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皆是如此,随行令官见怪不怪,并未阻止,只是在有人情绪过头时出声提醒。
纪居昕看看左右,皆是不认识的人……
决定不随意凑热闹。第一次参与这种盛会,多看多听多思,应该会有收获。
可到皇陵的路虽算不上太远,也要走个近两个时辰,左右都是这些人这些话,路途略显沉闷。
纪居昕正想着要不要找点事做,突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纪九!”
他立刻回过头,在人群里找着……
“这呢,看这边。”
纪居昕顺着声音偏头,终于看到了来人。
赭色平纹素罗圆领长袍,同色披风,眉目刚直气宇轩昂,一向淡定无波的黑眸闪着点点惊喜,正是几个月不见的夏飞博!
“夏兄!”纪居昕眼底有掩饰不住的欣喜,催马跑过去,“你怎么来了?”
夏飞博上上下下看了纪居昕一圈,看他没瘦精神也还好,唇角微微扬起脸上带出笑意,“怎么,京城就许你来,不许我来?”
“怎会?”纪居昕笑眯眯,“我这只是太激动了,夏兄一定不会在意。”
夏飞博眉梢微挑,“看来京城改变不了你。”
纪居昕得意歪头,“那是,即便天涯海角,经年不见,看到夏兄你,我也是敢下手欺负的。”
看他这么鲜活,夏飞博放了心,提起来意,“此次冬月祭,夏家被恩准献宝,我为此而来。来的仓促,没时间寻你,本想事后与你叙旧,不想于此巧遇……”
“原来如此,”纪居昕与夏飞博并列前行,“那夏兄此次应好生表现,让皇上记住你才好。”
“自然。”
“林兄和徐兄可都还好?有没有好生读书,有没有记挂于我?”
“他们都很好……”
二人开始边走边聊。
他乡遇故知的喜悦让纪居昕的路途变的很快乐,见到夏飞博真的很意外,但又真的很高兴。
他们一路聊到皇陵,被礼官指挥着各自列队才分开。
皇陵占地非常宽广,这么多人,从京城出来时几经调动分路,还略显拥挤,可全部站在皇陵前的祭场上,还有空余。
这天的天气也很给面子,阳光灿烂,天空湛蓝,高远开阔,风也很轻柔,冬日寒意都减了些许。
所有人由礼部官员指派,列方队排位置,前后左右黑压压都是人,站的很久很累,可没有人敢抱怨。
待得所有人列好队伍,等了一会儿,前方号角长鸣,一声清脆鞭响响彻天地,纪居昕知道,这是仪式开始了。
“跪——”
随着礼官声音,纪居昕和所有人一起跪了下去。
青色的地砖仿佛看不到头,一阶阶青玉石阶绵延上扬,最上面,仪牌摆开,明黄华盖随风轻拂,金黄顶部折射着太阳流光。
着明黄朝服的圣上就从那里走了出来,庄严肃穆,天章华姿,一步步走到祭台。
他身后跟着皇亲宗室,离的最近的,自然是着朝服的太子。太子十五六岁的年纪,身量偏小,非常瘦弱,看得出来身子不怎么好,走的很慢。他每一步都走的很用力,仿佛用尽所有力气,不想被落下,不想失礼。
皇上应是顾惜太子身子,脚步走的很稳,很慢,尽管如此,太子仍然脚步沉重,显是身体状况实在不好。
再后面站着的,就是魏王了。
纪居昕没见过魏王,但这种事定是照身份资历排序,皇上仅剩的三个兄弟,简王几年前死了,安王戍边没回来,此刻能站在皇上身后的,只有魏王了。
众人口里对魏王的评价皆是随和,任性,会玩,身为王爷,一点责任感没有,文武官员一丝都不沾,是个声色犬马的富贵闲人。
离祭台有点远,纪居昕只能大概看到魏王的身形表现。魏王个子不太高,身材有些胖,走路不快不慢,很随性。
有个词叫心宽体胖,一般体胖的人给人的感觉很随和,心态很好,不喜欢计较,很会享受生活。这样的人总会笑眯眯,说话做事很多时候都很随意,怎么样都好,一般不会太谨慎太提防。
可魏王……
纪居昕觉得给他的感觉稍微有些不协调。他走路姿态非常随意,一点也不拘谨,可纪居昕注意到他在走台阶时,脚步落点几乎都在台阶中间的位置,极少有偏差,一般会特别计较这个么?
一个人步子长度是差不多的,随意走路,长度不会变化太多,可在走台阶时,很少会踩到台阶同一区域,除非故意。
下意识控制自己必须这么做……
是不是稍微有点违和?
纪居昕想想人们口里对魏王的评价,眸底思绪沉浮。
因为之前与刘昊相处过,刘昊性格也很奇怪,这样的父子组合很怪异,他忍不住会去分析。
不过世间奇事多,或许魏王就得了这么一种非得走台阶脚落在同一位置的病呢?
而且距离实在太远,能看到的东西有限,纪居昕把注意力拉回。
魏王身后跟着的,就是刘昀刘昔两位世子了,与他们并行的,还有一人。
刘昊虽然被没魏王请封世子,可在这场合上,却与刘昀刘昔站在一排,这安排很有些隐意。
刘召是刘昔弟弟,圣上亲封郡王,因为身份不如哥哥,落在后面一排。
再之后,就是各同级宗室,其他人,没有上祭台的资格。
之后由礼官唱词,圣上亲颂祭文,所有在场人员行九叩九拜大礼,随礼官一同在合适的时机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天佑大夏’,‘我朝永固’等等拜语。
配上合适的鼓点奏乐,整个场面相当恢宏大气,几乎所有人眼角通红神情激动,仿佛身为大夏朝的一份子无尚光荣,愿意为大夏朝为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纪居昕很惭愧。
或许是前生经历太多,心态改变太多,这样感动场面,这般豪壮言语,圣上倾情颂念祭文,慷慨激昂,鼓舞人心,所有人都应该激动的时刻,他却有点……走神。
前生,他信仰的家国律法,信仰的明君良臣,信仰的天地神佛,没有一个人救他,今世,他决定只信自己,只信自己这一双手。
他这一颗心,已被世事磨的千疮百孔,不会再热忱冲动了。
正悄悄走着神,突然头顶一热,好像有人在看他。
纪居昕缓缓抬头,有一道眼神,越过千山万水,穿过重重人海,落在自己身上。
是卫砺锋。
卫砺锋此刻,正看向他的方向。
他其实看不清卫砺锋的脸,距离实在太远,可他就是感觉到,卫砺锋正看着他。
卫砺锋与他不同,他有绝世武艺,一双眼睛如同天上鹰隼,犀利明亮,可观百里。
他在看着自己……
纪居昕默默低头,心跳有点快。
正在祭典中,你也认真点啊!
严肃热情的祭祀流程过后,皇上带众人一齐祈福,请求上苍护佑大夏,予万民福祉,这道流程算是完了。
之后便是各样献礼,按礼部顺序一一进行,气势变得热烈又轻快,在这个阶段,纪居昕看到了夏飞博,他站在商人队伍里,和很多人一起行叩拜礼,献上奇珍物品。
之后就是暂时休息。
流程这么多,皇上也是会累的,所以必须空出一段时间休息饮宴,再继续之后的项目。
这小半天,纪居昕随队伍来到皇陵,看到了祭礼,看到文官献祭文,农人献粮食,商家献奇珍,可武人项目,异族献贡都没出现……
应该还在后面。
纪居昕下意识猜想,刘昔说的卫砺锋大出风头,或许在武人那一项?
他看过大概的流程单子,这个休息时间,大概有两个时辰,皇上会随机召见一些人。
趁着这个时辰,所有随行人员会活络起来,不管吃不吃饭,想方设法在上面人那里露脸是正经。
所以这个时候,是真正热闹起始。
纪居昕视线很快找到纪仁德,他这位四叔,也要开始了吧。
见纪仁德果然开始走动,纪居昕跟了上去。
他第一个搭话的,不是宗室,是个一脸油光,满身富贵的皇商打扮的人。
纪居昕的好友夏飞博家里就是皇商,大夏朝这么大,皇商当然不只一家,但是皇商有共同特点,他与夏飞博接触的多,自然也能分辨得出。
可皇商不是官家,这样的人在外面就可以查问,为何要来这里接触……
纪居昕边看边思考,视线不期然扫到一人,瞳孔瞬间收缩!站在皇商身侧,之前与皇商说话的人,他认识!
那是吕孝充好友尹斌!
有一段时间,吕孝充几乎日日与这尹斌混在一处,饮酒玩闹,荤素不忌!
纪居昕用力搜索记忆,很快想起,有一次这二人喝醉,吕孝充问尹斌家怎么升官这么快,尹斌说得了大便宜,在冬月祭上如何如何巧合得了某样证物,帮皇上找出了杀害宗室的凶手……
他嘴里的冬月祭,莫非就是此次!被害的宗室,莫非就是刘珏!
纪居昕很拒绝回忆前世不堪之事,且他与尹斌交集很少,所以一时没想起此事,现在一想,细节竟样样都得上!
但这事与纪仁德是否有关系他一点也记不起来,他只知道,纪仁德一直在升官……
纪居昕暗暗捏拳,不管纪仁德如何,如果他能记起当日尹斌所述细节,并循着路提前找到线索,纪仁德便一点便宜都得不到!
快!
努力想!当日尹斌是如何讲述来着……
第159章:准备
时间不等人!纪居昕紧紧盯着纪仁德的方向,心急的要跳出来,勉强自己快点快点再快点,不然就要被四叔捷足先登了!
哪知纪仁德只与那皇商打了个招呼,看都没看尹斌一眼,就走开了……
纪居昕耳中翁鸣,用力呼了口气,才发觉刚刚失态了。
他以为纪仁德冲着那皇商去是问话或是有什么线索,甚至知道尹斌这个关键人物,现在想想真是关心则乱,尹斌会在此冬月祭走运是前世发生过的事,如今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此人毫不起眼,且与刘珏没有任何交集,纪仁德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他。
这件事,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
纪居昕闭了闭眼,长出几口气,提醒自己要冷静。
纪仁德会与皇商打招呼,大约二人之前认识,两人距离不远,打个招呼没什么不对。现下再看,纪仁德已经游走于宗室权贵之间,姿态谦雅宛如君子,抬手投足气质自如,与人言语颇有游刃有余之态,只眸间偶尔暗含思量之色,大概是想一边经营自己圈子,一边仔细观察他人。
离的有些远,纪居昕无法听到他们说了什么,但他几乎可以断定,纪仁德话间必会各种试探。因为那些人里,有一半以上是刘珏交际圈子。
调查死因不是那么容易的,就算得到什么有用线索,一时半刻也不会水落出石,所以这个时间差对纪居昕来说,是有利的。
他招手让周大过来,暗暗指了指尹斌的方向,“记住这个人。”
周大也不问原因,仔细观察片刻,对纪居昕点了点头。
满目都是寒暄聊天的人……纪居昕找到一个角落,让周大取了盘茶点,认真回想往事。
他闭上眼睛,摒弃四周嘈杂声音,认真回忆……
那夜很冷,屋里的炭用完了,他独自出门,想到小库去取。途中经过水榭。水榭在冬日被改成了暖阁,里头灯火通明,正是吕孝充在与尹斌饮酒聊天。
二人音调拉长,一时高一时高,兴奋又含糊,显是喝醉了。
吕孝充问尹斌,如何尹家升官这么快,尹斌骄傲答道都是自己功劳,自己生下来时北斗星星光大盛,福运加身,一辈子好运,别人比不了,吹了半天牛,才语含得意说在冬日祭上,得了个巧缘。
他捡到一封信,信里详述了那位公子被杀真相,列举了人证物证,信封里甚至还放着一枚可做证据的玉扳指……
纪居昕修眉微蹙,咬了唇继续想,这封信是在尹斌在哪里捡到的呢?
可惜想了很久,记忆仿佛被云雾覆盖,非常模糊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明确记得尹斌是说了的,还说的很清楚,可他就是想不起来。
他吃了块点心,喝了口茶,看了眼仍然在人群里游走的纪仁德,默默提醒自己,还有时间。
“献艺大家请了哪位?”
“听说是兰大家。”
“兰大家?竟然连兰大家都请动了?那一会儿我等非看不可了!”
“正是,兰大家色艺双绝,清丽出尘,一曲‘追梦人’感动天下,无人能及,可惜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必要大饱眼福了!”
……
四周声音入耳,纪居昕顿时怔往。
兰大家……传说中冷艳绝伦,舞乐天下第一的女子!
思绪像被什么一撞,脆生生响了一下,之后灵台清明,朦朦胧胧的记忆如同拨云见明月一般,清晰浮现于眼前!
纪居昕猛地站起来,他知道了!全部想起来了!
尹斌那时说的正是:听说兰大家到了,我立刻朝祭台赶,路过假山群时,被一百年老槐树根绊倒,这么巧就看到了虬结根系中间有一封信。
纪居昕唇角上扬,脸色红润,一双清澈眸子熠熠生辉,任谁都看出他很高兴。
周大略侧过身,“主子?”
纪居昕冲他神秘笑笑,“你来陪我走一趟。”
按流程安排现在是圣上的休息时间,礼部不会安排任何献艺流程,兰大家就算到了,也不是这种时候出场,所以……他的时间非常充足。
纪居昕和周大一起登上高处。
整个祭台很大,正北是大片皇陵,无需多做注意,东南西三面,皆用假山石墙隔出很多分区,用来做不同的事,因圣驾前来,隔断布置也层出新意,除了山石之外,还有诸多绿色盆景,高雅摆件,美观又大方。皇陵讲究也别外不同,松柏很多,常见不常见的植物都不少,但老槐树么……
只有一株!
纪居昕唇角轻扬,叫周大附耳过来,“我让你记住的那位公子……你把他敲昏带到合适地点,保证祭典完毕之前才会醒来。”
周大做事从来不问理由,只要是纪居昕让他做的,杀人放火都会去,从不关心是否合理,是以纪居昕一说,周大立刻点头,“是!”
纪居昕悠然回到了所有人交流寒暄的主会场,只等着时间一到,就去拿那个证据。
因为不确定那封信是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他最好与尹斌出现的时间相同。他不敢贸然守株待兔,现在跑过去等,万一人家看到有人,不放了或者换地方了他不要哭死?
只是这样的话,就得解决了尹斌这个‘福运加身’的人,要保证他不能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点。
纪仁德还在四处见人。
纪居昕现在心态很好,一点也不着急,于是他也开始找人。
来到京城,他其实还真有些人要拜访的,比如林风泉的叔祖徐文思的亲戚。
他在临清几次出手,直接或见接地帮了别人,别人不像纪家眼瞎,很认可他的努力,很真诚地想与他维持关系,此次进京,他收到了林风泉徐文思的好几封信,说是自家长辈想见见他,无奈没有合适时机,现下倒是正好。
几家大人眼力也不差,早看过纪居昕的画像,纪居昕这一走出来,清俊少年模样不要太招眼,一下子就被认出来了。
于是林家通政使司的叔祖父,徐家六科给事中的伯父,很快不期然偶遇老乡纪居昕,热闹聊了起来,连夏飞博家在京城的官员关系网络,也有几个过来打了招呼。
甚至还有不认识的人也过来了,比如三品苑马寺卿的刘大人,纪居昕懵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当初在阳青扳倒王县令时,得了大便宜的刘县丞,不就有个叔父是苑马寺卿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