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直默然。
司马征冷笑两声,“你们要是连这个都看不出来,临海市的地界我看真要换人守着了。”
曲直被毫不留情的抢白,脸色有些不好看了,“怀疑是需要证据来证实的。秦墨池的经历很简单,实在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从调查到的情况来看,秦墨池应该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人类。唯一可疑的就是幼时失踪的八年。但曲直查到了他刚被送回临海时,与夏弘做亲子鉴定的记录。他是夏弘的亲生儿子,这一点毫无疑问。
那么问题就来了,秦墨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竟会让“特事科”的检测仪器也认为他是妖?
“机缘巧合,或者走了狗屎运。”司马征淡淡瞥了他一眼,“司马家的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你们要是实在下不了手,不如交给我来?”
“不用。”曲直连忙拒绝,诚恳地看着他说:“你要相信人民警察的力量。”
司马征,“……”
司马征觉得他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只为了安抚他不让他暗中动手,这简直小题大做。他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冷冰冰地问道:“我要是不相信呢?”
曲直没有理会他的挑衅,侧过头望着他,英挺的长眉微微蹙起,“秦墨池的情况……你三叔有没有说过什么?”
司马征沉默了很久,就在曲直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用一种耳语般的声音低低说道:“他是妖。”
“我三叔说,秦墨池是……妖。”
曲直沉默了。
司马征侧过头,眼底划过一丝狠戾,“怎么,不相信我?”
“不。”曲直望着他,“我只是觉得我需要跟他好好谈谈。”
第21章:金钱豹
穿着白色制服的服务员将托盘上的东西放在了桌面上:热红茶、黑咖啡、干果和点心。洁白的桌布,衬着精美的瓷器和诱人的小点心,秦墨池觉得这样的画面拍下来就能直接拿去做电脑桌面了。
坐在对面的男人把热红茶推到他面前,神情和语气都很温和,“累了吗?”
秦墨池摇摇头。他只是不想再喝东西了,刚下楼的时候太过紧张,连着喝了几杯水。这会儿实在是灌不下去什么了。
曲直很仔细地打量他。之前虽然也见过一面,但当时是在黑乎乎的海滩上,又正好出了命案,他根本无心注意那么多,只知道现场有这么一个证人,自身的情况还挺特殊。后来夏知飞来找他,跟他谈了秦墨池的情况,他这才把“秦墨池”这个名字跟海滩上那个人影联系起来。再后来就出了司马家的事,司马承也找上他,跟他谈的也是秦墨池这个人。这样算起来,他竟然是认识秦墨池之前,先熟悉了他的名字。
对秦墨池的情况,他之前也做了一些了解,临海市很有名气的珠宝设计师,名校毕业,有国外实习的经历。拿过几个国内国际的奖项,开着自己的工作室,主要做高级定制,很受名媛贵妇们的追捧。生活方面很有规律,也不怎么爱出门,人际交往方面更是简单,没有结婚,没有恋人,除了手底下的工作人员,经常往来的就只有几个原料商。
就这样一个一目了然的人物,曲直怎么都想不明白,他哪里会跟妖有关系。
曲直微微垂下眼睑,瞟了一眼腕上的手表,白色的表盘在秦墨池靠近的时候就慢慢沁出了一丝血色,时间越久,血色越浓,到了现在,白色的表盘已经被红色铺满,并且颜色还在慢慢地加深。
曲直叹了口气。
“秦墨池,你到底是人是妖?”
秦墨池抬眸看着他,眼中压着讶异,像是不明白他一个官方人士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不负责任的话。
咖啡馆里挂着落地的纱帘,刺眼的光线被遮挡住,秦墨池眼睛并没有发生夏知飞说过的那种变化,但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他的眼瞳其实是一种浓郁的紫色,随着光线的移动还会发生深深浅浅的变化。顾盼之间,眼里仿佛汪着两潭水,波光盈盈,看得久了魂魄都像要被吸进去了似的。
曲直略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心里已经有点儿相信他确实是个妖了。
秦墨池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以为他还在琢磨刚才说的话,不由得皱眉,“曲队长这样说,是有什么根据?”没有人喜欢被被人否定,尤其被否定的还是他身为人类的身份。
曲直定了定神,“秦墨池,你对自己的情况有多少了解?”
“法明大师曾说过我生来魂魄不全。”秦墨池知道他想问什么,便很干脆地说:“我不大懂这是什么意思。”
曲直摇摇头,“我道行不够,看不出来。但司马家的人说你是豹精。”
秦墨池一惊之下,却又觉得似乎……也没那么意外。毕竟之前夏知飞就说过他长出了一双猫眼,遇到光线会收缩变化,夜视的能力也越来越强大,甚至五感都比原来更加敏锐。要说是猫科动物,也没什么奇怪的。
秦墨池想了想问道,“那现在的情况……是附身吗?”这是他想了很久才得出的结论。妖力这种东西总不会凭空出现。他有没有妖怪的基因,导致这种变化的只可能是外来的因素。
曲直却摇了摇头,“如果是附身,你不可能还是你。妖的力量远比人强大,附身时会吞噬你的神识,将这身体从里到外完全据为己有。”曲直见他脸上变色,停顿了一下,安慰他说:“附身、夺舍,这类事情一旦被人发现,处罚是很重的。别的不说,遇到的劫就过不去。”
秦墨池听的云山雾罩,却本能的抓住了最重要的一条信息,“你是说……妖力是我身体里本来就有的?”
“理论上说应该是这样没错。”曲直皱眉,“但你只是人类,妖的力量按理说普通人类是无法承受的。”他停住话头,脸上露出深思的表情,“法明大师说你生来魂魄不全,难道这股妖力补足了你缺失的魂魄?不可能啊……怎么做的呢……妖丹对妖来说可是宝贝,谁会平白无故把自己的至宝给你……”
秦墨池却因他的话而联想到了另外的一种可能,脸色顿时变了。
曲直愣了一下,“怎么?”
秦墨池深吸一口气,“没……没什么。我能走了吗?”
曲直深深看着他,“还有一件事,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一下。你之前说走到司马先生客房门口的时候停电了,你觉得不对,就下楼了。但是我刚才查过监控,十二楼并没有停电。监控上,你只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开了。”
秦墨池几乎跳起来,“不可能!”
“是真的。”曲直肯定地说:“你当时还有什么别的感觉吗?”
秦墨池茫然摇头。
“司马征对你大概……”曲直不知道该怎么提醒他了,“他毕竟是司马承的亲属,会有迁怒的情绪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他真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
秦墨池点点头表示明白。
告别的时候,秦墨池问他,“司马承是真的死了?”
曲直点点头。
“死因是什么?”
曲直沉默不语。
秦墨池到底也没能问出司马承的死因。不过这一点对秦墨池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他心里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去求证。
秦墨池开着车一路飞奔,朝着那坤家驶去。车子在上次停车的巷口停下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来的有些不巧,这个时间正好是普通家庭吃晚饭的时间,他选这个时间贸然登门拜访,从礼节上讲有点儿不大合适。
犹豫了一下,他干脆到附近熟食店买了几样卤味,就当是去蹭饭好了,总比空着手上门要好看一些。
秦墨池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核桃在院子里呜呜的叫唤,又跑过来扒在门扇上使劲抓挠。秦墨池听这动静,觉得核桃大概是听出了自己的脚步声,或者闻出了自己的味道,想要给自己开门呢。
果然核桃的叫声大了起来,不多时,就听有人走了出来,轻声呵斥,“你闹腾个啥?饭也不吃……”
秦墨池拍了拍门,“李哥,我是秦墨池。”
李野渡答应了一声,快步走过来开门,一抬头看见秦墨池的脸色,顿时紧张起来,“出了什么事?”
秦墨池摸了摸自己的脸,“很明显?”
李野渡点头。确实明显,整张脸都是白的,眼神也有点儿发飘,跟平时淡漠镇定的样子截然不同。
秦墨池轻轻吁了口气,“司马承死了。”
李野渡紧盯着他,“你跑去见他了?”
秦墨池避开他的视线,略有些心虚地说:“我没见到他……”
李野渡沉默不语。他没想到秦墨池胆子这么大,居然一个人跑去见司马承。也不怕他凶性发作把他当成妖怪给收了。
核桃却不懂得看脸色,或者说它压根就不在意李野渡的脸色,见他堵在门口不让它过去,急的汪汪汪叫了起来。
核桃的叫声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尴尬沉默,李野渡让开一步,叹了口气,“先进来吧。”
秦墨池走进小院,一边被核桃扑上来各种舔,一边有些心虚地偷瞄李野渡。他知道李野渡会生气,但就算知道,他也还是会见司马承的。
真相对他的诱惑太大,他完全抗拒不了。
那坤不在家,李野渡把他带进了自己住的西厢。外间的红木圆桌上摆着一碗米饭,一荤一素两盘菜,秦墨池把买来的东西交给他装盘,自己主动洗手,给自己盛了一碗饭。李野渡看他这架势就知道他有话要说,心里一时也有些犹豫。
等两个人都落座,秦墨池从盘子里挑了两块牛肉给核桃,便直截了当的对李野渡说:“司马家的人说我是豹子精。”
李野渡愕然,手里的筷子抖了一下,夹着的肉丸掉了下来,被核桃敏捷地跳起来接住。
话已经说出口,秦墨池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曲队长告诉我的。还说不可能是外来的力量,这股妖力之前就在我的身体里,甚至就是它补全了我的魂魄。”
李野渡沉默不语。
秦墨池忐忑地看着他,“你见过我养母,她……就是她做的,对不对?”曲直说妖丹对妖来说是至宝,除了阿骊,他想不出还有谁会心甘情愿的把自己的宝贝给他。
“她是因为这个才死去的吗?”秦墨池眼圈微微泛红,“为了我?”
“不,不,”李野渡终于知道眼前这人的思路拐上了怎样的方向,“阿骊是怎么把妖丹给你的,我不清楚。但我可以肯定,她不是因为这个而死。我师父说她身体不好,在你出现之前,她就受了重伤。”
秦墨池看着他,眼神充满了不确定。
“是真的。”李野渡说:“我有一次听到他跟我师父说,要不是有你,她早就撑不住了。这些事情我师父都知道,过些日子他也会来临海,到时候你可以亲自问他。”停顿一下,李野渡又说:“阿骊走前托我师父照顾你,他对你的情况也是很了解的。我之所以会这个时候来临海,其实也是师父安排的。他说你的情况怕是不大好……”
秦墨池心头微动,“曲队长说我身上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压制妖力的。”
李野渡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摇了摇头说:“这我说不好。不过当初是他送你来临海,要说他做了什么手脚,隐藏你身上的妖丹,也是有可能的。毕竟你那时还是个孩子,没有什么自保能力,很危险。”妖丹这东西饱含了妖修毕生修炼的灵力,普通的人类是承受不了的,但是对其他的妖修来说,却是非常珍贵的……补品。李野渡决定还是不告诉他这一点。任谁知道自己成了妖怪眼里美味的点心,恐怕都不会太愉快。
秦墨池沉默片刻,轻声问道:“我娘长什么样?”
李野渡想了想,笑了,“很漂亮,爱笑……嗯,跟你一样,一笑起来左边嘴角这里有个酒窝。打猎比谁都厉害。到哪儿都带着你。你小的时候,她总是抱着你,舍不得让你自己走路。为了这事儿,我师父说了她好几次。”
秦墨池笑了一下,眼底却微微泛红。
“她把你看得极重,”李野渡含蓄地提醒他,“你那时还小,丢下你一个人,她是不会放心的。如果可能,我想她一定愿意亲眼看着你长大成人。”
秦墨池回到家,一通翻箱倒柜,从壁橱最下面翻出了一只老式的樟木箱。箱子有了年头,木质泛着一层细密油润的光泽。当初搬家的时候,搬运工不小心摔了一下,锁扣碰坏了,只能虚虚扣着,不过老式的箱子,手艺考究,箱盖的尺寸做的严丝合缝,有没有那道锁对里面的东西并无太大影响。
秦墨池把箱子从壁橱里拖出来,抚摸着光滑的箱盖,一时竟生出了几分近乡情怯的感觉。这是他被送回临海时,唯一带回来的行李。当时的他只知道这是他娘留给他的纪念品,但是现在,在知道了那么多的内情之后,秦墨池不再觉得这箱子里的东西只是一个普通的物件。
这是阿骊留给他的,最为珍贵的东西。
秦墨池掀开箱盖,看见静静卧在箱中的毛皮,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这是一张成年金钱豹的豹皮,展开来将近一人高。豹皮保存得极完整,虽然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的时光,但金色的毛皮依然散发着摄人的光彩。这是秦墨池所见过的最为漂亮的毛皮,黄金一般璀璨的底色上,黑色的斑点点缀其上,像一朵朵盛开的玫瑰。迎着光微微一抖,便流转开一种比丝绸更加夺目的光泽。
秦墨池在地板上坐了下来,把箱子里的毛皮抱出来放在自己腿上。
“很久很久以前,娘还是秦岭山林间的……一只小豹子……”
“那时候山里没什么人,娘在山里走啊走,有一天突然遇见了一个老道士,老道士身边跟着一只好肥的鸡,尾巴长长的,颜色特别漂亮……”
“后来娘去抓那只鸡,结果被它嘴里喷出来的火烧伤了……唉,年纪小不懂事,不知道天高地厚,还好老道士厚道,见我奄奄一息的,就喂我吃了两粒丹药,把我带回了他住的道观。从那时开始,娘就入了道门……”
“你说那只鸡啊,嘘,让它听见又要喷火了。其实那也不是鸡,人家傲气着呢,见了谁都自称神鸟……乖,不疼,早就不疼啦。娘被它喷火的时候还是小小一只,还没有你呢……好吧,娘就等你长大以后给娘报仇。不过以后真要碰见它,你一定要记得躲着走,它嘴里的火厉害着呢,娘当年险些被烤熟了……”
“后来啊,后来我师父就飞升了,成仙了……神鸟啊,大概是跟着我师父一起走了吧。谁知道呢。你说娘?娘哪能走啊,娘走了的话,娘的小墨池怎么办呐?”
“……”
秦墨池把脸埋进了手掌中。
一滴眼泪划过脸颊,顺着下巴滴下来,落在箱子里金色的毛皮上。
泪水溅起一片无形的烟尘,慢慢的像周围扩散开去。烟尘过处,毛皮的颜色微妙的发生了改变,原本就极其亮丽的金色毛皮莫名的多了几分动人的生气。
秦墨池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许久之后才注意到门铃在响。他抹了一把脸,把抱在怀里的东西放在一边,起身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