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完颜亮数次尝试攻击镇江,有一次甚至先头部队已经渡过长江,都被前线的战士死守,很难再近一步。于此同时,他也收到消息,自己空虚的腹地受到攻击,萧山已经连夺了三城,如果再不管不问,恐怕会因小失大。
完颜亮在权衡之后,终于从两淮退兵。当完颜亮退兵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赵构欣喜无比,马上派人前去送和议书,又主动说放弃已经夺得的金国城镇,并且愿意割让金兵已经占领的泗州,让他赶快回去。
完颜亮收到议和表之后轻蔑的一笑:“赵构果然懦弱,他日我当准备妥当,挥师百万南下,执鞭投江,一扫天下!”
持续了半年的战事,终于在当年的冬天告一段落。然而赵构的事情却远远的还没有完结。
尽管赵瑗三令五申,不准走漏赵构逃跑的消息,但这个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在朝为官的和前线的将领,并不敢上书骂赵构,但是一些读书人却坐不住了,纷纷上书言事,一开始赵构还看一看,到了后来,赵构看了只觉得堵心,根本就不看了。
非但如此,在完颜亮派人前来恭贺南宋正旦的时候,使者大摇大摆的走上紫宸殿,打开完颜亮的国书,大声念道:“朕听闻汝有不臣之心,此次略施教训。若是胆敢有下次,定然发兵南下,朕亲自前来擒你,让你去和你大哥互诉别情!”
赵构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脸唰的就变白了,赵构的大哥赵桓还在金国的五国城,做了二十多年的俘虏,现在完颜亮竟然这样辱骂自己,扬言要把自己抓回去玩儿,赵构心中的气愤可想而知。但他也不敢和金国的使节对骂,只是转身到了后殿。
前来朝贺的众臣面面相觑,人家已经指着鼻子乱骂了,赵构竟然吭都不吭一声,也太丢脸。
晚间观看烟花焰火的时候,赵构一直闷闷的,吴皇后见状,便问道:“官家,如今金人已退,陛下为何还长吁短叹,愁苦至此?”
赵构手扶着宫中的栏杆,看着满天的烟花,过了半天才道:“旁人岂知当官家的难处?还不如江上一渔翁来的自在悠闲。”
96、第三更
赵构叹道:“朕只是想起早年写的一首小词,‘宁做江上一渔翁,赢得闲中万古名。’”
这首词是当年赵构游太湖的时候仿张志和的《渔歌子》即兴而作,现在忽然说出来,却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吴皇后吓了一跳,劝道:“官家如今春秋鼎盛,怎能作此想?身为天子,怎能悠闲自在?”
赵构低低的叹了一口气,默不作声,他心中觉得又是疲惫又是丢脸,琢磨了一会儿,便命人去把正在看烟花的赵瑗叫来。
赵瑗今日依照常例进宫,他记得去年是萧山前来述职恭贺,但今年却根本没有见到萧山的影子,心中不由的升起一股自己也不明白的失落之感。
夜空中的烟花一朵又一朵的散开,去年的这个时候,那个人站在街角,对着自己微笑,用着满腔的情意向自己表白。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但那种心跳的感觉,不仅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模糊,竟变得越来越清晰。
在这样一个万家团圆的夜晚,那个人会在哪里呢?赵瑗平常从未觉得自己身边跟着人很吵,但是现在,却无比的想要找个清静的地方,静静的一个人看烟花。
这一年来,特别是自从赵构逃跑以后,几乎所有的奏折他都看过,在萧山出兵,前去进攻金国围魏救赵的时候,两人书信来往尤为密切,甚至一天就能够有两三封的样子。可那些书信之中,却没有半句有关私事的,都是军情敌情。
赵构也还算得上遵守当初的诺言,萧山奉命出击中原,迫使完颜亮暂时退却,而萧山的官阶也从一个从六品的校尉升为正五品的定远将军,算是跳了一级,成了名副其实的将军,已经具备了参朝的资格。
赵瑗本以为今年萧山会来,可是让他等了多日,萧山竟没有前来述职。
他在做什么?是不是也会在这个时刻,和自己一样,静悄悄的看着满天的烟花呢?赵瑗一个人坐在皇宫中假山边的凉亭内,思绪却飞得很远很远。
直到一名太监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才被惊醒。
“建王殿下,官家叫您过去。”
赵瑗转头,看见赵构站在不远处的树下,他身边的太监宫女都退在一旁,看似恭谨,却显得赵构也有些孤独。
赵瑗缓缓的走了过去,站到赵构面前,躬身行礼:“陛下。”
赵构看了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一会儿,道:“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叫我爹吧。”
赵构没有用“朕”,而是用“我”,他提出的这个要求,也让赵瑗心中有些微微触动。
赵瑗答了一声是,道:“阿爹,叫孩儿什么事?”
赵构背着手,默默的低头走着,赵瑗便陪在他的身边,问道:“今天正旦,阿爹怎么看起来闷闷的?是因为金贼的话么?蛮夷无礼,阿爹不用跟他们一般见识。”
赵构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道:“朕看见你一个人在哪里坐了很长时间,也似乎闷闷不乐的样子,是为了什么?”
赵瑗听见赵构这样问话,猛然一愣,他原以为没有人看见自己,却没想到赵构竟然观察自己很长时间了。
赵瑗也没隐瞒,道:“有些想一个人,每次过节见不到他,心中就觉得缺了一块。”
赵构道:“是你的王妃么?”
赵瑗却万万没想到赵构会忽然这样问,他慌忙摇头,过了一会儿,又轻轻的点了点头,有些掩饰的笑了笑:“儿子还是太没用了,过于长情,他都走了这么长时间,却不知道为什么,非但没忘记,却越来越想他。”
赵构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话好,他本来是想让赵瑗来安慰一下自己的,这个时候见到儿子心情低落,便劝慰道:“过一阵子就好了。朕当年刚刚登基的时候,皇后被金人掳走,也是日夜难眠,等过了十几年后,也渐渐的淡忘了。你王府里只有一个女人,却多年无子,总是你不愿过多碰她的原因,改日朕给你挑个好的,你也不至于这样。”
赵瑗道:“儿子暂时没有娶妻的意思,这件事情缓一缓再说吧。”
赵构摇头道:“不好再缓了,多几个儿子总是好的,朕一生无子,总不希望看到你也这样的。万一金兵打来,你只有一个儿子,莫要闹得和朕一样。”
赵瑗一愣,问道:“阿爹你刚刚说什么?”
赵构叹了一口气,道:“朕觉得很累,最近身体也不是很好,想过几天自由自在的日子。”
赵瑗有点不可置信,盯着赵构,赵构道:“就是你想的那样,朕想要传位给你。”
赵瑗想也不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儿臣恳请陛下,再也不要做此想。陛下今年才四十六岁,正是春秋鼎盛,怎可因为一点小小的挫折就心灰意冷?儿臣也万万不敢应!”
赵瑗说的果决,这种态度让赵构的心里又是安心,又是沮丧,还有些暗暗的得意。众多滋味交杂在一起,让赵构低低的叹了口气,道:“不过就是一说,你何必那么紧张?起来吧,今日正旦,咱们父子两个说说家常话而已。你不知道,自从朕归来,太后和皇后,都不怎么搭理朕了……”
赵瑗也不好接口,只能默不做声,陪着赵构缓缓的走了一程,只是说些闲话,又扯到了还在金国当俘虏的钦宗赵桓身上,赵构道:“当日金兵围城,你尚未出生,从没见过那种景象。那时候靖康皇帝派了二十万大军驻守黄河,可只有五万金人,就将二十万大军打得尽数溃散。当时朕就曾劝过他,让他跑,可他为了名声之类的身外之物,不肯跑,闹得现在这么凄惨……”
赵瑗听见赵构又提这个事情,心中不觉有气,他站住脚步,对赵构道:“阿爹,如今金国早已不是当年的金兵。完颜亮大多都是一些签军,前一次敌人攻城,阿爹卧病在床,如果再有这样的事情,恐怕难以向天下交代。”
赵构也一时没话说,自己被钱塘江海潮吓得弃城逃跑实在是太离谱了。但他也不想再就这件事情谈论下去了,便转移了话题,道:“太后这些天对你改观不少,你有时间多过去看看她。”
赵瑗躬身答了是,两人默默的走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再也没有多说。
第二天的时候,赵构便将在上次骚乱中表现突出,已经升任宰相的陈俊卿留了下来,问道:“陈卿家,朕有内禅之意,你觉得如何呢?”
陈俊卿早就对赵构不满,此刻听赵构一说,劝也不劝,立即道:“恐怕不妥,若突然禅让,中外恐怕会有疑惑,以为陛下被逼退位。若陛下真有此意,不如先立建王殿下为太子,也好告知中外,此乃陛下的意思。”
赵构见陈俊卿劝都不劝一下自己就开始为赵瑗考虑,心中有点不高兴,他自己沉思了一会儿,看样子完颜亮似乎并不死心,如果他真的找个借口发兵百万南侵,宋军一定是挡不住的,自己也是一定要跑的。
只是这次跑可不能向上次那样仓促的没有任何准备,必须让所有人无话可说。
先立赵瑗为太子倒是一个好主意,如果到时候完颜亮攻破长江防线,自己马上退位,把烂摊子丢给赵瑗。这样,自己不是皇帝了,跑也能跑的名正言顺。
赵瑗如果能够抵挡,到时候自己再回来不迟享受战果不迟。如果万一不能抵挡,皇帝还是自己的。
再说赵瑗这些年一直很孝顺,也非常的听话,又有才能,吃苦他去,享乐自己来,真是绝对的好选择。
而如果完颜亮一直不动,太子之位并不能威胁到自己的地位。
赵构主意已定之后,便深觉自己的想法乃是两全其美的办法,省的天天被完颜亮指着鼻子骂的心理堵的慌。
为了挽回自己慌忙逃窜的面子,赵构在宣布立赵瑗为太子之后,又昭告自己要御驾亲征。
这件事情也可谓一举多得,现在金兵已退,自己前去巡边,不会有任何危险。而且带上赵瑗,还能够让他认识军中诸将,万一有事也能够多担待一点。并且“御驾亲征”四个字,说出去也好听。
赵构心意已决,在春三月的时候,便带着已经立为太子的赵瑗,开始了巡边。各处的官员都要接驾,又是一笔不小的花费,他先是去了淮东、淮西两处,见到了此次对金兵作战中,表现突出的一名叫做李虎臣的将领,当得知李虎臣以前是在萧山手下做事,并且带领的是萧山遗留下来的兵丁时,赵构也不由的来了兴趣,想要亲自去看一看这位数年没见过的,惹自己不高兴了很久的故人了。
赵构在两淮地区呆了约莫半个月后,御驾再起,浩浩荡荡顺江而上,沿路看尽两岸风景,等御舟停泊之时,赵构或上岸享受当地官员的供奉,或坐在船上垂钓江中,倒把个“御驾亲征”搞得悠闲无比。
相比之下,赵瑗就要忙很多,他不仅要亲自照顾赵构的饮食起居,还要和当地的官员见面,又要每天将赵构的行程,生活,甚至吃了些什么都写上信,寄回临安给韦太后,以免老人家担心。
赵构转了一圈,看了看风景,抑郁的心情好了不少,也长胖了些,赵瑗倒是变得瘦了。
当赵构的御驾抵达鄂州的时候,已经是四月中旬,鄂州的守将李道带着女儿李凤娘亲自前来接驾,赵瑗一直听说李凤娘的大名,直到此时,才见到真人。
李凤娘今年已经八岁,俨然是个美人胚子,然而她见到赵构之后,却说了一句话让赵构心情大为不好:“若是当年岳爷爷不死,完颜亮怎敢南下?”
李道吓了一跳,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宝贝女儿居然在这个时候掉链子,赵构猛然变色,也不好当场发怒,只是闷闷不语,不想再呆在鄂州,更加不想再绕道去信阳,便直接北上,前去襄阳看望多年不见的爱将刘锜去了。
赵瑗劝说道:“陛下已经到了此处,众人都已经见过,却独独不去见此次围魏救赵,立下大功的定远将军萧山,恐怕有些不妥吧。”
赵构道:“朕身体不适,已经升了他的官阶,又有什么不妥的?以为什么人都是能够从六品升为五品吗?”
六品到五品是官员的一个坎,五品以下没有参朝资格,低级官员。五品以上却拥有了觐见皇帝的资格,可以继续往上升。有许多人一辈子都卡在六品到五品这个坎上过不去。况且萧山之前的是从六品,到六品之后还有个从五品,之后才是五品武将。这一下算是连跳两级,赵构这样做,也算得上对萧山战功的极大肯定了。
赵瑗张了张嘴,还想要说些什么,赵构不耐烦道:“你如今也是太子了,当为朕分忧,信阳地方小,你就代朕前去抚慰好了。”
赵瑗心中深觉不妥,赵构这简直是太故意了,可他想要开口劝阻的时候,却有些神差鬼使的说出了另外的话:“儿臣自当为官家分忧,也不用太多人去,就带几个亲兵前去就是。”
赵构点了点头,当夜便启程前往襄阳去了。
李道有些心境胆颤的拉着赵瑗:“太子殿下,小女无知,臣已经教训过了,还请殿下在官家面前多多美言……哎,也是教导无方。”
赵瑗微微的笑了笑,道:“小孩子家童言无忌,李统制不必过于担忧。”
当晚赵瑗在鄂州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的时候,他便带着人,前往信阳方向出发了。
这一路他并不如赵构那样招摇,也未通知路过的州县官府,只住在当地的驿站中,他越靠近信阳一分,心中便雀跃了一分。
一年前他被收为皇子,萧山不在;前些天他被立为太子,萧山依旧不在。赵瑗内心隐隐的兴奋却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够倾述,还必须表现出恭谨之色。
可这种伪装,却不需要在萧山的面前做。一想到即将有人能够跟自己分享快乐和胜利,赵瑗的嘴角就不由的露出了微笑,连跟他一道出来的太监甘昪都说:“殿下这两天心情很好呢!”
赵瑗一愣,马上露出严肃的神色,可当无人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翘起了唇角。
那个人,一年多都没有见过,现在是什么样子呢?如果他知道,自己前去看他,会不会很高兴?
赵瑗抵达信阳军地界的时候,是当天中午。他本来想要悄然无声的前去给萧山一个惊喜,这一路的行踪都刻意隐瞒,岂料他刚抵达信阳地界,还未进城,便被暗哨逮了个正着。
赵瑗有些不悦暗哨把自己当做奸细对待,便道:“我是你们萧将军的朋友,你带我去见他,他就知道的。”
却不料充当暗哨的士兵毫不含糊:“萧将军说过,凡是有可疑的人,不论是谁,都不能放过!你若真的是将军的朋友,等见将军后,小人给你赔罪!但现在要按照规矩来,来人,给我捆了!”
赵瑗尚未开口辩驳,几个士兵便一拥而上,他要是动手,当然能够赢,但赵瑗并不愿意和萧山的部属发生任何冲突,也制止了自己手下随行的几名侍卫的反抗,五六个人束手就擒,是像犯人一般,被压到萧山的营中。
他走到信阳城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这里和别处见过的地方不同了,在街上巡逻的军队,步伐整齐,精神抖擞,身上都有着一股雄赳赳的气概,就连临安城的殿前司亲卫都不能相比。
他还想多看两眼的时候,即刻就被押送的士兵呵斥:“不准乱看,来人,把他的眼睛蒙上!”
萧山原本正在营中整理战报,已有自己派到江北的奸细说过,完颜亮正在囤积粮草,大肆伐木,到处抓壮丁,必有异动。他正琢磨着准备怎么写折子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亲兵通报:“启禀将军,抓到几个可疑的奸细!”
萧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不是说了,不要随便抓,看见可疑的盯着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