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斟苦笑了一下,说:“笨姐姐,连你都能知道的事情,君飞扬又怎么会不知?现在不动声色,是因为暗处还有别个算计他的人。至于我和戈良,先前也只见过一面。毫无情分可言。他一直固执的认为爸爸出事与君飞扬有关。他们对爸爸是真心的,对我和妈妈,谁知道呢,早就恨之入骨了吧。毕竟爸爸为了和妈妈结婚才抛弃他们母子的。他们也因此吃了很多苦头。看他如今孤身一人隐姓埋名,整日算计如何报仇,也有些可怜。”说着,无奈的叹了口气。
少顷,他又立刻笑逐颜开的问我说:“亏你记性那么好。你可记得我的那一块长命锁丢在什么地方了?”
这难不倒我,我的记性一向清晰准确,胸有成竹的回答他说:“那年秋天去苏州河划船,靠河边摘花的时候挂在矮树枝上了,后来被飞过的乌鸦叼走了。你不认识乌鸦,还跟你妈说是喜鹊叼走的。”
傅斟听了,夸张的鼓起掌来,边点头边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刨除这次遇袭不算,君先生陆续又出了两次状况。一次是交接货的地点被人告密,连人带货被连锅端,另一次是军政要员被刺杀,将君先生牵扯了进去。所幸都有惊无险,破了点小财,人安然无恙。
我的心里也不像开始那样忐忑了。
十五中秋一到,我们甥舅三人连同同生会一干弟子,悉数到贝当路陪九爷饮宴赏月。
祖孙三代,孙男孙女,一家老,其乐融融。
貌似热闹团圆的场面,仔细斟酌却十分凄凉。仿佛一桌杯碟,虽数量种类齐全,却是杂色拼凑而成。有人失去了孩子,有人失去了父母,有人甚至连这一切都未曾拥有过。何曾团圆。
那一夜直喝到凌晨方散。我几乎醉了。忽然戈良的身影在九爷身后一闪而过,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再没敢多喝。
傅斟喝了很多,眼神恍惚脚步踉跄,在各个酒桌之间往来穿梭,恣意谈笑。但我知道他根本没有喝醉。我看到他装作无意识的经过戈良的身边,不动声色的说了什么,再晃晃荡荡的离开。
君先生一个人慢悠悠的自斟独饮,既不敬酒也不寒暄,遇到有人上前劝酒便微泯一口。头随着旁边的丝竹乐声一点一点的打着节拍。偶而挑起眼皮扫视一下全场。复又将头仰靠在椅背上看月亮。满脸满身皆是惆怅的醉意。
第二日,头昏脑胀的睡到中午才起。破天荒的,君先生竟未出门。正在书房与黄师爷下棋,罗发、安哥、海天大哥一干人皆在。
傅斟不知道野去了哪里。公司也并没什么要务,身上懒懒的,于是端了杯暖暖的花茶,坐在沙发上看他们两人下棋。
君先生在下棋上是个慢性子。平日与傅斟两个在家,偶尔也会杀上一局。只是二人相对总是胜负难分。
傅斟执棋攻势凌厉,丝毫不给对手喘息的机会,招招致命寸寸杀机。毫不在乎会露出空子使对手乘虚而入。以他步步紧逼以攻为守的手段,对手自然无暇反击。
而君先生恰巧又以防守擅长,心思缜密步步为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紧不慢见招拆招。
所以这两人下棋甚是无趣。不紧不慢,一来一往,好似早已套过招数一般。最终多为和棋,顶不济略有输赢。单就下棋一点来说,两人可谓天生一对。
偏偏这黄师爷,年纪一把,也是个老谋深算稳中求胜的主。看他二人对弈简直是种折磨。各自深思熟虑到地老天荒,每一步都高深莫测。颇有打算秉烛夜战的架势。
我中午没吃什么东西,喝了两杯茶,胃里空落落的。琢磨着到厨房去找些吃的。这时海天大哥走上来,指了指角落的大钟说:“各位,时间差不多了。”
众人听了,纷纷起身整理衣衫。看来早有安排。我随口说道:“怪不得个个气定神闲呢,原来是有好节目了。”
君先生挑眉笑笑,算是对我的回答。
黄师爷打着哈哈说:“可是不一般的好节目,是君先生钦点!今日是崔老板来沪演出满一百场的纪念。蔓华也一起去捧捧场吧”。
我偷眼扫了下君先生,他面无表情的兀自收拾,并未看我,心知他的意思。便笑着回说:“虽是好节目,于我却是对牛弹琴。不如逛街吃饭来得惬意。我可不参合。”
安哥拍拍我的肩说:“难道去看的都是行家?大多凑凑热闹罢了。所谓捧场捧场,捧个人气场面嘛。随我们去看看,晚上一道吃个饭。”
连旁边不太熟悉的罗发也插话说:“如今崔老板可是君先生第一得意的大角。驳崔老板的面子,岂不是驳了君先生的面子。”
话赶到此处,再执意婉拒就真有些驳面子的意味了。海天大哥站在君先生身后,不易察觉的微微皱了下眉头。我心里咯噔一下,打量他们应是另有打算。悔不该随便挑起这个话头。正不知如何是好,君先生操着稀松平常的语调对我说:“这些个东西,多看看多听听,慢慢就品出味来了,说不准就上了隐了。”
这是摆明了给我递话。我也顺势应承说:“那我就跟着去研习研习,若有什么不懂的请教诸位先生,你们可不许笑话我。”
嘴上与众人说笑,心里却止不住烦躁起来。怕我临时跟了去,会耽误了君先生的正事。我知道他决计不会为此而责备我,只是想到会给他制造额外的麻烦,就极其懊恼。
坐上了车才发现,旗袍的下摆不知何时被刮蹭到,叉口位置微微有些脱线。幸好款式略宽松些,不至于因为走动而进一步损坏。
这一件料子是米黄色的湖州丝,和傅斟一道在范永兴裁衣服时他帮我选的。当时因为料子太素,特意让师傅在袖口和下摆的滚边处绣上粉红色的小团花。隐约记得取旗袍的时候,傅斟说团花花样被料子的颜色反衬得太艳了,远远看像撒上去的血点子。当时不曾在意,此时顺着破损处细观瞧,越发的血红欲滴。
我不是个迷信的人,但是我害怕一切带有提示意味的征兆。
冥冥中,一切的发生都自有预示,只是很多时候,预兆来得太过艰涩而隐晦,让人无从领悟察觉。
即便有人能未卜先知,该发生的依旧会发生。
人力所能及的,十分有限。好比你可以在冬天过去之后,固执的穿着棉衣带着棉帽,缩手跺脚,却不能阻止春天的到来,更加不能阻止不了别人为了春天的来临而欢乐放歌。
第15章:中枪
同生大戏院,仍旧是二楼的包厢,一行人鱼贯而入。我跟在最后。
没想到傅斟与戈良早已坐在里面。
傅斟一见我,眼神里快速闪过一丝意外和慌乱。又很快恢复了神气活现的常态。热络而不动声色的将我安置在里侧,靠近廊柱的位置坐下。嘴上询问我昨晚睡得如何,眼睛却望向一边的阿三,背对着众人向他使了个眼色,偷指指我。我不知何意,又不便发问,只好应承着他的问话,抱怨不该贪杯。
时间尚早,崔老板还未扮上戏。穿着便装轻轻盈盈的上来,道谢寒暄。君先生抬手示意了一下,立刻有人捧了个精致的方锦盒上来,催老板翘着兰花指掀开瞄了一眼,低眉浅笑的俯身施礼。不知礼物是什么,不过显然对了崔老板的胃口。
边上几个围上去品评一番,掇臀捧屁百态横生。
我和傅斟远远坐着没动。我本来与崔老板不熟,再者也不善长与这般精致漂亮的男人打交道。
傅斟若有所思的望着君先生的方向,歪着头,手指轻轻的揉搓着一侧的眉毛。
戈良坐在一边,翘着二郎腿抖着脚,心不在焉的看着戏台子,等开锣。好似因了什么而心急,不时看表。
安哥见我坐着不言语,以为我是不懂戏所以无聊。特意过来,周到的捏着戏单子讲解说:“今日唱的是玉堂春,旦角的开蒙戏。想必女起解你是熟悉不过了。崔老板嗓子清亮,调门高,唱腔醇厚流丽,别有韵味。你细品品就出味了。君先生有眼力,催老板假以时日定是梨园教主一流的。”
安哥大名叫田喜安,往前几年曾做过毓婉姨妈的保镖。毓婉姨妈去世之后,跟在九爷身边总管家事。颇受赏识。慢慢有了些自己的势力。如今帮会里这些人,也只有他是一门心思对傅斟好的。
他待要再说什么,场面上鼓点子响起,戏开锣了。
头里风华绝代的崔月楼,转眼间就变作含冤受屈的名妓苏三。“人言洛阳花似锦,偏奴行来不是春”。果然是一般的词句,不一般的风韵。
那边厢依依呀呀的热闹,这边傅斟起身,对我小声说了句:“方便一下。”就出去了。一眼扫去,发现戈良也早已不在座位上了。台上龙套过场的当儿,台口高声喝唱道:“大先生送花篮儿两个。”
我好奇的去搜寻花篮的来处,忽然包厢门口一阵骚乱。阿三瞬间拉起我推到立柱的后头,将我的头低低的压下来,整个身体盖在我上面。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刚要叫,就听到他的手在我头顶的位置握着什么,咔嚓一声,那是拉开枪栓的声音。
我知道有事情正在发生,于是顺从的将头放低,尽量缩紧身体,侧面紧贴在砖石立柱上。
门口一阵枪响,有纷乱的脚步声,有子弹打进肉体的噗噗声,也有人惨叫倒地的碰撞声。紧接着四周看台上尖叫连连,观众纷纷起身向外奔逃。
感觉危险稍稍过去,我放着胆子小心的抬起头,偷眼观瞧,门口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尸体,一个先前见过几面的小头目,貌似受了伤,被几个人用力制住。罗发站在一旁,浑身是血,双手举在头顶上,几把枪一起指着他。
台上早已一片狼藉无声无息,崔老板不知去向,剩下几个落跑不及的,躲在大幕后面瑟瑟发抖。
这时傅斟带着阿权几个人,从杂乱的人潮中闪出来,出现在门口,与君先生对望了一眼,轻轻点了一下头,君先生也跟着点点头。
阿三收好枪,伸手把我拉起来。我赶紧摆弄了下旗袍,生怕刚在慌乱中拉扯到,再次破损出丑。傅斟走过来,上下打量我一遍,说:“没什么吧?”
我摇摇头,刚想说话,就见他眼睛直直的望向我身后一侧的楼梯,瞬间脸色一变。我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傅斟已经一个箭步冲向君先生,将他扑倒,就势向旁边一滚。
与此同时,砰砰砰几声枪响。刚才君先生站立的位置,沙发屏风皆被洞穿,皮革木头的碎屑炸飞到空中。我再次被阿三护住。
不待君先生说话,立刻有大量的子弹回击过去。那人貌似受了伤,安哥带人从两边快速包抄过去,看来那人是跑不掉了。
千钧一发生死攸关,还好傅斟反应够快。回头看去,他正紧张的望着君先生,见君先生拍打衣服上的尘土,断定是安然无恙了,方长舒了一口气。忽然原地踉跄了一下,好似很疲惫一样靠向墙壁,身体顺着墙壁慢慢滑下去。
我一惊,叫了声他的名字,想冲过去扶他,双臂还被阿三环护着,我急切的伸手推开阿三,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竟将阿三推出一个趔趄。
手扶上傅斟的肩头,立刻被一片温热粘稠的东西包裹,抬起手看,触目惊心的一片殷红。
我举着自己的手,声音颤抖着叫着:“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傅斟皱着眉呻吟了一声,忍不住小声骂了句脏话。君先生一步跨过来,什么也没说,直接抱起人往外跑。阿三阿权冲在前面,恶狠狠拼命推开挡路的人群。我跟在后面七手八脚的将傅斟抬上车。
不用多吩咐,阿权就极有默契的驾驶前面一辆车子开道,阿三则上身探出车外,拍打着车门呵斥行人让路。
君先生亲自开车,我在后座上抱着傅斟。他的伤口在肩膀下侧的位置,不知道有多深,只是血一直咕噜咕噜往外涌。我两手用力撕开旗袍的下摆,指甲崩断,一阵钻心的疼痛。什么都顾不得,立刻紧紧按住傅斟的伤口上,只一会功夫,厚厚的布片就被鲜血浸透。
一开始傅斟还勉强忍耐着对我们说话,安慰我不要担心。说没什么,只是有点疼。但是渐渐的,他脸色开始苍白,眼神迷离,声音越来越小,一阵一阵咬着牙皱眉头。
那一刻我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仿佛生命在自己的手里一点点的流逝,却什么也做不了。
不知何时不争气的哭了出来,极力抿着嘴忍着,眼泪还是止不住大颗大颗往下掉。
车子不知压到了什么,“咣当”颠簸了一下,傅斟身体一绷,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粉红色的血夹杂着泡沫从嘴角溢出。我徒劳的擦拭着,几乎抓狂的哽咽大叫:“阿君哥!快啊!”
我人生中第一次,听见君先生慌乱着磕磕绊绊的说话。他说:“阿臻,你听着,你还记得当年,我去看你,在维港码头,你送我时问我的话吗?”
好半天,傅斟几不可闻的“恩”了一声。
君先生极力的压制着自己战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说:“那你此刻,听清楚了,你听清楚,我的回答是:我可以!”
傅斟闭着眼睛,艰难的喘息着,忽然牵动嘴角苦笑了一下,模糊不清的说:“恐怕……晚了……”
君先生不待他说完,声音嘶哑的吼叫道:“那你就撑住别死,不能死!就看你了!”
第16章:秘密
我的记忆最早可以追溯到四五岁。
从有记忆开始,傅斟与君先生就在我的世界之中。
他们住在一栋房子里,一个是九爷的义子,一个是九爷的外孙。奇怪的是,在我的意识里却很少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四五岁的傅斟跟在我屁股后头小猴儿一样吱吱乱窜的时候,十四五岁的君腾已经像个大人一样正儿八经的冲锋陷阵了。
十四五岁的傅斟翩翩少年读书求学远渡重洋的时候,二十四五岁的君腾早就肩背扎实羽翼渐丰独当一面了。
等到傅斟返家,无论大大的上海还是小小的同生会,甚至更小到我们各自的家庭,都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都私下认为他们甥舅二人是天敌。
他们都是九爷的后辈,都拥有继承九爷事业的资格,理应挣得头破血流。否则愚蠢如刘善德之辈,也不会抱着君先生的大腿公然挑衅傅斟了。
偏偏外界又风言傅元白的死与君先生有些干系。
平日里他二人言语针锋相对,举止分毫不让,行事各自为政。摆出一副你争我夺的架势。
如今细想来,这二人之间的纠纠葛葛,与其说是“斗”,不如说是在“逗”。看似你一拳我一脚,使的却都是花拳绣腿,架子功夫。一旦有人来犯,便调转枪口一致对外。
好比这一次惩治内鬼,未见得如何交流谋划,竟躲过无数双眼睛。一个不动声色釜底抽薪,一个故布疑阵关门捉贼,配合默契,珠联璧合。
戈良说君先生害死了傅元白,他没有真凭实据。傅斟不信他。
他绞尽脑汁游说傅斟,说除掉君先生,来日便可顺理成章的执掌同生会。一开始傅斟想拖延他,使其不能成事,谁知戈良不声不响搞出了大阵仗,傅斟感到事态严重了。
戈良胆大心狠性子急躁,却并不擅于谋划算计,背后一定另有高人相助。且一定是君先生身边至近的人。
君先生明察秋毫,一早摸清了戈良的底细,也知道自己身边有鬼,可是吃不准到底是谁。敌暗我明,以不变应为万变,诱敌深入,方为上策。
于是故意几次三番卖出破绽,逐一排查,终于敲定了两三个。
所以同生戏院的这一出大戏,是谋划已久志在必得的。
先是戈良和傅斟借故离场,然后台口上喊出暗号“大先生送花篮”,片刻之后包厢暗藏的炸弹会爆炸。这是戈良一早的打算。
最后戈良和傅斟会在戏院外面解决掉君先生的手下弟兄。
同来的一干人,是君先生一早临时拉来捧场的,盛情之下,都不得推脱。清白的茫然不知,只顾看戏。心里有鬼的自然知道那暗号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