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向阳光的小地方都被精心布置着,简单到摆在白色窗台上的花盆、海风中飘动的布帘、挂在彩色木门边的装饰,如果不是窗台出偶尔会出现梳头或者闲谈的女子身影,真让人觉得已在另一个世界。
“这是用手指饼干加酒浸泡而成的提拉米苏,你尝尝。”
吴斯稍稍弯下腰,将手中的饼干递到轮椅上男人的口边。
瘦削虚弱的男人抬起头,张开嘴的动作视乎都显得有些吃力,嘴唇和下颌线都在微微颤抖着,却乖巧地将饼干含入,一点点小心地咀嚼着。
“好吃,谢谢。”
在说这四个字的时候,谢甘稍稍抬起脸,对着身后的男人稍稍浅笑,笑容澄澈无暇,只是赞美和感谢。
明明是这样美好的笑容,却不知为什么,吴斯看着轮椅上的男人这样舒坦的笑容,琥珀色的瞳仁却迅速沉黯了下去,他快速微笑着低下头,掩饰住那一闪而逝的哀恸。
谢甘看着忽然低下头去的高大男人,即使嘴角还是上扬着的,却分明一下低沉到了谷底。
谢甘眨了眨眼,一双漂亮的猫眼眯了起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现一样,他仿佛兴致勃勃的样子,开口问道:“你知道为什么这里的房子都刷成彩色吗,给我说说吧。”
听到轮椅上的苍白男人有了要求,吴斯很快就振作起来,声调却依旧沉稳,“因为政府规定当地居民每年都要给房屋刷一次漆,于是他们索性就刷成了这样的彩色。”
像是想到了什么,笔挺英俊的男人的脸微微侧了一下弧度,声音忽然轻了一些,“还有一种说法,因为岛上的居民大多靠外出捕鱼为生,所以他们将自己的房屋刷成绚丽的颜色,方便在海上的时候,一回头就能看到家的方向,知道那里有妻子和孩子正在等着他回家。”
轮椅上面色虚弱但嘴角总是有着温暖笑意的男人安静地听着,等到吴斯甘话音落了会,不准备继续说了,才微笑着道,“第二种说法,美好很多呢。”
颔首,吴斯深深地看着安宁微笑着的男人,最后回应道:“……嗯。”
谢甘却没有注意到男人格外深沉的视线,而是指着一个方向说:“往那边看看吧。”
男人没有在说话,行动却相当迅速,几乎是谢甘话音一落,轮椅就动了起来,平稳地驶向前方。
在街道两旁本地居民或者游客的眼里,轮椅中的苍白男人似乎并没有被病魔磋磨掉意志,他平和的微笑和对风景赞叹欣赏的神情,其中透露的超脱意味让人钦佩。
而轮椅后的高大男人,他只是面无表情,微微低着头,专心地看着前方虚弱的人,他刀削斧劈般的面孔在太阳光下近乎熠熠生辉,原本是骄傲张扬的艺术品,却从内里沁出了些许悲绝的意味。
这两个人安静地行走在嘈杂的街道上,五颜六色的房屋间,泛滥成海的阳光下,缓慢地,不疾不徐地,只是向前走着。
“卡——”导演陆青喊道,脸上的满意之色一览无余,“休息一下,10分钟之后下一场。”
原来方才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旅人们好奇的视线,不仅是因为两人奇异而和谐的搭配,也因为两人身边的摄影机。
《告别世界》的拍摄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虽然需要奔赴各个国家进行拍摄,工作繁重,舟车劳顿,可是所有的剧组人员都保持着良好的精神势头,发自内心地想将这部电影做到最好,不然就感觉会辜负眼前这些最美的景色,和镜头下的两位主演最完美的表演。
“我的天啊,张琉白深情又压抑的样子实在是太迷人了……”剧组一位年轻的女性工作人员不知是感动还是花痴的,一边说着,一边用纸巾擦着眼角。
“我们苏苏也是好吗,每次看到他笑的时候,哪怕明知道在演戏,但是心脏就像被揪起来一样。”另一位工作人员也小声说道,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夸张,声音竟然有几分哽咽。
至于看着那些女工作人员聚在一起花痴的周全,对迄今为止的所有拍摄片段一点感觉都没有,甚至常常觉得冗长而拖沓,无聊无趣无谓。
结果当他把一些小片段发给远在天朝的韩嘉彼,并且附上自己的评价后,却被韩嘉彼臭骂说一点感悟力都没有,还说自己光是看截图都觉得又美丽又悲伤,周全竟然能无动于衷,简直是冷血,还差点远距离冷战起来,最后周全哄了好久,还违心说了很多赞美的话才算过了这关。
至于身为韩嘉彼助理的周全为什么会跟着《告别世界》的剧组满世界跑,也是因为韩嘉彼,一脚把他踢出国,让他好好照顾刘小云。周全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自然是韩嘉彼和苏岸用来照顾刘小云的最佳人选。
以周全的脑子,转一个弯就分析出肯定是苏岸出的馊主意。估计也是为了把陈隧堵回去,一方面留下来保护苏西棠,一方面不想让他那个经纪人大叔Bjork因此难过,最重要的是,此刻的刘小云其实并不需要陈隧,甚至陈隧深重的愧疚,还会成为善良的刘小云的负担。
这样想着,周全看了眼从轮椅中站起来走来的苏岸,因为化妆的缘故此刻看起来如同中年的苏岸身上多了几分沧桑,倒不像是之前见过的,灵动却又有几分迷糊的样子。
现在却相当的合适,甚至……恰如其分,仿佛这个20出头的年轻男孩就该是这样的年纪,青春不再,曾经笼罩在死亡的恐惧下,最终洒脱地走出来,只想好好享受剩余的时光,珍惜身边每一个善意的人。
回过神来的周全哂然一笑,觉得自己也如同那些花痴的工作人员们一样,被刚刚美丽又悲伤的画面影响到,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成功完成一场拍摄的张琉白却连谁都没有喝一口,而是先走向周全身边的一个人,一个真正坐在轮椅上,苍白瘦削的少年。
可等他真正站在少年边上,却又像没什么话说一样,过了会,张琉白突然弯下腰,原来是把口袋里方才演戏用的提拉米苏饼干拿出来,喂给少年吃。
刘小云吃了两块,却没有预兆地,俯下身呕吐了出来,甚至还带出了两口血。
原本还窃窃私语的工作人员们迅速安静了下来,悲悯地看着瘫倒在轮椅上的少年。
有些故事,或许不如电影魅力,却能比电影更残忍,只因为真实。
张琉白轻轻拍着刘小云的背帮他顺气,能够清晰感受到刘小云瘦骨嶙峋的身体。
阳光正好的下午,张琉白却觉得胸腔中埋着一股森冷的气,闷得他难受,彻骨地凉。
拍着拍着,张琉白伸出了另一只手,将瘦弱虚脱的少年慢慢搂紧了自己的怀里。不敢这是公众场合,不管他人会如何想,他只是想好好地抱住这个少年,这个流星般将要消失在这个世界的少年。
张琉白有时甚至这样想,不是他陪刘小云告别世界,而是他和世界一起,告别这个独一无二的少年。
曾经没有,将来也不会再有了。澄澈的光辉笼罩住他整个心头的少年。
苏岸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他在祈祷,其他上天能像慈悲地对待他一样对待刘小云。
倘若连他这样放弃了人生的失败者都能有重生的机会,那么这样用力地活着,在泥沼里也活得这样干净美丽的刘小云,为什么不能重生了。
可没有人能知道命运,不论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更何况是近乎神迹的重生。
所以唯有祈祷。
离开了意大利威尼斯后,《告别世界》剧组终于回到了亚洲,进行国外拍摄的最后一个环节。
之前他们已经去过美洲、澳洲、非洲、欧洲,美国壮阔的大峡谷、澳大利亚梦幻的珊瑚岛、埃及古老的金字塔、荷兰唯美的郁金香花海……人世间最美额的景色被他们一一记录下来,所有的剧组成员表示能参与这样一部电影的拍摄工作,得以做一次最幸福的旅行者,他们不枉此生,所以即使再怎样辛苦,他们都觉得值得。
甚至在国内,《告别世界》官方微博、主演、工作人员在微博上发布的一些风景照片和剧照都引起无限的惊叹。无数网友表示,到时候即使不冲着张琉白和苏岸去,光是这些世界各地的自然或者人文景色,都值得让他们的眼睛好好来一次环球旅行。
在泰国泰姬陵的拍摄工作完毕后,全剧组来到了被称为“亚洲隐士”的缅甸,而这是环球拍摄的最后一站,万塔之城蒲甘。
蒲甘是缅甸人心中的圣地,散落在原野上的万千佛塔,诉说着着缅甸人近千年的深切向往,它是缅甸黄金时代的缩影,却又在清晨时分,在那一缕亘古的朝阳光辉中,于古老的沉淀中散发出原真的生机。佛塔和寺庙中那些壁画、雕刻和铭文,虽然没有镀金和粉饰,却已是世界级的珍宝。
剧组停留在蒲甘的时间,格外的长一些。
佛法讲究轮回,而生死更是轮回,想必导演也是有所悟。
然而,归国前的最后一站,刘小云失踪了。
倒也不是失踪,而是悄无声息的离开,只留下一封字迹稚嫩的告白信。
“这几年我读了很多书,学到了很多东西。我记得一个女作家说过,‘有时我会认为完美的生命旅途,不是老去,是无疾而终,是不告而别。’
我却已经不能这样认同了,既然已经做不到无疾而终,也不必不告而别,谢谢你们帮助我告别这美好的世界,也请原谅我没有好好地与你们告别,因为我想,被迫告别的那一方总是悲伤些的,现在我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所以这一点点的悲伤,就由我来承担吧。
祝愿你,祝愿所有的人,从容老去,幸福生活。”
明明是这样被命运折磨的刘小云,却能觉得他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明明迎来死亡的那个人是他,却为了不让身边人见证他最后离世而太过悲伤,于是先一步离开,打算一个人消失在这陌生国度,默默死去。
剧组很多原本对刘小云并不熟悉的人都想说这人真傻,没有钱,语言不通,这样子一声不响地离开,说不定连体面地死去都做不到,可在哽咽声中,这样的话怎样都说不出口。
在看过信后,张琉白立即也失踪了,剧组也无法联系上他,电话不通也不回。
当所有人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后,结果却是苏岸站了出来,在主演失踪后,剧组里年纪最轻的男孩、另一位主演却是相当镇定。
“放心吧,张琉白会回来的,我们只要等。”苏岸这样说道,因为得到了张琉白前助理周全的认同,于是剧组也渐渐安定了下来,留在旅馆中等候。
张琉白刚失踪的那天,苏岸就去问过周全,“刘小云是你负责照顾的,他要是走你肯定知道,可你没有拦,这个选择某种程度上我也赞同,我也觉得尊重小云的每一个决定更重要,但是现在,我只想知道,你其实是知道小云去哪的对不对,并且是因为告诉了张琉白,他才失踪的。”
周全多看了苏岸两眼,最后点了点头。
两个星期后,张琉白确实回来了,一个人。
虽然国内万千少女为之疯狂的天王张琉白脸色惨白,双眼通红,但是他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梳着头发,没有胡渣,衣领笔挺。
张琉白再也没有提过刘小云这三个字,仿佛从来就不曾出现过刘小云这个人。
但却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能从这个极度英俊的男人的眉目嘴角隐隐间体会到,大恸后的痕迹,是沉淀,是洗礼,或者仅仅是一道伤疤。
张琉白至少变现得还像以前的那个张琉白,苏岸却做不到,在把之前遗落的进度赶拍的期间,他不可抑制地失眠了。
苏岸能够明显感觉到自己的透支。仿佛平日里的演戏只是拿出了血液,而此刻,没有任何休息,当他把全身的血液都流了出来,当他因为不能停顿而去产生新的血,他被迫要将自己的骨头里的东西挖出来,要将五脏六腑挖出来,要把心脏挖出来,涂抹上去,才能鲜活自己的角色。
在毁灭和恐惧中,又觉得甘之如饴,仿佛为了信仰而献身。
一个舞者愿意用灵魂向魔鬼交换最美丽的舞姿,一个演奏家甘愿出卖一切以获得琴弦上令人战栗的颤音,而一位演员,愿意透支自己所能拿出的所有生命力,去演绎那一位绝响般的人物。
导演将结局修改了,结局谢甘就像刘小云一样,选择了离开,独自死去,不想让自己的死亡伤害关爱自己的人。
而张琉白不曾诉说的,他失踪的那一段,导演是这样补上的。
蒲甘苍茫的原野上,万千古老佛塔间。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仿佛困极了,一点点,一点点,阖上了自己的双眼。
“……阿斯,我困了。”
被称作阿斯的男人扶着轮椅的手已经捏的青筋暴起,那一瞬间他就红了眼眶,张开口的一个“别”字却没有说出来。
最后吴斯依旧像之前的每一天,声音依旧是那样的镇定、低沉和温柔。
“……那就睡吧。”男人最后这样说道,仿佛之前每一夜的道晚安。
“……嗯……”
谢甘模模糊糊地回应道,就彻底闭上了眼,再没有声息。
而吴斯只是站着,站着,就在那几秒,他只觉得地老天荒,他毫无转圜地老去,一双眼老眼昏花,再也看不清东西。
“……阿斯……”
气若游丝的声音却兀然响起。
吴斯瞪大着眼低下头,却发现轮椅上的谢甘胸膛依旧微微起伏着,呕血一般努力挤出一个个字眼。
“……我,我听有哲学家说……生命就是一场……梦……而死亡……是觉醒……”
吴斯颤抖着嘴唇,最后也只吐出一个字:“……嗯。”他忽然恨极了自己此刻的寡言少语,此刻的不善言辞,才让自己面对眼前这个人的最后的话,都只能回应一个“嗯”字。
“那我……就快要……醒,醒啦……”
“……嗯。”
“等我……醒了……我会……好好记得……这场梦的……”
“……嗯。”
“要是有……下一次梦……我们还是……一起吧……”
“……嗯。”
“但是……等再一起……环游世界……就都别……坐在……轮椅上啊……”
“……嗯。”
“笨,笨蛋……这才不,不是……结束……所以你……不要哭了……”
沉默。
“还,还在……哭吗?”
“没有——”停顿了一会,“……嗯。”
“只会嗯的……笨蛋啊……那下次再见面……碰到……只会嗯的人……就知道……是你啦……”
“……嗯。”
“那我……走啦……”轮椅上的男人似乎还想睁开眼,再看一眼自己即将告别的世界,可是终究违抗不过,只好放弃,只是努力地眯着一条狭窄的缝隙,只看得到一点点黯淡下去的光,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什么都看不见了。
“下……下次……见……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