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隐丘山去 下——席玙

作者:席玙  录入:12-13

“将军。”两人齐声唤住,可是那身影却置若罔闻,直直向花园飘去。

温酒给安照一个眼色,让他还接着做他的事去,自己跟着就好。安照虽然担心,但毕竟任务在身,也只好先一步三回首地去了。

燕离陌捧着一颗还未完全醒酒的脑袋,浑浑噩噩地走到花园湖边,那里种了几株月季,这会儿开得正好,比之湖里的荷花妖艳明媚,此时看来却未免触目惊心,俗不可耐。

温酒轻功见长,走到燕离陌不远处时停下,连花枝都未惊动。正琢磨着该怎么开口询问,燕离陌与一般无异的声音已经响起。不知是不是温酒晃神,他竟然听到燕离陌是在问他这花漂不漂亮。跟着燕离陌已有一段时间,这位少年将军虽然平时性情乖张,但从未见他有过赏花之好。温酒一时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回应。

“呵呵。”听不到回答,燕离陌自个儿笑了,忽然抬手揪下一朵月季,大红繁复的花瓣拿在手里,却掩盖不了被花刺划伤的痕迹,在白皙修长的手指上蔓延出一道绚丽的血痕,顺着手臂一直滑落到袖子里去,一如七日夺心散留下的朱印,让人看之惊心。

温酒脸色一变,连忙取了手绢上前要替他擦拭。燕离陌也不躲开,任由他一手握了自己的手臂,一手缓缓拭去血迹,但白嫩精细的皮肤上依然有残存的红晕。

“温酒,你喜欢玫瑰,月季,还是海石榴?”手指慢慢捻着花瓣,鲜红的花汁不停渗出,又重新弄得一片狼藉。温酒不厌其烦地替他擦拭着,口中沉稳地回答他的问题:“比起花,属下更喜欢大漠的荒草风沙。”

燕离陌微微一怔,然后莞尔,眸光中褪去一抹苦涩,逐渐清亮。

玫瑰月季,外表一样的华美繁复,可惜却横刺加身,让这炫目的绝美之中添了一丝危险,靠近之前要仔细衡量,攀折之时要小心翼翼,最初单纯的喜爱也就在这样的忌惮之中渐渐褪色。而海石榴虽然美感上稍逊一筹,略失华贵,但却可以任意亲近,而不必担心受伤,日夜防范。

可是,花虽美,却花期短暂,太过娇贵,只适合闲暇时候赏玩,偶尔兴起施爱,哪里比得上荒草蔓蔓,风沙四起这雄浑壮阔之景,地久天长,耐人寻味。

49.束缚

那日从宫中回来之后,燕离陌又生病了,一个人呆在房中整整三日,不吃不喝也不让人进去,温酒放下手边的事情,就守在院门口,寸步不离。安照回来之后,本有关于水离教的情况上报,听说这事也是笑意一收,与温酒一人一边,再度恢复燕府守门大将的身份。

燕北靖从回来之后就一直神出鬼没,整日不见人影,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两个主子踪影全无,偌大的燕府,一时沉寂的恍若死宅。

尚璟他们几个又结伴而来,这一次却也被拒之门外,甚至连许淳借口进去与莫莫玩耍都没有成功,可怜隔着老远,就能听到莫莫在后院大喊大叫着要找泥巴哥哥,许淳后来当真急得脸都涨红了,温酒也未尝后退半步。

他们这里纠缠,为燕府添上一抹生动,郊外空旷的燕家墓地,风斜斜,草细细,寂静之中别有轻狂。

本该在府中养病的燕离陌,在墓碑前苍白的台阶上随意而坐,旁边是一圈东倒西歪的空酒坛子,淡绿色长袖中伸出的修长手指中,还握着一只汩汩流出琼浆玉液的酒壶。

天色已晚,夕阳西垂,没有人知道长发遮掩下这位年轻的大将军绝色的面容上表情如何,也没有人知道他在这无边旷野中独自苦饮了多久,只周围青草的香气,都缭绕上了淡淡的涩涩的酒意,醺人欲醉。

一个清瘦却不失强健的身影踏过青草迈步走来,隔着三步的距离在燕离陌身后站定,瞧着他醉卧酒坛之中的唯一的儿子,两道剑眉紧蹙,被岁月划在眉间的三道浅印,隐约可以追述年轻时候的严肃与正直。

久饮不醉的燕离陌自然知道燕北靖的到来,抬头看他一眼,被酒气染红的双眸波光潋滟,这是他第一次在重逢后对这位一消失就是十几年的父亲展露笑意:“是燕将军啊……”他撑着台阶坐起,握着酒壶的手往前一伸:“要来一杯吗?你看,没有爹教,小爷我也学会喝酒了,是不是很聪明?”

眉头皱得更深,正准备骂他几句的燕北靖忽然就张不了口,纵使当年离开他们母子,自己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无论如何都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义务。

“别喝了,跟我回家。”上前一步夺过燕离陌手上的酒扔掉,燕北靖拉起他,沉沉道。

燕离陌反手一挣,甩开了那只小时候曾摸过自己脑袋的宽厚的手掌:“回家?小爷我十几年前就没家了,你是谁?我凭什么要跟你回去?我娘在这里,我要跟我娘在一起!”踉跄着脚步,他越过台阶,扑到墓碑前,手指一下下划过粗粝的墓碑,‘不孝子’三个字在上面的划痕最重,显然是时常有人抚摸的缘故。

燕北靖看着似醉非醉的儿子,低低叹了口气,眉间的印记更深。

“什么人?!”

燕离陌忽然抬起了头,瞬间犀利的目光直指墓碑后面繁茂的松柏。

燕北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树后一闪而出的那道魁梧身影,蓦地全身一僵,垂着的手也紧握成拳,消瘦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露,似乎身体的主人正在忍受巨大的震惊和冲击。

“是你!”燕离陌也看清了来人是谁,缓缓起身,他收敛了方才落魄颓废的神色,重整精神,毕竟世人皆知已经死去的人,此时正站在他面前,“大王果然洪福齐天,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不错,出现在燕家墓地燕氏父子面前的这位不速之客,正是石月国赫赫有名的前国王月阔御察,此时的他一身简洁的晟轩服饰,掩去凌人之姿,只剩气度不凡,似乎很难与那高居神台之上可一燕定生死的九五之尊联系在一起。

“我现在已不是石月的王,只是天涯一断肠人而已。”月阔御察开口回答燕离陌的问题,一口纯正的汉话,精光内敛的视线却并未落在他身上,反而一直向后看去。

燕离陌自然将此情景尽收眼底,一丝不安涌上心头,他强稳心神,往旁边一错身,使得身后的燕北靖与月阔御察直面相对,才抱臂道:“怎么,故人相见,你们不打个招呼?”

燕北靖僵硬地站在原地,偏着脑袋不知在看什么,对燕离陌的话也置若罔闻,仍是月阔御察开口回答:“故人相见,自然要打招呼,阿靖,你说是不是?”

他的话一出口,燕北靖脸上尽失血色,身体微微发颤,却不知是气极还是怕极。

燕离陌初闻阿靖这一称呼,一颗心也沉入湖底,继而是无边蔓延的愤怒和心痛,登时笑得发狂,眼泪都快出来,他看着自己曾经奉为天神的父亲,脑子里全部都是娘亲被病痛折磨,缠绵床榻时的痛苦挣扎,还有弥留之际喃喃念着的那个负心人的名字,此时看着面前这两个显然‘颇有渊源’的两人,顿时觉得娘亲所有的痛苦和深情,竟然无比讽刺,根本就是个笑话!

“你可真是我的好父亲,我娘的好夫君!”

指甲在手掌心刺出血印来,又一遍遍加深,燕离陌终于将所有的情绪咽下,他踉跄着走到兀自一言不发的燕北靖跟前,目光冰冷如利剑,刻在那张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脸上,字字咬牙,声声气血,也道不尽此刻心中绝望。

忽然一道风起,漫山绿草轻舞,萧萧飒飒,燕离陌浅绿色的身影如断脚之鸟,从草间掠过,片刻已不见身影,恍若融入了那一片浓淡之中。

“你为何还不放过我?”

空荡荡的墓台上,只剩下分隔了数十年又再度相见的两人,燕北靖放松了身子,只剩下苍白的脸色上酝酿浓浓的无奈与怅惘,明明是在和月阔御察说话,他的视线却落在自己亡妻的墓碑上——那上面并无亡妻二字,只有属于燕离陌的不孝子立。他果然是无情无义的负心人,连发妻去世立碑都不曾参与。

可是将自己逼迫到如斯地步的那人,为何还要在自己面前出现?难道这二十年的躲避,还不足以斩断这段孽缘?

月阔御察一步步走过来,走到这让他牵肠挂肚了数十年的人面前,看着他与自己一样,也在经年岁月中染上了浅浅痕迹,是啊,为什么还不放过他,为什么不放过自己?这个问题他也需要答案,或许,很快就会有了,也或许,还需要数十年的纠缠,一直到死去,他们才能知晓究竟为何。

50.情之深浅

一身狼狈的燕离陌回到燕府,正好与出来的尚璟等人碰了个正着。

“哟,这不是咱们的燕大将军吗?敢情是唱了个空城计啊!”

许淳担心嗓子都喊哑了的莫莫,偏偏温酒和安照那两个瘟神死活不让他进去,正一肚子闷火的他迎头撞上燕离陌,说起话来自然阴阳怪气。

“滚开。”燕离陌像是不认识他一样,低垂着眼睑,轻不可闻的两个字,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许淳愣了愣,然后跳脚:“你让谁滚开呢?!”

楼云及时地拉住他,尚璟也看出了燕离陌的反常,低声问:“阿陌,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会从外面回来?”

燕离陌恍若未闻,薄唇一张一合,仍然是那毫无感情没有一丝起伏的两个字:滚开。

虽然平时燕离陌在他们面前嚣张惯了,但这么冷冰冰的态度还从未有过,一时之间三个人愣在了那里,不知在燕离陌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正僵持着,忽然小巷外齐斯带着几个公公走了过来。

“见过燕将军,几位公子也在。”齐斯行了礼,往旁边侧了侧身,露出后面抱着圣旨的公公。

温酒和安照听到下人回禀门口的动静出来,帮着手脚勤快的管家,准备好了一切接旨的礼数。燕离陌站在正厅里冷眼看着他们忙忙碌碌,本该离去的尚璟三人,也都留了下来。

尚璟看一眼面无表情眼神晦暗的燕离陌,心中十分不安,与楼云交换了个眼神,准备见机行事。

宣旨的是齐斯,没有经过变声的声音,是孩童般的娇嫩动听,如黄莺出谷,似珠落玉盘,在宽敞寂静的大厅里听来,真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凤元帝亲旨:征西大将军燕离陌,少年英雄,风华正茂,为国为民,兵部尚书钟敏之女钟婉,才貌双绝,温婉淑女,宜室宜家,今特赐婚于二人,佳偶天成。

听闻赐婚二字,尚璟骤然抬头,看向跪在最前面的燕离陌,却发现他眼神游离飘忽,根本心不在焉的模样。

后来齐斯又说了什么,尚璟完全没有听到,事有反常即为鬼,燕离陌对皇帝并非全无真心,反而倾心相付,如今那人亲自下旨赐婚,燕离陌怎会无动于衷?

“阿陌,你有何打算?”等齐斯他们离开,厅里只剩下他们几个,尚璟忍不住向还在发呆的燕离陌开口询问。楼云和许淳在旁边也是欲言又止。

燕离陌好像终于回魂一般,把手里的圣旨往桌上一扔,回头一笑,灿烂妖娆:“皇帝如此恩赐,本将军自然要亲往谢恩。 “

尚璟瞧他笑得如此开怀,非但不安心,反而忧虑更甚。

“不要乱闯!”“你快回来啊!”外面忽然响起竹心竹韵清脆的喊声,紧接着就看到梳洗整齐的莫莫闯了进来,虽然他脸上仍是瘢痕遍布,因为发痴的缘故脚步也有些蹒跚,但他还是准确无误地扑到了许淳怀里。

“泥巴哥哥!”

向来只好美女的许公子,竟然也丝毫不嫌弃他,反而拉了他沾满泥巴的手,罗里吧嗦了几句,又耐心替他擦着。

燕离陌靠在桌上斜睨着二人举止,嘴角笑意微微停顿,一双桃花目中忽明忽暗的波光流过,忽然起身走到二人跟前,伸手一拉莫莫:“我问你,你是要跟我走,还是跟他走?”

莫莫吃痛,一边挣扎着要抽出自己的手,一边用另一手紧紧拽住许淳不放。

“你没看到他很疼吗?快放开他!”许淳安慰地回握住莫莫的手,转头看向燕离陌时又多了几分不满。

燕离陌从善如流,松开莫莫的胳膊,露出一抹像是高兴又微微苦涩的笑意,他推了莫莫一把,许淳连忙伸手环住。“阿淳,好好照顾他。”

“你现在要进宫?”

尚璟和楼云见他要往外走,一左一右上前一步挡在他面前,显然并不打算放他过去。

“你们两个不是我的对手。”

燕离陌愈发俊美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痛苦愤怒的痕迹,但在场的所有人都能体会他此刻心境之一二。

“这件事本来就是个错误,之前我们不能帮你避免,现在也不会看着你为此粉身碎骨。”楼云似乎依然不能释怀最好的朋友将来可能会留下一个佞臣权臣的恶名,而且为自己不能阻止而愤慨内疚。

“粉身碎骨?”燕离陌喃喃一句,忽然笑出声来,“小爷我一身病骨,碎与不碎又有何妨?”

尚璟和楼云面面相觑,不知他此言何意。

“让开,否则我绝不留情。”燕离陌甩袖,越过尚楼二人,径直往门外去,却又被温酒和安照拦住。

燕离陌看着这两个自己亲手带出来的人,并不知道他们也有阻拦自己的魄力。

“将军,温酒说过,只要将军在,愿一生永伴将军左右。”温酒稳稳一句,手中长剑已经架在颈上。安照不甘落后,也忙不迭地拔剑:“还有我,还有我!”

燕离陌似乎被温酒的话勾出什么回忆,仰天大笑,他夺门而出,温酒和安照毫不犹豫转身相随。

尚璟和楼云还要追上去相拦,忽然厅中响起轻轻的一声:

“师弟?”

许淳看着怀里的莫莫:“你说什么?”

莫莫却不再回答他,又掰着许淳搭在他胳膊上的手,翻来覆去数他的手指去了。

尚璟看一眼楼云,缓缓摇头。或许,还有什么事是他们并不知晓的,燕离陌此去,是吉是凶也未可知。人常言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如果当事人执意如此,在背后默默守护也是身为朋友而言更好的一种选择。

晟轩皇宫之中,皇帝寝宫北宸殿内,一坐一立两个身影在窗外夕阳下被拉出了不同的两团影子。

站着的是晟轩独一无二的至尊帝王——凤元帝姜桓。

坐着的是既替他保卫边疆,又替他肃清朝堂,还能任职任到床上去的晟轩征西大将军——燕府燕离陌。

平时就守卫森严的皇帝寝宫,今日显然更增了十倍兵力,齐斯带着御林军统帅站在紧闭的宫门前,一个面带忧色,时不时地侧耳倾听门里的情况,生怕凤元帝出了什么意外。一个按剑而立,耐心等候冲进去擒拿逆贼的时机。

凤元帝会赐婚给燕离陌,齐斯琢磨了很久才知其中意义,正如他在御花园中说错的那句话——在晟轩国土上,举世无二的只有一人,那就是晟轩的王,任凭你燕离陌如何出类拔萃,如何功在社稷,也必须对晟轩王俯首称臣。他可以一朝宠幸于你,也可顷刻之间置尔死地。

没有人知道姜桓对燕离陌究竟是有多深的感情,但所有人都知道,皇帝的尊严和权势绝对不可威胁质疑。所以即便燕离陌上得了战场,混的了官场,是如今替主分忧的第一人,只要皇帝一声令下,他连婚姻大事都做不了主,遑论其他。

“陌儿。”

先开口的是姜桓,不过语气显然不是床上的温柔。他知道赐婚的圣旨一下,燕离陌会有不满,甚至已经想好了安慰的措辞,但燕离陌如此明目张胆地不经传召闯入寝宫,而且还如此不分尊卑地坐在自己面前,与平时温驯截然不同,让他也分外失去耐性。

燕离陌笑了,玉白的手指中间,滴溜溜地转着一只琥珀酒杯,这是姜桓最喜欢的一只酒杯,十次有三次都见到他在用——对一个疑心病重还有一大波刺杀等候着的人来说,十次里有三次用同一个入口的东西,已经足够珍爱。

推书 20234-12-12 :蛇与鹰——小嫩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