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急于进去,而是在门口站了片刻,把每一寸角落观察得仔仔细细,这才慢慢地走过去。他绕过大办公桌和墙边的柜子,直
接走到东边墙壁上挂着的一幅油画前。那是林赛的油画,画面上一只蝴蝶落在一片叶尖上,轻轻巧巧娉娉婷婷,如一只优美的精
灵。
莫顿摘下那幅画,后面露出一个保险箱。他没有打开看,已经不用看了,本来夹在缝隙中的那根头发,不见了踪影。
果然如此。莫顿意料之中地一笑,心情轻松了一些。他放回林赛的画,确定从外观看不出异样,这才拭去手上的浮灰,转身离开
。
好好地陪林赛睡一觉吧,这样他明天清晨醒来,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自己,那会让他安心许多。
很久很久以后,当莫顿自认为已经能够很冷静很客观地进行分析的时候,他曾经一遍又一遍回想那段时光。每一个表情、每一个
眼神、每一句对话、每一个动作、每一滴眼泪、每一个笑容……像电影胶片,翻来覆去地在眼前回放。
他最终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林赛是他所见过的,最出色的间谍。如果说有人一辈子只擅长做一件事,那么林赛最擅长的,就是伪
装。
莫顿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早晨的情景,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丝毫也没有生命即将发生重大转折的预示。他依旧很早就醒了,偏过
头,在窗帘透过的迷蒙的晨曦中,看着恬静地睡在身边的林赛。
林赛无疑是美的,这一点即使在莫顿最痛恨他的时候,也无法彻底忽视。他有一种寂静的美,恬然的美,一举一动都能给人安宁
和自在的感觉。尤其是现在,林赛的脸上犹有泪痕,白皙的纤细的手腕上,被绳索勒出的红印还未消退,给他平添了几分荏弱的
意味,让人只想抱在怀里,倍加怜惜。
他好像也要醒了,头微微动了动,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像乍开的蝴蝶的翼,然后慢慢地睁开眼睛,目光迷蒙如水,转过来时,
看到了莫顿,唇角泛起浅浅的笑。
莫顿拉过林赛的手,吻了一下。“对不起。”他说,“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林赛猛然想起昨天的事情,脸上顿时露出惊惧的神色。他慌张地拉住莫顿,张开口,想要说什么。莫顿搂过他,悉心安抚:“没
事了,真的没事了,你已经回家了。”
“是克兰,我认出他了,肯定是他……他露出紫色的头发……我本来在画画,忽然就昏倒了……他们把我绑住关在那里……我…
…”林赛连连比划。
莫顿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慢慢地抚摸他,直到感觉怀中的身子渐渐软下来,不再那么紧张僵硬。
“这只是个意外,以后不会了。”莫顿吻着林赛,轻声说,“是霍维斯命令克兰这么干的,我知道,他是想警告我不要管他的闲
事。”
“都是我不好……”林赛一脸愧疚。
“不,和你没关系。”莫顿顿了顿,说道,“我要出去办点事,你在家里休息。”
林赛一把扯住莫顿的衣服:“我和你一起去!”
莫顿知道林赛是怕他去找霍维斯,担心他会出事,他安抚地笑笑,犹豫片刻,说:“林赛,你受了委屈,心里一定很难受。可我
还不能对付霍维斯,至少现在不能,对不起……”
林赛摇头:“只要你没事就行,莫顿,让我和你一起去吧。”他咬着唇,眸中泪意氤氲,“我不想和你分开。”
莫顿最承受不住的,就是林赛这种眼神,他叹息一声,说:“那好吧。”
林赛似乎松了一口气,温柔地笑了起来。这个笑容,是莫顿对林赛最后的美好记忆,以至于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经常会在梦
里出现。但那时对莫顿来说,这无异于最痛苦的梦魇。
Chapter 35
会谈的地点定在霍维斯的办公室,这是莫顿事先想好的。他要利用霍维斯,而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的敌意,这也正是莫顿无奈之
处。第一眼看到林赛被无助地绑在狭小的隔间里,他最想做的事就是一枪把霍维斯给崩了!但现在,不但不能动那个人渣一个手
指头,还得想办法保护他的安全。
只要霍维斯一交出那些东西……莫顿冷酷地想。
霍维斯办公室的灯光并不算明亮,有些昏黄地映在彼此的脸上,使得细微的表情都变得模糊。他好像刚享受过一顿美餐,袖子随
意地挽在手肘上,懒洋洋地坐在沙发里,像只餍足而优雅的狮子,脚下跪着紫头发的美丽的克兰。
“晚上好啊莫顿。”霍维斯微笑着举起酒杯,遥遥示意,“难得你这么晚还有兴致陪我聊天,为了你,我可是什么节目都没安排
呀。”
“荣幸之至。”莫顿冷漠地说,“我只希望你的小宠物不要再到处乱窜,那会给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走到沙发的另一侧坐
下,林赛坐到他身边。
霍维斯一挑眉,半真半假地说:“哦?克兰,你乱跑到哪儿去了,惹得莫顿厅长这么生气。”
“没有,主人。”克兰眨着紫水晶一样的双眸,“我只是听从您的吩咐而已。”
莫顿不耐烦地打断他们毫无意义的交谈:“霍维斯,如果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我想你还是针对我比较好,对付我的家人,实在
太不地道。”
霍维斯无所谓地耸耸肩,轻描淡写地说:“莫顿厅长言重了吧,什么家人,充其量不过是个男宠而已。跟我的克兰一样,用来联
络联络感情也无可厚非。我不就曾经亲自把克兰送给了葛博特使……”
“我说过,那不一样。”莫顿终于还是遏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他一直都是个性情很强烈的人,只不过多年的特训和职业的特殊性
使他不得不压抑那种强烈罢了,但一到关键时刻,还是不由自主地表现出来。霍维斯把林赛比作克兰,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事,
他忽然紧紧握住林赛的手,用行动隐喻着占有和珍视。
霍维斯笑容凝住了,他注视着那两人相握的手,好像极为震惊,好半天勉强一笑,把酒杯挡在眼前,说:“那么,恭祝你们……
”他想说天长地久之类的套话,但又觉得未免过于残忍,于是截然而止。
莫顿却不在乎这些,他对绕来绕去的话题腻烦透了,直截了当地说:“霍维斯,我知道你绑走林赛,调虎离山,再命克兰去我那
里偷资料。实话告诉你吧,你从油画后面的保险箱里拿走的资料全是伪造的,是我特地放在那里引你上钩的。”他冷冰冰的脸上
泛起一丝笑意,“霍维斯,说实话,我有时很佩服你的勇气和定力,还有你的智慧,但没办法,各为其主,我得忠于我的国家。
于是,霍维斯少将,奥莱国最优秀的间谍,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霍维斯直直地看向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一个坚定冷酷,一个散漫淡然。霍维斯似乎对自己被揭穿身份没有什么惊讶,他
把酒杯放到大茶几上,命克兰斟满。一时间,屋子里很安静,只听到液体流入杯中的汩汩声。
霍维斯沉吟着说:“莫顿,你没有机会揭穿我。繁城的攻城战就要打响了,我们的军队很快就能冲进来,我的身份已经不需要再
是秘密。”
“是么?”莫顿语气略显嘲弄,“我只怕你根本没有命回到奥莱。”他从文件包里拿出一份档案,扔到霍维斯面前,“你看看吧
,那个犯人的口供。你以为我只捉到一个刺客?其实我捉到的是两个,一个死了,一个熬不过刑讯,把什么都说了出来。”
霍维斯迅速地扫了一遍口供,挺直腰,脸上微微变色。
莫顿仔细地观察他神情的变化,慢慢地说:“原来那些刺客,是奥莱国皇太子派过来暗杀你的。而且我还查出一件非常有趣的隐
秘轶事,原来当年如今的女王陛下,曾经做过普曼国的俘虏,可惜我国那群饭桶,居然没有一个知道这位尊贵的女人的身份,被
她装成女仆逃过去了。当时负责保护她的,就是侍卫官肯尼?奥斯莱特,两人在艰难困苦中发生了不同寻常的情谊。后来女王陛
下趁机逃走,她本想和肯尼私奔,但因为当时紧张的战局和动荡的国家,也为了巩固皇权,只好留下来,跟未婚夫莫提家族的继
承人结了婚。但结婚不到一年,就借疗养之机秘密生下了一个男孩。她只好命人把孩子送给远在他方的肯尼,一年多以后,她再
次怀孕,又生下了弗洛,也就是当今皇太子。而那个男孩,一直在父亲身边长大,直到十八年以后父亲因病去世,才知道了自己
的真实身份。霍维斯——或者是霍维斯?奥斯莱特,我没有说错吧?”
霍维斯没有反驳,他目光飘远,好像陷入了某种回忆,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哀伤。
莫顿趁热打铁,继续说道:“据我所知,阁下的身份并不算是十分隐秘,其实女王陛下一直没有和肯尼失去联络,甚至常常会书
信来往,赐予财物。按贵国的法律,您的身份和皇太子一样,完全可以继承国家大统,只不过皇太子父系强大,身份尊贵,又自
幼长在女王身边,才会顺理成章的成为继承人。你的出现,无疑给皇太子的身份带来十分严重的威胁。你是长子,而且又成为最
优秀的间谍——在奥莱国,只有贵族血统的人,才能进行特殊训练,而只有训练成绩优异的人,才有可能成为间谍,他们根本不
相信平民——你在这边居功至伟,为奥莱国军队节节胜利立下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已经受到了皇太子的警惕。如今战事眼见就要
结束,你会风风光光地回到祖国,正是举国上下欢腾雀跃之际,一个屡获战功的英雄无疑是人民心目中最完美的存在,那要比一
个在深宫之中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好多了。就算别人不在乎,难道皇太子不在乎?难道他就能心甘情愿地容忍你这种威胁存在?
掌握一个国家,是这个世界上最大最尊贵的权力,在这个权力面前,什么父子亲情兄弟友爱全是一堆废话,更不用说突然冒出来
的所谓哥哥。霍维斯,我想你一直心里有数,那些人是谁派来杀你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说到这里,莫顿停了下来,像是给
霍维斯喘息的机会,片刻之后才缓缓地说道,“在我眼里,你比战败的普曼国国民更加悲惨,我们至少还有个栖息之地,虽然十
分屈辱。可你,从此以后,连个能去的地方都没有。你的祖国,把你抛弃了。”
霍维斯垂下头,双手撑在额角,似乎展现在面前的,是令他难以置信的事实。莫顿并不着急,他觉得证券在握,偏头对林赛笑笑
。林赛的脸色却出奇的严肃,莫顿知道他不喜欢见到这种残酷,安抚地轻拍他的手。
很长时间霍维斯才叹息似的说:“你有什么条件?”
“我要你掌握的所有间谍的资料,一个不能少。”
“两国战争已经要结束了,派到普曼国的间谍全都要召回国去,对你来说一点用也没有。”
“这个不用你管,我只要资料。还有奥莱国边境防御部署。”
“就这些?”
“就这些。”
“我能得到什么?”
“安全,尊贵,一生无忧。”莫顿又拿出四份档案,放到霍维斯的面前,“这分别是普曼国和辉轩国的身份资料,每个国家一份
平民一份贵族,你可以选择任何一个。无论你选择哪一个,都会得到令你大吃一惊的丰厚报酬,包括田地、城堡、牧场、财物、
奴隶。你可以继续过你的逍遥日子,与世无争,还可以带上你这个可爱的克兰……”
莫顿说到这里,克兰突然极为迅速地瞥了他一眼,尽管很快,但莫顿还是从中看到了一丝古怪。他猛地抓住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说不清楚,但是很不妙。莫顿不由自主闭上了嘴,不再说下去。他看到霍维斯抬起头来,直视着自己,目光中没有惊讶、没有
沮丧、没有恐惧,什么都没有,平淡得令人心慌。
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莫顿飞快地回想一下自己说的话,没发现什么漏洞,他镇定下来,对霍维斯微笑:“怎么样?”
“很诱人。”霍维斯点头,“而且这两个条件一点也不苛刻。”他顿了顿,问道,“我想问一下,你要这两份资料有什么用?”
“这个……恐怕不能告诉你。”
霍维斯看着莫顿,漆黑的瞳仁深邃不见底,他忽然笑了,端起酒杯慢慢向后,靠在大沙发上:“很不巧,我恰恰知道一些。你这
两份资料,不是要给普曼帝国,而是要给辉轩帝国的,对不对,莫顿亲王?”
莫顿的眉梢跳了一下,问道:“你说什么?”
“莫顿亲王。”霍维斯一字一字极为清晰地又说了一遍,接着说道,“辉轩国当今皇上的第三子,淑贞后妃的独子,排行第三的
皇位继承人。你之所以要这两份材料,不是为了普曼,而是为了辉轩。因为你要从我国对普曼的间谍计划中,发现我国间谍的管
理和联络方式,还有一些必要的密码,从而挖出你们国家潜伏的奥莱国间谍。至于边防战略部署,完全是因为辉轩国陛下的命令
,因为他要对奥莱国作战。”他把莫顿对他的问话,原封不动地送回去,“莫顿亲王,我说的没错吧?”
随着夜幕的降临,办公室内的灯光显得亮了许多,映在莫顿线条刚毅的脸上,刀削斧刻一般。他冷冷地斜睨着霍维斯,不动声色
,像是要从对方的表情上,看出这些究竟是猜测,还是确有证据。
霍维斯饮下一口酒,轻轻晃动酒杯:“我们对你的怀疑,从劳特捉住那个交际花间谍开始。本来你一直很镇定,但回到家里就变
了,脆弱而痛苦,醉得一塌糊涂。为什么那个交际花的死,对你产生这么大的影响?我可不认为你是爱上她了。事实上,当时你
爱的另有其人,不是么?”霍维斯笑了笑,“于是我们开始进行隐秘的调查,最终确定了你身为辉轩国间谍的身份。但辉轩国作
为间谍的,分为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别,一种是贵族,一种是奴隶。如果你只是个奴隶,可利用的价值自然太少,但如果你是个贵
族,就大不一样了。于是这时,克兰弄死了葛博,我们使用了一种极为罕见的毒药。这种毒药的配方,是用我们用重金,在你们
辉轩国宫廷里买出来的。它的药效极为特别,配制很难,是辉轩宫廷用来赐死臣子的,即使卖到国外,也只流通于上层阶级,一
般平民根本接触不到,更不用说奴隶,所以你只能是个贵族。剩下的事情,只要辉轩国的密探进行调查就可以了。我派克兰去你
府上,真正的目的,不是保险箱里的资料,而是保险箱前面的那幅画。那幅画的画框是双层特制的,你调查我的所有结果,那里
都有一份复制品,我了如指掌。”
霍维斯凝视着莫顿渐渐阴沉的脸色,心中暗自叹息一声,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他竟升上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犹豫了片刻,补
充道:“还有一件事,我想你有权知道。你的父皇已经被秘密囚禁,实际的皇权,掌握在大皇子手里。因此,对奥莱国的预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