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场戏是容庭的,估计大家都去围观了吧。
陆以圳悻悻地退回来,继续背台词。
终于,在惴惴不安,即将暴走的漫长等候中,化妆室外,终于传来何显轻微的声音,“以圳,你好了没有?”
陆以圳的紧张都被这样的等待给消磨干净了,他立刻起身打开门,迅速应答:“好了好了!”
门口,何显一脸焦灼与不耐,声音里甚至显得有些仓促,“好了你怎么不来片场?快一点,谢导和容老师等你很久了。”
“哈?”陆以圳浮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难道我不是应该等你的通知吗?”
何显皱着眉头,虽然陆以圳已经脚步匆忙地往外走了,但何显的脸色,依然显得不太好看,“我不是给你发微信了么!容老师拍完以后就一直在等你,这都半个多小时了!”
“……”
陆以圳无语地看了眼手机左上角的“无服务”。
何显其实没少出入化妆间,他绝对不会不知道,在化妆间里是根本收不到任何信号的。更何况,从剧组的三号棚到化妆室走路也就五分钟的工夫,如果整个剧组真的都在等他,像现在这样过来喊一声就是,怎么会放任大家一起浪费时间?
然而,这些不合理的小细节虽然被陆以圳迅速地捕捉到,他却并没有发作,只是不断加快脚步让自己赶紧赶到场地。毕竟错误已经发生,还是解决问题更重要一点。
但是,等陆以圳一路小跑赶到内景棚里,才发现事情决没有这么简单。
在他面前总是沉默、焦躁的何显,忽然就殷勤起来,没等陆以圳作出任何表态,他就一脸内疚地跑到谢森面前,连鞠了两个躬“谢导,真是对不住,以圳他也是第一天上戏,不太注意时间,对不起对不起……”
再然后是去找谢森身边的容庭,“容老师,太对不起了,年轻人不懂事,叫您也久等了。”
这样的态度,倒好像是陆以圳没出名就故意耍大牌,候场候成腕儿,而作为助理的何显,不得不站出来替艺人挨骂道歉顶包……
但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儿好不好?!
陆以圳一脑门子火,却因为自己确实迟到而不得发作。
毕竟,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他已经给大家带来了麻烦,这个时候如果非要解释,听起来更像狡辩,没准还会坐实何显给大家带来的错误观感,真让人以他是在推卸责任。
倒不如先向大家承认错误,表明自己的态度。
陆以圳强行忍了忍,走到谢森跟前,诚恳也诚实地解释:“谢导,对不起,我不知道第一场戏已经结束,耽误大家时间了。”
然后,他并没有像何显一样,立刻就去和容庭对不起,而是转过身,向各个机位的摄像、灯光、道具师,甚至是举麦的实习生,一起抱拳拱了拱手——像个古代的侠客一样,朗声喊道:“对不起大家!”
直到最后,他才挑起一抹纯善的笑容,带着点晚辈的不好意思,看向容庭,“容老师,太对不住啦。”
态度,不卑不亢,从容有礼,既没有放低自己的身份,也把尊重与歉意传达给了他能照顾到的每个人。这样不叫人厌烦,反而带了几分欣赏的圆滑,总算没有让何显的话,激起大家更多的反感。
但,这样的道歉俨然不算有力度。
陆以圳有些痛苦地在内心挣扎了一下,嘴上却是足够潇洒地说:“一会我叫外卖,晚上请大家吃海底捞!”
剧组里总算稀稀落落传来了一点兴奋的笑声,大吃货国的人民,果然就要用食物来收买。
陆以圳松了口气,再去看这里最大的人物,谢导。
不容易,对方也挂着一点莫名的藏着欣慰感的笑,“小孩子,别胡闹啦,定定心,咱们准备拍你的第一场。”
说完,他拿起对讲机,低说了几句,整个场地都迅速恢复到工作的状态。
打光要维持前后镜头的一致,画面色彩的统一,更要符合导演的美学设计,道具组和场记一起去确定东西的完好与位置。
连原本带了点懒散样子的群演也都打起精神——虽然这里并没有他们的戏份,但能第一时间观赏到两位男主的表演,是何其珍贵的机会。
而容庭,他的态度甚至比谢森还要更温和几分。
“以圳。”他像剧组里所有年轻人一样喊了一声,像是对待个弟弟一样,伸手搭在了陆以圳肩上,“第一场戏,紧张吗?”
陆以圳忍不住挪转目光,微微抬头,对上容庭的眼神。
对方的目光看起来很奇怪,但并不是让人不舒服的那种,是带着一种谈不上温柔的温柔……陆以圳忽然一激灵,明白过来。
就是这样一个起身的瞬间,容庭已经将自己代入到了角色里。
这一场,是容庭扮演的赵允泽和陆以圳扮演的许由,第一次“交谈”的戏。他们彼此都观察了对方已久,虽然还没有萌生出爱情,但是好奇、兴奋,都藏在他们的每一个举动中。
当时,赵允泽的感情就是这样的。
因为不熟悉、没动心,所以眼神还不够温柔,但又因为那点想要接近对方的,而小心翼翼地收起自己身上所有攻击性的特征。
陆以圳盯着对方明亮的瞳仁,也慢慢找到了那种感觉。
他洒脱地笑了下,“我没事,谢谢你。”
简单客套的词,却是勉力表达出自己的善意。
坐在导演监视器前的谢森,只能远远看到两个人的侧影,但就是这样模糊的一个轮廓,已经让谢森隐隐感受到,这两个男演员,就是这世上最适合许由与赵允泽的人。
谢森摸出了兜里的眼镜,戴好,对准对讲机,“各自就位,打板,action。”
第8章:忽悠
这一场戏是白天的内景,地点在许由所开的一间录像带出租店,故事的时间则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改革开放正在慢慢浸润华夏大地每个角落的过程中。
在那时,DVD碟片还没有盛行,在故事发生的这座小镇上,连VCD都甚为少见。租用录像带是普罗大众观赏电影,娱乐消遣的主要渠道。
谢森导演的设计实在十分讨巧,他以这些录像带作为西方文明的缩影,又让电影成为连结两位男主人公的纽带,不得不说,这些看似不重要的细节,却是很容易讨得西方电影人的喜欢。
眼下,就在这间录像带出租店里,两位男主人公有了第一次交集。
狭窄的店面内,饰演赵允泽的容庭站在左侧的过道,状似百无聊赖地挑选片子,然而,他不断往后瞥的余光暴露了他的真实目的——他想窥探在另外一条过道的陆以圳。
三排纵深排列的陈列架让画面显得有些拥挤,比起动作频频的容庭,陆以圳的姿态可以称得上是沉静。
他认真地将顾客退还回来的录像带重新归类,摆放上架。直到容庭故意弄出一些动静,他才会停一停手里的动作,抬头去看设置在拐角处、用来防止盗贼的凸面镜,在确认容庭没有什么“不轨”行为以后,回过头,继续自己的工作。
在谢森导演的分镜剧本里,这是个传达了许多信息的长镜头,虽然表演内容不多,但难度并不小。长镜头要求一气呵成,一旦演员、道具、灯光,甚至其他干扰出现,哪怕只是001秒,都要一切重来。
副导演王跃忍不住看了下导演监视器上的时间线,过去十秒了,还没有cut,这是个顺利的好兆头。
而画面中的两个演员,都保持着一个不错的状态。
容庭的专业能力在圈子内有口皆碑,王跃倒不稀奇,但那个新人也一心一意沉浸其中,却让王跃备感意外。
要知道,不是专业演员第一次上镜,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要么是忍不住去看镜头,要么就是因为忐忑,不敢往下演。
但陆以圳并没有,他就像是真的在剧情里生活一样,自如,也自得。完全没有表现出半点被片场环境所拘束的痕迹。他动作流畅,表情自然,仿佛环绕在“房间”周围五个机位的工作镜头,都不存在一般。
然而,王跃却眼尖地发现一个很致命的问题。
陆以圳……还是陆以圳,他不是许由。他足够持重、安定,带着一股子聪慧的劲儿。但,他在这一刻,表现得太安静了。
他对容庭的情绪像是对待一个别无二致的客人,而并不是那个被许由早有耳闻,甚至观察已久的赵允泽。
观众无法从他的神态里看到任何暧昧的可能……换句话说,陆以圳版的许由,太直了= =。
与之相反,容庭的演技就堪称娴熟了。他为这个角色所设计的几个小动作,既自然,又不会为人忽视。赵允泽对许由的好奇、躁动,都显得活灵活现,甚至是让人感同身受。
果然,在时间线走到第十三秒,谢森导演喊了“cut”。
陆以圳心里梗了一下,虽然他也没指望自己能成为为剧组省胶片的“一条过”大神,但被导演喊“卡”,还是有点忐忑。
他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看了眼俨然胸有成竹的容庭,只好朝谢导谦逊地笑了下,“哪里不好?您多指点指点我。”
谢导非常给他留面子,并没有用扩音器,而是亲自走到两个演员身边,低声说: “小陆,你的情绪啊,太淡了。这虽然是许由和赵允泽第一次接触,但你对他并不陌生呀!你想想看,许由在这座镇子上长大,听过各种版本有关赵允泽的故事,他的父亲是怎么发的财,赵允泽是怎么成为人人称羡的大学生,再到后来他父亲开始好赌、嗜酒、然后赔钱,被人追杀,最后跳河自杀……在这样一个不大的镇子里,他的故事,你是一清二楚的。”
陆以圳极认真地听着谢导说话,他自己学导演的,因此比一般演员更在意导演对角色的理解和指向,只不过,谢导说的这些事情,他理解归理解,可并不能真的感同身受,甚至是输出成为一种表演形态。
谢森看了陆以圳一眼,就知道这年轻人,学习态度是好的,但……那迷迷茫茫的眼神,俨然是还没get到他想表达的核心内容。
沉吟一会,谢森想起陆以圳早晨抱着一堆照片,等容庭签名的样子。他清了清嗓子,把站在一旁喝水的容庭喊了过来,“小陆,你转过身,我来描述容庭的样子,你想想看你的心情。”
“啊??”陆以圳一头雾水,容庭的样子和他的心情有什么关系?
谢森神秘地笑了下,“赶紧转过去。”
陆以圳没办法,唯有照做。
片刻后,他听到一阵衣衫摩挲的动静,紧接着,谢导慢悠悠地开口,“容庭把上衣脱了。”
陆以圳:“???!!!”
搞没搞错??就算他身材好……也不至于在片场搞脱衣秀吧……
他有点蠢蠢欲动想转身,却被谢森一下按住了肩膀,“别动,想想看,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百爪挠心……
陆以圳在心里默默地答。
谢森没催他回答,只是笑眯眯地走到了陆以圳面前,打量了一下陆以圳又纠结,又克制的表情,露出了一点满意的神色,“嗯,一会就保持这个状态,明白了吗?”
“……明白。”
谢森欣慰一笑,“好了,容庭,你就这个样子,到架子那边去,等你站好了,再喊小陆过去。”
陆以圳一僵,谢导疯了么,难道要让容庭袒着上身拍这条?
得到谢导的许可后,他几乎是带了点迫不及待地往自己的站位处走去,然而,密密实实地录像带,将过道两侧挡得严实极了。
他根本看不见容庭究竟是什么样的。
更挠心挠肺了。
然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谢森导演举起手里的扩音器,“各自就位,action。”
重新开机。
同样的机位、灯光、走位。
导演组的工作人员却不敢掉以轻心,对每个细节都保持了严格的把关。长镜头的意义,就在于传达丰富的信息量,整个画面的光影、构图、色彩、繁简,没有一处不是在讲故事。
中景景别的画面内,三排两米八高的架子被同时收入画框,由中间的一排把画面割裂成两个部分。于谢森的分镜剧本设计中,这是两位男主,第一次在同一个镜头内出现,但他们仍然被架子分割开。
这样的构图中,陈列架作为直线符号,用来表现男性的力量与平等的关系,而画面的等分切割,则暗示着两位男主人公此前毫无交集的人生。
侧打的灯光将陆以圳这一侧明显照得更亮,借以对比两位男主人公迥异的性格。明朗的许由,沉落的赵允泽,导演在一开场,就暗示了观众他们的现状。
镜头就是这样神奇的语言,他不说话,却能告诉人们太多的故事。
王跃盯着两个演员完成了前面八秒的内容,忽然开始好奇谢森和陆以圳说了什么。
他感觉,许由来了。
色彩饱满的画面里,陆以圳像是一个纯色的剪影,那种漫不经心的姿态里,透出的闲适、安然,即便经历过许多坎坷、磨难,却依然不急不躁的平和。
然而,这一份平和里,竟透出了那么一点不同寻常。
每当隔壁的容庭,发出一些磕磕碰碰的声响,陆以圳专注的眼神,都会出现短暂的涣散,他放录像带的动作会迟缓,他有时甚至会刻意停下来,把目光挪到录像带的封面上,然后透出一点沉思的表情。
但,观众看得出,这一点沉思,决不是因这个录像带而产生。他是在揣测、猜想,在被赵允泽牵动情绪,可录像带,却成了许由手中,掩盖情绪的工具。
明明保持着与上一条一样的距离,但不知怎么,王跃就是觉得,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已经透出某种萌芽的迹象。
王跃有些难以描摹自己的感受,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角色本身与陆以圳的形象就很接近,但是接近不意味着一致。就算是本色出演,归根结底也逃不开一个“演”字。
如何将本我与电影中的“我”融为一体,向来不是件容易的事。
就像刚才,陆以圳就是陆以圳,他的本我,强大到让人根本没法去关注这部戏的剧情,或者说,他无法让人入戏。然而,这一次,演员与角色的界限开始融合,王跃终于有了一种看故事的感觉。
王跃忍不住侧头看了眼谢森的表情,果然,谢导的眼神里,也满是对这个镜头的满意与赞许。
第十三秒,这一次,谢森沉默着,没有打断两位演员。
而镜头内,两位男主人公僵持的格局也终于出现变化。
陆以圳摆完了手里的录像带,转过身,面对向容庭的方向,而容庭,也回过身,刚好抽掉了两人中间的一盒录像带,通过狭窄的缝隙,他们,四目相对。
“CUT!”
谢森带着兴奋的声音猝然从片场的扩音器中传出,“很好很好,这条很好……容庭,不用动带子,这条过了,接着把下面的拍完!灯光调整一下,给陆以圳那边打亮点,三号机推近一点,加个特写。”
而此刻的陆以圳,却是盯着衣着整齐的容庭快要抓狂了。
他妈哒!
容庭涮他就算了,谢导居然也这么“童心未泯”!!!
防火防盗防忽悠!o( ̄ヘ ̄o#)古人诚不我欺!
第9章:瓶颈
第一场戏的顺利,并不意味着接下来每一场都能这样迅速的磨合。
陆以圳毕竟是既业余又新人,比起容庭这样将近十年基本功的积累,那点集训出来的本事,很快就显得捉襟见肘。
就算谢导和宋丰年一直都说他是本色出演,但真到镜头前,陆以圳才意识到自己和许由隔着的不仅仅是几页剧本,而是一整个命运的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