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忙说:“赶紧的过了明路也就是了。”王熙凤道:“就是这样才麻烦,过了明路,就算是她入府的日子,跟生产的日子对不上,岂不是打了自己的嘴?不过明路,管她自己作贱自己好歹黄册上也是良家妇女。”
贾琏,当时只想着爽了,都没注意这些。他与贾珍父子所忌惮的都是王熙凤,只想抱个孩子回去王熙凤总不能把丈夫的骨肉拒之门外,那骨肉的生产者自然也一道进来了,把国孝家孝都抛开了。等事情闹出来之后贾琏并没受到大惩罚,就更不以此为意了,如今被提醒了,才记起这世上还有国法这档子事儿。由此可见,两府之内,主子奴才的心里,王熙凤比国法还可怕。
现在荣府与宁府分开了,贾敬的孝期用不用守一年也只是嘴皮子上的官司,春天老太妃薨时是三个月禁嫁娶,如今到了腊月,尤二姐有三个月的身孕,加加减减也不算犯了这个。问题是王熙凤说的,尤二姐户籍上还算是良家妇女,普通百姓,不论是娶是纳都得走个手续办个户籍转移,这个时间就对不上。按律,凡和奸,杖八十。同时规定捉奸拿双的才算是通奸,这事儿吧,孩子都有了,怎么会不是通奸呢?八十板子一打,两人还有命么?
贾琏呆完了,连忙问策,王熙凤肚里冷笑,面上却不显,只说:“我哪里有办法?就这还是老太太想到的,不如你去问问老太太,老太太素来又疼你,必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又是干系全家性命的大事,再生气也要给你出个好主意的。若我去问了,又显得是我容不下人了,要是为我想,一条绳子勒死了她也未可知,都察院还是我叔叔旧友呢,谁会管?要是为你想,许就是另一种情形了。”王熙凤心里,这个孩子就算自己不在意,也不会有人叫他生下来的,贾母等算是有修养的,心里怀疑嘴上不说罢了。但是王熙凤仍然不希望这个孩子生下来,尤二姐是良家妇长得又好,万一生个儿子下来又是一宗麻烦事。
贾琏只得求贾母去,贾母原不在尤二姐的,想着快过年了,先把贾宝玉的事放一放,又与王夫人商议着往宫里送给元春并曾外孙的东西呢,一听这一条,气得要了不得:“哪里就馋成这样儿了?说了叫你们仔细着,先不要圆房,你偏管不住自己! ”然而事关嫡孙贾琏,还要给他想办法:“先生下来,叫平儿从今儿起养着,就说有了身子。”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就是高明,还不快谢了老太太?”
贾琏还要争辩,王夫人道:“你要是有旁的法子,倒是说出来,明摆着个活生生个人证在那里,你要怎么把他变没了?这样孩子也保住了,大人也保住了,儿子还是你的儿子、姨娘也还是你的姨娘。”贾琏回过味儿道:“掐着日子拿贴子把她入籍的日子往前改一下儿成不成?”贾母还狠不下心来把孩子拿掉,却仍是不乐意那个还没出生的不管曾孙子还是曾孙女的孩子被尤二姐带的,自然不同意:“还掐着日子呐!那阵子咱们正与东府撕虏着呢,你还有心思纳妾?你不怕叫人翻倒出来为什么翻的脸?”贾琏哭丧着脸,犹不甘心,旋出来与堂兄弟商议。
贾宝玉相信现在如果照镜子的话,镜子里的影子一定是一团青白外带冒黑烟的。贾家是有不少帮手同时也没少结冤家,平日不显,谁知道会不会在这当口下黑手?贾琏犯了这种事儿,往重了说是私德不修、没资格继续爵位,真要这样判了,那这府里还不得打起来?——贾赦还有一个名叫贾琮、存在感几乎没有的庶子呢,没存在感也不代表人家不存在呀!
贾珠与宝玉都说这种后宅里的事情,贾母所说已是最好的处置方法了。贾珠是觉得庶子认在谁的名下这种事情,太普通不过了,区区一尤二姐还不用这样放在心上,能在自家范围内消化了麻烦自然是好的。贾宝玉心说,就是因为你这个外行要偷嘴才偷出来的麻烦啊,现在还要越过内行再搞小动作?两人还要说点场面话,贾珠道:“现在能不惊动外头就不惊动外头,这一二年坏事的人家还少么?能不声张就不声张才是正理。你帖子一出,倒是省事,只怕不用半个月,京城里就全知道了。老太太岂能外了你?让我们为你着想那是份内的,再要叫我们费心思把个拖累你的女人处处打点得妥妥当当不受一丝委屈事事如意,那是再不能够的。”贾宝玉道:“也是为了孩子着想,放在平姐姐名下,凤姐姐心里也好过,对孩子也更实在些不是?平姐姐难道会不照顾好这孩子?”
这事自然是瞒不过贾政的,他是个标榜礼教的人,旁的不说,先劈头盖脸给了贾琏一顿,贾赦躺平之后,贾政自觉责任重大,拿出当年看儿子的精神来管侄子,把贾琏骂得狗血淋头,就差动手打板子了。亏了他这顿骂,用‘这事都怪你不检点’把贾琏原本那一点‘你们都不帮我’的心意浇熄了。
贾琏还是心软,叫不许告诉尤二姐这项决定,等生下了孩子要摆酒了,再说。有了这件事,因事关贾琏,荣府里一个年都没过好。王熙凤心里不痛快,又岂能叫尤二姐痛快了?她也不故意为难,只是没了她的话,贾琏对后院的管束能力是薄弱的,纵使贾琏院子里的人听了贾琏的话,还有别处的下人婆子呢,略透一透口风,尤二姐听到耳朵里,仿佛晴天打了个霹雳,抱着肚子流泪发呆。委屈了这么久,好容易有了点指望,现在这指望也要不给她了?
111.新年前后为难之事
贾宝玉很忧郁,桌子上横着份请柬,他背着手在地下踱步,时不时回头看看桌子,又扭过头来。恭王爷的请柬在年前就送了来,日子还与往年一样。这也就罢了,这位同学居然把请客的名单也告诉了贾宝玉。
心里有些焦躁不安,干脆踱到里间去,又闻到菠萝的果香味儿,贾宝玉狠狠搓了把脸——这东西也是十六爷送的。不知道徒忻到底是怎么想的,南方贡上的鲜果,统共这么些儿,不知道徒忻能分到多少,就这么大方地一次送了俩过来。要说这年头的东西纯天然无污染,味道就是好,贾宝玉把俩都切了匀人,王夫人问明白了他自己没留,又叫绣凤拿了两块儿回来,这味道隔了一天似乎还能闻得到,弄得人心烦意乱。徒忻要是给贵重的东西如金银珠宝一类,贾宝玉还能推辞,这种小东西,推辞就显得不近人情了。可是这也太……亲腻了,只有关系好到一定程度了,才会拿这些零碎的又少见的东西相赠的,至于时不时的互赠吃食,在这个阶层的人这里,就是绝对亲近的表现了。比如贾宝玉会拿零食送姐妹们。
徒忻一手让贾宝玉真的有点不好应对了,只能先接了好意,又写了回帖应了这场酒。
贾宝玉在犯愁,徒忻却是过得舒服,拿到了收据,十六爷心情大好。十二月二十日封了印,他就彻底闲了下来,他没成家,往各处亲戚送的礼略有不足也没人说,何况能让他送礼的人十个指头数得过来,他还有内外两个管事的、王府还有一套班子,礼数上头也缺不了。如何与属下们周旋他也想好了,本府属员要收拢,随行之仪仗里的周靖是个有本事心地也尚可的,来年可保举出去做官,赵长史之侄现在攻书,亦可发话令照顾一二……至于部中诸人,尚书等同衙为官已是一份交情了,底下能办事的主事亦可循例为其进言……在门人的选择上徒忻心里有数,宁缺毋滥,有几个随时能用得上的人比胡乱收些只会奉承的要强。
想好了这些,徒忻心里一阵松快,躺到摇椅上合眼假寐。总管太监拿着回帖进来,见他这样,又悄悄地要退出去,不意徒忻已经听到脚步声:“什么事?”知道要请的人必会到了,徒忻道:“年下这些油腻的东西怕都吃得烦了,到时候上些清淡素菜为好。”总管心说,这时候菜比肉还贵呐!又请示:“大过年的请人吃酒,太寡素了也不好,老奴看还是……”徒忻道:“又不是叫你弄斋菜。”总管听了这话,放下心来,大不了贵客那几席额外加菜就是了,这倒省钱省事儿。又忆想一事:“老太妃薨未经年的,年酒好摆,这戏——”徒忻道:“这个省了罢,立几个鹄子习射罢。”总监抽抽嘴角:“殿下,年下不好动刀兵,勉强投壶也就罢了,这弯弓搭箭的,不好。”徒忻的主意一连被驳了两三回,以下有些不耐烦:“就这样罢。荣府上的年礼送来了?取单子来我看。”
单子上的东西都是官方配置,尺头、古玩珍宝一类而已,翻了一回,见并没有什么新奇的,徒忻心里有些不自在。因他心里对贾宝玉亲近,也与贾宝玉互赠过几回小礼物,心生亲腻之感,便觉荣国府的东西应该与官样文章略有不同才对,如今却依然不温不火,与其他人家送来的东西没有本质区别,徒忻颇有一点‘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的感觉。他压根还没发现,都是他先送人家东西,人家后来才回的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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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年还是要过的,过年的程序与往年也没什么大不同,仍旧是吃请请吃收礼送礼,只是交往的圈子与往年越发不同了。荣国府的社交圈子还是老样子多是些世交勋贵,只是如今贾珠与贾宝玉各处有了自己的圈子,除了与荣国府重叠的部分外,尚有自己同年、座师、同僚等要应酬。王夫人见儿子有出息,自己脸上也光鲜,与贾政商议,叫单空出两日来在府中摆酒,一日是贾珠请客、一日是贾宝玉请客,贾政想如今还没分家也答应了。一同去回贾母,贾母自是需要好消息来冲淡一下的,把贾珠与贾宝玉叫到跟前来,令二人拟了单子,定下日子好备戏酒。两人正愁如何回请诸同僚人等呢,一齐应了。贾母道:“你们谢过凤丫头罢,我只是说句话,她倒要跑断腿儿。”两人笑道: “这是应当的。”
今年贾宝玉要走礼的东西却是王夫人叫来探春一道商议的,探春贾敏、王夫人好歹经的见的多,倒也把诸色礼物备得齐整。贾宝玉粗粗看了一眼单子,见除了进上的东西外,往徒忻那里送的是最好的,因笑道:“这份礼拿我的帖子去送,显重了。”王夫人道:“家里旁人又与王爷不相熟,拿老爷的帖子去反是不妥,难不成王爷不知道你是咱们家的不成?”贾宝玉只得作罢。又见探春对他使眼色,贾宝玉知她有话要说,两人辞出来的时候便邀她一道。探春道:“二哥哥,过了这几日说与老太太,把云儿接了来罢。”
贾宝玉道:“她快出门子了,这算是在史家的最后一个年,保龄侯也是她叔叔,这当口要怎么接?怎么着她总要在史家过了年才好来咱们这里再住下,史家也是要脸面的,这个年不过十五怕不会放她来的。”探春叹道:“她不来,彼此都冷清些,她是个爱玩闹的,在叔叔家也过不舒坦,我们这里少了她也空落落的。”贾宝玉道:“我尽力与老太太说说罢,一过十五就接了她来,她在那里也少受些累。”一面回去,又打点送湘云的各色小玩艺儿。
有事忙的时候时间过得就快,不用上班的日子,也忙得不行。给家中诸姐妹的年礼,如今手上有钱了,便给园中姐妹同一式样批发了一人一对金镯子,给嫂子送锻子,侄子侄女是金银锞子。外头的礼有王夫人操持,给家人的东西却要自己动手的。
这样忙着,转眼到了新年,进宫领宴这等事还是要去的,依旧是吃了胃不好受的宫宴,回来贾宝玉又叫厨房煮了碗面对付肚子。可怜贾母等还要贺元春千秋,她们回来的时候精神却好得不行——王夫人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儿:“小千岁生得贵气十足。”唔,看到外孙了,当然高兴。一道入宫的邢夫人就没这样的兴致,只在一旁当布景板。
因年前探春说起湘云,贾宝玉吃年酒的时候就留心寻卫若兰说话去,不意却没见着人。冯紫英道:“你是没看着,他那日吃了酒,轻狂得跟什么似的,趁着酒兴还与人练摔跤,热身子出了汗还不穿大衣裳,受了风寒如今正在家里歪着呢。等他好了,咱们一道取笑他去。”贾宝玉又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如今病况如何、请了哪个大夫一类,陈也俊从旁道:“他一向健壮,不几日就好了,你也不必这样担心他。”
贾宝玉心里犯了嘀咕,湘云的官配似乎不长命,最后不得好,如果是这样,他倒宁愿两人没配成对儿。然而湘云不是自家姐妹,他连插手的资格都没有,又史家对湘云算不得好,能跳出来也是好的。可恨红楼梦永久地坑了,这些事弄不清楚,竟不能剧情早知道来预防!
贾宝玉被现实提了一个醒:就算是提前知道了一些事情,还是不可能让所有自己关心的人都一帆风顺的,比如湘云。贾宝玉知道她的婚姻算是不错的了,就算有能力也不敢坏了这段姻缘,万一换个主儿两个人再过不到一块儿呢?到时候八竿子远的亲戚贾家再为湘云出头合离?这事不比迎春那个死局,再坏也不至于坏到哪里去,因而可以放手去做、去赌一把。黛玉同此理。但是湘云……贾宝玉的年酒吃得不痛快了,这一份不痛快在准二姐夫到访的时候才有了些纾解,至少这位二姐夫还算厚道,就算不厚道了,咱也拿捏得住!
新年时有种种忌讳又有种种要求,最普通的就是要高兴不能摆脸子,不然一年都不痛快。贾宝玉只好挂上标准的笑容四下周旋,累得不轻。初五日,自己又在荣府内摆酒请客。同年们来了,先拜老太太,喜得贾母合不拢嘴,自丈夫去世之后,已难得有这样的场面了。往年虽有后辈等拜年,多是世交晚辈,似如今这样几乎人人身有实职的时候却是没有的,便是丈夫在世时,来拜年的人里科举晋身的也是凤毛麒角。一连两日,贾珠与贾宝玉都在家中摆酒,因老太妃薨逝,凡有爵之家一年之内不得筵宴音乐,过年无法不宴请,但是戏就只好免了,连唱曲的都没叫。好在大家聚会只是为了交流一下感情、交换一下消息,同时表示自己还没在社交圈里消失。
贾宝玉一面与大家寒暄串场,一面拿眼睛把这些打量了又打量,然后叹息地发现——没人适合云妹妹也没人适合林妹妹。要说适合探春的人,大概还要等下一期公务员考试了,勋贵家的孩子,实在让人不放心把家里闺女交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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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郁闷的心情,初七这一天,贾宝玉还是得准时往徒忻家去。这回请的却不是去年那些人了,贾宝玉一看,如孟固等都是因为与徒忻相识才认识的人,还有一些是不太熟,但是听过的,应该算是与徒忻关系算不错的人,勋贵子弟也有几个,更多的人显然是被徒忻给淘汰了。
贾宝玉的席位却被安排在了徒忻这一桌,桌上的主客应该是那位老师唐佑,贾宝玉等几个‘弟子’陪着。唐老师问各人的学习生活情况,诸人最近都做什么啦,有什么要帮助的啦,大家回答着,互相致意。齐皓的侄子开蒙,要求贾宝玉同学把当年编的‘对韵’亲自手抄一份来,借着酒勾着贾宝玉的脖子:“我是放赖也要拿到的。”唐佑笑着说情:“既这么着叫他放回赖,介石再写了送他。”引得众人一乐。
唐佑又问贾宝玉:“你姐姐的婚期可定了?我可要讨媒人钱。”贾宝玉道:“少不了您的谢媒酒呢,只怕老师到时候又不得闲。”唐佑戏道:“我若不得闲去,你须得把酒送到我家里来。”贾宝玉笑应了。桌上众人又一番八卦,当着人家兄弟的面不好问候他家妹子,心里对贾府的姑娘也有了一个评估。唐佑不是没谱的人,既然肯从中做媒,他对贾府姑娘的评价应该是不坏的,贾府的姑娘或许是良配呢。这便又说起婚姻等事来,宋明德的父亲明年要回京,许要给他定亲,宋明德没捞到参加今天的酒宴,但因是贾宝玉的亲戚,也被顺势八卦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