,现如今,真是财大气粗挥金如土啊!”
傅斟掩饰不住的得意,满脸堆笑着说:“若没有舅舅保驾护航,这财和金也进不了我的口袋。我这不过是投桃报李饮水思源罢了。”
原来傅斟是不声不响的送了份大礼给君先生。他以君先生的名义捐了两架飞机给国民政府,分别命名为“飞扬号”和“飞腾号”。
君先生不贪钱财,却极重名声。这一举动招摇之极,一时间社会各界对君先生的爱国义举交口称颂,新闻报章争相约谈采访。
为表彰他的功绩,上海市政府特意召开了一场颇具规模的授奖大会,由吴市长亲自颁发褒奖状,授与他上海军事委员会名誉理事头衔。君先生的面子够大,军政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悉数到场。我与傅斟作为船运业界的代表也受邀出席。
轮到君先生致辞时,他丢掉官方早已备好的演讲文稿,即兴发表了一段的抗敌演说。言辞铿锵慷概激昂。他说道:”古今之战,胜利者,不以一时之进退,不以领土之广狭,不以死伤之多寡。唯持之恒久力战不已者,方为胜途。今国难当头,凡吾国人,父诏兄勉,输财节用,各尽其力,共救沦亡……“
他的这一突然举动惊得官员们一头冷汗,不得不强行结束了他的讲话。不过,这义愤直言却博得了台下满堂的喝彩。
傅斟坐在角落里,一脸幸福洋溢的注释着台上的人,那神态,仿佛一个艺术家,在欣赏着自己的得意作品。
回去的路上,本不多话的海天大哥忍不住提醒君先生,说会场中就有日本人,君先生这样明目张胆,高调倡议抗日救国的举动,十分危险。
君先生恨恨的说:“我与小日本是有国恨家仇的。从前咱们想安分守己,与他们互不牵涉。结果怎样?还不是被他们骑到头上拉屎。既然如此,索性豁出去,拼到底。”
闻听此言,傅斟缓缓说道:“你呢,等会回去,把衣服脱了,洗洗干净。”众人惊得目瞪口呆,谁知傅斟紧接着说:“看你这一身的骨气,回头我给你后背纹上四个字,精忠报国!”
第32章:憾事
照往年的旧历,五月二十五这天,秦公馆大摆筵席。叔侄弟兄、同生会众,齐聚一堂,为君先生庆生。
今年因为捐赠飞机的事情,君先生在上海可谓是人尽皆知风头无两。酒桌之上,便更添了几分神采容光。
那行人平日里在君先生面前,都是谨言慎行诚惶诚恐,逢了这样的欢乐日子,难得的,都各自放开怀抱,尽言尽欢了。
举杯之前,依礼先由君先生讲几句。
他站起身来,环视一遭,先说了些致谢和企望的言辞。又就近日的战事和上海的局势发表了些见解。然后话锋一转,讲起了经年来的如意与不如意。
从日本人枪口下走了一遭,算是大难不死。闹出点桃色新闻,也无伤大雅。最重要帮会的生意一帆风顺,上上下下满堂和气。总商会长的位置,稳如泰山。这些算是如意的。
说到不如意,君先生感怀的说:“飞扬这半生,有三大憾事。第一件是父母早亡,无法孝行奉养,共享天伦。第二件是年近不惑,未有子嗣承欢膝下。这第三件,是我的一位情人知己,对我用情至真,我却不能给他半分名分,心实愧疚。”
台下人等交首接耳,议论纷纷。不少人猜测君先生所言之人是玉琳珑,也有人断言那用情至真却无名无份的人定是崔月楼。
这本应欣慰的话语,却让傅斟的脸色瞬间黯淡下来。所谓的三大憾事,头一件是造化天意,人力难回。第二件,那尚未出生的孩子,着实断送在傅斟的手上。而这第三件,为知己者,一腔真情,却不可具名不得见光的,正是他本人。想必这一刻,他心中一定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酒过三巡,醉意抒怀。举座一派热络景象。与君先生较亲厚的几个同辈兄弟,起哄吵闹着让他讲讲和知己之人的情史艳遇。
彼时君先生已经醉了五六分。仗着酒意,轻声絮叨着:“细想从头,我与他相识已二十余载。却算不得青梅竹马。他少时顽劣涉险,几乎丧命,待他平安归来,我曾放言,今生保他不伤分毫。我成家立业之时,他言语试探,我做许诺,处处以他为重。他离乡背井远渡重洋,临别之时,我应他顾全家人。生死一刻,我与他立誓盟约,以夫妻之情相待相守。可是,以上种种,却没有一样真的做到。我君腾一向以大丈夫自居,自诩顶天立地豪气干云。唯独在他面前,总是羞愧难当无言以对。”
众人听得唏嘘不已。我转头去看傅斟,他面色平静无喜无悲。仿佛说的那人与他毫无干系。照常与身边人推杯换盏。
等到君先生语毕,傅斟给自己满满倒上一杯酒,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对着君先生举起杯,微笑示意,不等君先生有所反应,兀自一饮而尽。然后翻过酒杯,轻抖了抖。
杯盘叮当,醉语喧嚣。我看到傅斟的身影站起来,穿过东倒西歪的人群,独自走上露台,就着月色静静的抽烟。他的脸隐藏在阴影里,看不见神情,只有烟头上的火光,幽幽闪烁。那张脸一直朝着主位上君先生的方向,直到一支烟燃尽。然后他转过身去,两只手臂搭在栏杆上,头低垂下去,深深的埋在手臂里。
宴席上一半的人已直接醉倒。有的伏于桌案上,有人跌落在桌脚,有人直接挺直在过道上。丑态百出。少数尚有精神的,依旧呼呼喝喝的划拳行令。君先生半垂着眼皮,开始胡言乱语。似乎是给身边几个小辈讲故事。
只听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讲述道:“从前,我们乡下有个人,很穷,吃不上饭。有天呢,饿极了,偷个隔壁邻居家一只鸡吃了。邻居发现了,上门理论。那人就错手把邻居杀了。杀人之后他很害怕,将错就错,就悄悄埋在了后院。没多久,埋人的地方长出了一棵树,开着鲜艳绚烂的花,映红了半条街。花谢了,又结出了鲜香水润的果子。村里的小孩尝过那果子都说,如仙果一般甘甜无比。可是那个人不敢看花,也不敢吃果子。他时刻惦记着树下埋藏的骸骨,惶惶不可终日。可他又没有勇气去官府自首,最后不得已离开家,远走他乡了。一辈子都没能再回去。”
这没头没尾的故事,忽然使得席间尚且清醒的些许人,都沉默不语了。
起先我参详不透,想开口询问故事的深意,又怕人说我蠢钝。细观瞧每个人的神色,皆是愣怔惶恐。我才恍然大悟,在座的人,他们每一个的内心深处,都有这样一棵花团锦簇、却深埋着尸骨冤魂的大树。我只不知道,在君先生的那棵树下,埋藏的,到底是谁。
那天晚上,我实实在在的喝多了。一躺下,胃里就翻江倒海的难受。不得不立刻冲进洗手间,抱着马桶狂吐不止。迷迷糊糊记得,小秋很用力的拖着我的手臂,将我放回床上。还帮我换了衣服。
夜里睡到一半,忽然惊醒,口干舌燥,想下楼倒杯茶喝。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门口,恍惚听见走廊的那一端传来极轻的门响。我好奇的趴在门缝处偷偷观瞧,走廊上没开灯,只有银灰色的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傅斟的房里走出,轻手轻脚的关好门,又从容的走向自己的房间。
我立刻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直到再次听到关门声,走廊里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我没有去喝水,而是返回到床上,悄悄缩回到被子里,在黑暗中无声的笑起来。
时至今日,我还是不知道,那个偶然发现的秘密,到底是真实的发生过,还是,只是我做的一个梦。
第33章:远客
秋初夜半,我们都睡下了,院子里的喜鹊忽然唧唧喳喳叫起来。
张妈查了黄历,说子时喜鹊叫,主有远亲,人至大吉。我们并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又过了几日,我与傅斟刚收拾停,当准备出门去公司,忽然小秋跑过来说,有位香港的黄先生来拜访。傅斟闻言,迫不及待的迎出客厅,只见一位西装笔挺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站立在厅堂中。两人见面,当即扑到一处,熊抱起来。不住的朗声笑着,用手拍打着对方的后背。
抱够了,方坐到一处旁若无人的大谈特谈起来。一忽儿沪语,一忽儿粤语,间或夹杂些英语。自打傅斟从香港回来,我还没见过他如此话多过。他们聊着聊着,眼神齐齐的瞄向我,看得我十分尴尬,想是他们谈话的内容提及到了我。无奈他们说着鸟语,我又不解其意。只能故作镇定的舔送茶点。
这位黄先生,叫黄霈漳。祖籍上海,早年间全家移居香港。与秦家算是世交。傅斟游学香港的几年,一直寄居在他们府上。因上海局势日紧,他们父兄几人特意找机会过来,一方面拜祭先祖,一方面趁战乱未至,结束掉遗留在上海的一些生意。
黄霈漳见我对他们的谈论有所察觉,急忙改用上海话说:“顾小姐,我与你虽是初次见面,但是从庭芸那里已早有耳闻。你果然如他所言的一样,聪明爽朗,大方得体。”
我微笑道谢,说:“他说的恐怕不止这些吧,少不得,还有执拗刁钻,惹是生非。”
他哈哈大笑。又说他是先行打点的,不几日父亲兄弟也将抵沪。到时一起吃饭叙旧,让我也一并到场。我礼貌应允。
几位黄先生一到上海,吵着要吃小笼馒头。傅斟在大富贵摆酒,为他们接风洗尘。黄氏一家,都很是亲切随和,并无半分架子。来得清一色的男丁。黄太太与黄小姐留守香港。
先与长辈黄父见过礼,接着傅斟指着在座一个戴眼镜略显木讷的人说:“这是老大霈沣。老二霈漳你已认识了。老三霈汾是女孩,最是牙尖嘴利,幸而这次没有同来,否则要聒噪了。”然后又指着另一边一个斯斯文文眼睛很亮的男孩说:“这是老四霈津,是个好孩子。可巧,你们同龄。”
他刚介绍完,黄父就走过来,拍着傅斟的肩膀玩笑说:“这也是我家的孩子,是老幺庭芸。”黄氏弟兄们会意的笑起来。
席上,男人们边喝边聊,话题离不开时局和经济,气氛却轻松随意。
黄家的几个孩子性格迥异。霈沣说话一板一眼,不大开玩笑,语气神态都十分老成。霈漳就开朗得多,最似黄父,谈吐风趣诙谐,旁征博引。一直热情的帮傅斟分析形势出谋划策。霈津则一直安静的吃东西,安静的听大家交谈。偶尔我看过去,与他的目光恰好对上,他都会礼貌得体的轻轻一笑。
事事周到的霈漳见我不大说话,便故意引着我,说些喜好习惯之类的话题。又对我说,他家的霈津是学摄影的,走到哪都喜欢拿着部照相机拍照。他们全家离开上海的时候,霈津年纪还小,故而对于街道景致并不熟悉。若我有空的话,希望我能屈尊做一回向导。引领着霈津重游故里。
我还没来得及思索,傅斟就急急替我应承下来。还与霈津说我也对摄影绘画配很感兴趣,希望他能熏陶熏陶我。
做向导的人是我,傅斟却对这事大为上心。连带我的穿着打扮都颇多意见。我本选了高腰公主袖的洋装,配红色小牛皮高跟鞋。傅斟说洋装显得太正式,建议我穿衬衫与女士西裤,鞋子换成平底的。他说霈津生性随和,不喜浮华装扮。大多是简单的白色衬衫。我既与他相伴,装扮应尽量迎合他才是道理。
我边依言选着衣衫边问他:“你这说是待客之道,我看暗含着拉郎配的心思。”
他帮我比划着衣服,又退开远处端详着,说:“我是大张旗鼓的保媒牵线。你若不喜欢,也不会这般乖乖听话,又做头发又化妆。”
被他这样说,不免脸上难堪。赌气把衣服往床上一丢:“不去了。”
他赶紧把衣服捡起来,双手捧着往我手上送,哀求道:“好姐姐,亲姐姐,为我,都是为我还不行嘛!”不待我说话,又低三下四的轻托起我的手臂往外套袖子里放。嘴里念叨着:“黄家的几兄弟,虽说现在管事的是霈漳,可是黄伯父最疼的,却是霈津。霈津这个人,聪明又淡薄,与世无争。对女人也是极有风度。”
我赌气不说话,狠狠瞪他。他赶紧求饶:“好好好,不说了。”
亏得傅斟提醒,穿了平底鞋子。原来摄影真的是一件废力气的辛苦差事。虽然有车跟着,可是遇到较小的街巷,车子开不进,还得步行。黄霈津背着硕大的照相机,我帮他提着装工具的小箱子,一路走走拍拍。有些地方我看起来平常无奇,在他眼里却兴奋莫名。有时他会为一个景致入了迷,极认真的调节光圈镜头,摆弄上好半天。这样的时候,我就在一旁安静的看着他。他忙碌之中,会偶尔回过头来,给我一个温柔的笑容。拍摄完毕,他会邀请我去喝茶或吃小吃。估计是早在傅斟处做了功课,每次他看似随意的点餐,却都是依着我的喜好。聊天的时候,他会真诚的注视着我的双眼,说话之前总是先送上一个微笑。说不清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只是觉得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