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故意乍舌,摇头晃脑地道:“长大了事情可真多,又要娶嫂子又要考状元……”坏了!
果然,贾母笑了:“你要娶也是娶媳妇而不是娶嫂子啊!”元春拿帕子捂着脸直笑。
贾宝玉红着脸道:“我又没说错,珠大哥哥许久不曾得闲与我一块儿玩了,会累着的。”贾母道:“待忙过了这阵儿,就让你们哥儿俩一块儿玩。你等菊花开了的时候,你大哥哥就能闲下来了。”
贾宝玉心里诧异,贾琏娶亲不是差不多到明年的么?怎么到秋天就没贾珠的事儿了?元春也奇道:“老太太,闻说婚事定在明年……”
贾母笑道:“你舅舅那里有消息过来,说是明年不定会不会另有差使外放出京,故此在要尽着大家都在京里把事办了才好。”
得,贾珠一时半会儿是得不了闲了,拉着这位哥哥一起锻炼身体的计划暂时是没法执行了。贾宝玉只得自己满地撒欢地跑着,先锻炼一下自己的小短腿,唬得李嬷嬷跟在后面扎着手追着:“祖宗,你倒是慢着点儿,仔细磕着牙。”
李嬷嬷心里苦得很,她是自己生养过儿子的,知道男孩儿初学会走路就喜欢自己满地跑,不喜欢再让人抱着,非得显摆一下不可的。要是自己的儿子,打两巴掌骂几句,一把拽过来倒提着往一边儿一扔,保管就老实了——顶多哭一阵儿,哭的时候要再吓唬两声儿也会老实,再哭,不理就行了,哭得没趣儿了、累了,也就歇了。可宝二爷是个祖宗,打不能打、骂不能骂,四周都是眼睛看着。把他抱着,他就伸腿扯胳膊,没一刻安闲,弄乱了头发衣裳,老太太跟前更不好交差。
奶娘也不好当啊!
好在宝二爷倒懂事,见老太太之前必会理一理衣服,且走累了的时候绝不耍赖,直接一站,双臂张开,望着一干嬷嬷等着抱。
李嬷嬷终于在荣禧堂后的抱厦厅里追上了贾宝玉,给他理了理衣服,抱着跑累了的贾宝玉往王夫人那里去。入了王夫人院子,贾宝玉又要下地,李嬷嬷脸皮直抽抽,这祖宗爱干什么最好由着他,李嬷嬷想着就把贾宝玉放下。贾宝玉自己噔噔地往王夫人房里走去,廊下两个丫头早看见了,一个打起帘子,另一个就往内里回话。
贾宝玉进了房,见王夫人坐在炕上,李纨、元春在下手陪坐,周姨娘、赵姨娘站在一旁。贾宝玉先低头行礼问好,又直冲到王夫人腿边儿,王夫人笑着俯身伸出两手握着儿子的小肩膀,怕他跌着了:“猴儿成这样儿,仔细你老爷生气。”贾宝玉倒不怕贾政,然仍是东张西望了一下,王夫人就笑道: “你老爷与单相公他们吃酒论诗去了。”
贾宝玉巨汗,老爷去干啥了?吃酒论诗?也行!可你TMD跟清客相公吃酒论诗?亲爹哎~你不知道你住在这里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么?等老太太一朝去了,你是要分家出去自立门户的,到时候你拿这些清客立门户去?好歹也要跟同僚、上级、下属混一混关系的吧?
一扭头,却见到赵姨娘伸手抵在腰后揉了两下,贾宝玉忽又觉得她可怜了。这都是什么破事儿啊?!此时又有管事娘子来回话:“回太太,新房里要用的二十挂湘妃竹帘已经得了。”王夫人道:“几挂大的几挂中的几挂小的?”元春与李纨各在心里记下,凡有回已得物件的,须得问清其大小式样各有多少。
贾宝玉听得很无趣,决定回去继续练字,挪挪小屁股,还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呢,外边传来脚步声。周瑞家的挑帘子出去,片刻就转了回来:“太太,东府的太太要生了,珍大奶奶打发人过来回太太,请太太过去坐镇,说是……”
下边儿的话周瑞家的不说王夫人也能猜出来一丝来,贾敬之妻这一回怕是不太好熬,贾敬之妻这一胎来得侥幸,是贾敬祭祖回来住时怀上的,于今已有七个月。王夫人也做过一回高龄产妇,知道这其中的凶险,忙搭着周瑞家的手起身了,对周瑞家的道:“你去回老太太一声,”又对周姨娘道,“你去大太太那里支应一下儿,”对李纨道,“家里余下事件你且看着些,”最后才对元春姐弟道,“你们回自己屋里去或是陪老太太说话去。”
元春在王夫人起身的时候就站了起来,听了这句吩咐连忙应了,又让李嬷嬷抱着贾宝玉跟她一块儿回贾母正房去。贾宝玉此时也把乱麻丢到一边,也没有挣扎着要自己走,乖乖地让李嬷嬷抱起自己,与元春一道急急地回到了贾母跟前。到了贾母正房,贾宝玉就不肯再让李嬷嬷抱着了。
贾母上房,邢夫人正在跟前伺候着。姐弟们又问了一回邢夫人好,贾母就发话了:“你们两个在外头有大半天了,去歇着罢。”这是不欲年轻姑娘和小孩子搀和妇人生产之事了。元春带着宝玉告退,领他到房里写字去了。直到晚上,宁国府那边还是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传来,这一餐晚饭贾就吃得有些心不在焉。李纨在饭点赶过来伺候贾母用饭,见贾母只略吃了两口碧粳粥就不再动筷心知她这是在挂念着东府里的事儿,因辈份不够,李纨也不敢多言。邢夫人有心活跃气氛,但见贾母的脸色也不敢开口。直到贾母问了一句:“打发人去城外了么?”
邢夫人知道这是在问有没有去告诉贾敬,忙起身道:“想来东府里珍哥媳妇早该想到了。就是她年轻,一时忘了,还有他婶子呢。”
贾母不再言语,又等了半夜,依旧没有消息,贾母的脸色越发不好看了,贾敬不在城里,贾珍夫妇年轻且又是他们的母亲生育,很多事情由贾珍夫妇处置就不太相宜,贾母是这东西两府辈份最高者,总要担一点责任的。次日一整天,荣宁二府都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气氛里,奴才们主子面前死气沉沉、一声咳嗽都不敢有,私下里流言已经满天飞了——东府太太怕是难产了,不知道这孩子保不保得住?
到了第二天半夜,宁国府最新的一位嫡出小姐才呱呱落地,两府上下人等都松了一口气,贾母喜动颜色,赏了报信的人一串清钱,又嘱咐着不要忘了给贾敬道喜。然而贾母没高兴几天正在月子里的产妇就病得不轻,请医问药也不管用,太医换了好几个,病人的身体却一天天地坏了下去。
宁国府里空气都有些凝固,然而荣国府里要准备办喜事了——贾琏的婚期定在了九月。贾母深觉于今办了喜事,冲一下喜能把病人冲好了也未可知,更催促着要办。贾府长孙娶王家小姐,场面自是不小,王熙凤的嫁妆流水般抬进贾府,见者称奇。贾宝玉这回得以旁观了大部分过程,这嫁妆从衣料首饰到家具摆设都有,以他在贾母身边的经历,也觉得王熙凤这嫁妆委实惊人了,不少东西竟比贾府里的更精美大气。
贾宝玉很喜欢王熙凤,她成了他嫂子后的第一次见面,王熙凤一身大红,上着大红的百子袄,下着绣牡丹大红百褶裙,套着金项圈,头上那支朝阳五凤挂珠钗腾然欲飞,耳上大红宝玉的坠子泛着宝光,目如秋水,行动之间环佩轻响,再干净亮眼不过的一个人。
王熙凤并非一嫁过来就在贾母跟前高声言笑的,头一回敬茶也是规矩十足,依序见过诸长辈,从这时起她与李纨的区别就看出来了。李纨是轻声细语风吹柳絮,王熙凤说话却如玉珠落盘:“二爷与老爷前头去了,晌午方才回来,我且带平儿几个见过老太太、太太、大姑娘、大嫂子并宝玉与几位姑娘,也好认认人别冲撞了,” 又叫平儿几个过来磕头,“见过了,平儿与安儿且去房里再收拾妥当了,等二爷回来,喜儿与乐儿留下与我伺候老太太罢。”
贾母笑对王夫人道:“是个懂事的孩子,也该让家里的人给她磕过头认识了主子才是。”
王夫人笑着应了。
新媳妇过门,瞧着倒真不坏,人又漂亮又爽利,长辈面前规矩也好。从贾母到贾琏,就没有不喜欢她的——除了邢夫人。邢夫人也遇到了与王夫人同样的问题—— 儿媳妇不归她管——王熙凤第一条就不是跟着她住,就近伺候这回事就免了,就是伺候也要先到贾母跟前立规矩,姑母王夫人又要让她熟府中环境,她还要与李纨这个嫂子、元春这个大姑子沟通感情,还要关心一下表弟贾宝玉,邢夫人要见儿媳妇竟是要预约的。邢夫人更加气闷了,为了贾琏娶亲掏了千把银子的旧帐在心里翻腾着。
要说这喜事可能真是会传染的,王熙凤进门不几日,李纨倒显出些有孕的征兆来,王夫人急忙打发人去请太医。喜脉并不难诊断,没几刻东西两府就都知道珠大奶奶有了身子,贾珠揉揉太阳穴先松了一口气,李纨红着脸也放下了心。
贾母大喜:“珠儿媳妇且不用立规矩了,吩咐厨上,尽好的、宜孕妇胎儿的给她做着吃。家里的事儿,让凤丫头多帮衬着些。”
在一片欢乐的海洋中,贾宝玉快哭了——这生下来的就是贾兰了,这孩子生下来不久就没了爹,贾珠快死了。可他拉着贾珠锻炼身体的计划却还没有开头!
然而眼下死却不是贾珠,贾敬之妻生产过后身体一直没养回来,竟在年前死了。这下年就过不成了,宁国府是贾家长房,贾敬之妻乃是冢妇,她死了,对于两府来说是件大事。当下两府过年时热闹的布置就全停了,宁国府里开始办丧事,荣国府这边儿因有贾母这个老祖宗在,并不很显素白,但也不好很热闹。幸好王熙凤已经过门了,贾琏的婚事倒没有因此耽误了。
这些统统不关贾宝玉的事儿,他只管窝在房里划拉大字、温习功课,不去前头给大人添乱已经算是帮了大忙了。原本他是该跟着到灵前应付一下的,然天寒地冻,刚与元春一道坐在车上,被冷空气一激还没出荣国府他就先痛痛快快地打了一串喷嚏,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这可把元春与李嬷嬷等人吓坏了,想着他夏秋时节也看了一回太医,元春忙命停了车,李嬷嬷巴巴地跑到贾母跟前禀了一回,贾宝玉还没出大门就又被拎了回来,放风的计划就此夭折,只能继续窝在贾母房里。贾宝玉扳着胖指头——理由:君子六艺,可以说服贾政同意贾珠练习骑射;目标:让贾珠横扫千军是不可能的,让他能熬过传说中的大病就行了,哪怕病歪歪的也行,慢慢调养就成了!不能再等了,贾珠已经不用夜夜辛勤耕耘了,贾琏的媳妇也娶进门了,考试还要等一年。此时正是好时机!明天就行动!
作者有话要说:捂脸,偶知道写得慢了,宝玉同学依旧是个豆丁= =!
握拳,明天让他长一岁!
21.兄弟习射贾环出生
贾珠与宁国府的血缘就远了,这回倒不用他如何帮忙,只是在吊祭等事的时候与贾琏一同露个脸偶尔接待一下同龄访客而已。所谓宗法,由血缘亲疏而来,体现于各处,表现得最明显的就是丧礼。宗法血缘的亲疏都是用各人执丧的礼仪来衡量的,贾珍、贾蓉要斩衰,同居宁府的贾蔷就要减等,到了荣国府这边就更要减去好几等了。然而也算是逢丧了,贾珠暂时就不用写文章了,李守中也不是不通情理。就连贾政这头因有了这次白事,也不狠逼着他了,贾珠倒松快了不少。
故尔当贾宝玉问道:“怎么珍大哥哥的衣服跟大哥哥、琏二哥哥不一样?”的时候,贾珠的耐心就更放大了好几倍,趁着这机会向贾宝玉说起何谓“五服”来,贾宝玉听得两眼转圈圈。贾珠说的都是常识,并不很难。然而要贾宝玉听一回就能完全背清楚、理解了,还是不大现实。满脑子的祖父母、父母、族父母、堂兄弟、在室女、大功、小功、三年、九月……拆开来基本都能听懂,合在一起,就成了绕口令。
贾珠见他这样,也不尽逼着他说“懂了”,只让他一条一条先背下来再说。其时教课都是这么个教法,所谓“书读百遍,其意自现”,一横一竖叠起来就是个‘十’字,真相不用解释!贾珠近来见人含笑,对贾宝玉耐心十足,贾宝玉认为这是移情作用——准爸爸的心态,见到幼齿的就喜欢,唔,这一点倒是可以利用一下。
到了出殡的时候,贾宝玉大着舌头终于把这些远近关系理顺了,才发现虽然荣宁并称,其实从血缘上来说,到了玉字辈,他们的血缘已经远了。只因宁府是长房,所以这回送葬,大家都得去。宝玉被放到车里,一路上帘子密得严严的,生怕吹着风受了凉,李嬷嬷还把一个白铜脚炉给他放在脚边,捧着个景泰蓝的手炉子随时给他焐手。——直到回来了,也没能很好地见识一下大户人家的丧礼,深表遗憾。
贾母恐宝玉等小孩子临丧会撞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只让他们表表心意就早早打发着宝玉、迎春等一并回来了,又特特嘱咐回来之后先喝一碗定神汤才许睡,连李纨因为是又身子也得了特殊照顾。忙完了这些,贾母还是不能歇的——出了丧妻这么档子事儿,贾敬是不能不回来了,这位爷经此一事,道心更坚,丧事一毕,居然女儿也不管了,一心只管往城外与道士鬼混了去。
贾母见状便命把贾敬之女抱到自己跟前抚养,顺着元春姐妹几个的名字就命名为惜春。既然连东府的姑娘都抱过来了,贾母索性命把探春、迎春一并抱过来作伴儿了,就安排在自己的院子里。邢夫人倒巴不得迎春能到贾母跟前去,她也好省点儿心。王夫人的心情就有点儿复杂了,探春不是她亲生的,刚刚抱到跟前没多久还不知道养没养熟呢就又被贾母抱走了,自己跟前竟无子女承欢了。
贾宝玉周围就多了几个姐姐妹妹,三个小丫头,连同她们身边伺候的丫头婆子老嬷嬷,满眼满屋的钗环裙袄,实在是苦不堪言。
贾宝玉不介意周围多几个漂亮姑娘,哪怕不能“做”什么,养眼也是好的,可眼前这些——迎春三个都是幼儿,就算未来全能长成美人,现在还是太嫩,惜春、探春现在还能把口水涂满前襟,她们的乳母、四个教引嬷嬷,本来还应该有贴身掌管钗钏褕沐两个丫鬟,但是因为年纪都太小,这两个丫鬟就先空缺,一应衣饰先由乳母等掌管,等到她们年纪略大一点再选可意的大丫头伺候,还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老的老、小的小,美景没看到就先刺疼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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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闷闷地继续背他的《唐诗三百首》,如果说这满屋子的老老小小都不太漂亮的女人是刺他的眼的话,那赵姨娘生下的那个儿子就是扎了王夫人的心了。因为天冷不大伸得开手,字就暂时停了,贾宝玉非常识时务地躲在贾母跟前努力上进,努力把功课背得烂熟,等王夫人来见贾母的时候跑过去汇报学习情况,务必使王夫人能够开心一点。
本来嘛,这边儿刚过了自己的生日,那一头小老婆要生了,王夫人的喜庆气儿还没过呢,就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透心儿凉的。幸而这种为贾政善后的事儿王夫人不是第一回做了,一面安排下新出炉的三爷的奶娘、丫头,一面考虑着要怎么对这个庶子——是抱过来自己养呢?还是留给赵姨娘?探春已是归了贾母了,大儿子成家了,大女儿与二儿子也在老太太跟前,自己眼下未免孤单。家事上头,王熙凤已可以支应了,王夫人寂寞了。
王夫人倒也乐意再把小妖精的儿子抱了过来,让赵姨娘百爪挠心的,然而这儿子不同于女儿,一个养不好,怕要养出个白眼狼来。女孩儿养坏了不打紧,顶多舍了三千银子办份嫁妆把她扫地出门,这庶子一个弄不好就要来个争家产一类的麻烦,就要坏大事儿。正犹着呢,贾政先为她作了决定了。
起因自是赵姨娘的哭诉,客观地说,赵姨娘长得还是挺漂亮的,在贾政面前哭起来也是梨花带雨的,对贾政说话的时候也不像是骂小丫头时似的尖酸刻薄。因刚刚生产过,她额上还缠着帕子,脸上也不着脂粉,然而到底年轻看着颇有风韵:“老爷,我统共就生了一儿一女,三姑娘至今我也见不着几面儿,”啜泣两声,“哥儿好歹让我多看几眼再抱走吧,”擦擦眼泪,“总归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只求太太发发慈悲,好歹让孩子知道亲娘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