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枪似的一番话,堵住了陆以圳所有想说的话,他沉默了须臾,迟迟开口。“……我知道了。”
戚梦像是松了一口气,她耸了下肩,“知道就好,我只是容庭的经纪人,既无心破坏他私人的人际关系,也没有和容庭的私人感情,希望你不要因为刚才的事情误会。”
陆以圳用余光小心地打量戚梦的神色。
虽然戚梦这样说,但陆以圳实际上对她的话并没有太多信任,他很明显地感觉到容庭对待戚梦有很多特别的地方,这种特别,绝对不是戚梦口中的“没有私人感情”。首先,容庭选择聘任这么年轻的戚梦做自己的经纪人,这就足够代表,容庭对戚梦有特殊的信任和欣赏。其次,陆以圳从来没想到,以容庭的性格,居然可以包容戚梦这样的强势和跋扈。很多时候,容庭对戚梦的决定近乎是“听之任之”,完全不插手干涉,这是对待邵晓刚从来没有过的态度。
所以,若说两人没有“私人感情”,只是“工作关系”……陆以圳是绝对不信的,相反,恰恰因为戚梦这样的一番解释,他反而觉得容庭和戚梦之间必有什么渊源,只是两人都不希望他知道而已。
陆以圳克制着因为这个念头而带来的低落,附和地笑笑,咽下了自己所有的疑惑,乖觉地回答:“好的,戚梦姐放心。”
戚梦最后看了他一眼,以沉默结束了两人之间的对话,直到电梯终于从20层抵达一层大厅。
“一间20层的大床,签华星的单,code是SC220”走到前台前,戚梦抢在陆以圳开口前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前台小姐立刻会意,知道是《丹心》剧组的人,态度显得格外恭敬,“好的女士,请您给我一下入住人的身份证。”
戚梦侧首,陆以圳同时递出了自己的身份证,“是我,谢谢。”
前台小姐微笑着伸手来接,但,就在看到陆以圳的那一秒,她脸上工作化的笑容立刻洋溢出不一样的色彩,“您是……陆以圳先生?”
一下就软下来的腔调,尾声里拖出女孩特有的绵软。
陆以圳还没从刚才的情绪里走出来,此刻就显得有些不明就里,“嗯,是我,怎么?”
前台小姐克制着指尖的颤抖,一边接下身份证,一边勉强保持着自己的镇定,“您、您好,我看过您的《同渡生》!我特别喜欢这部电影……您演得太好了……”
陆以圳愣了下,还没等他想好回应,前台小姐忍不住红着脸问:“可以跟您合个影吗?”
“啊……当然可以。”陆以圳没想到居然也有人能认出自己,他缓缓露出了一个笑,显得格外和气,“用什么照?手机?”
前台小姐兴奋不已,“真的吗?用我的手机吧!”
她忙不迭拿出自己的手机,求救的目光接着落在了戚梦脸上,“女士……您可不可以……”
戚梦的目光和陆以圳相触,短暂的犹豫之后,她点头,“给我吧。”
“来。”陆以圳走近柜台,尽量拉近和前台小姐的距离,然后朝着戚梦挤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脸。
咔嚓。
而就在陆以圳准备帮前台小姐接过手机的同时,他身后又响起一个声音,“你好……请问你是陆以圳么?”
他回头,是一个学生打扮的女孩,对方战战兢兢地抱着手机,“我好喜欢你的许由……可以和你合个影吗?”
容庭等了四十多分钟还没等到陆以圳回来,他有些焦躁地在屋子里徘徊了几遍,最后忍不住,给戚梦拨了电话。
“喂?怎么了?……等等等等!”
戚梦那端声音有点嘈杂,交错着陌生女孩清脆的交谈声,容庭皱了下眉,“出什么事了,怎么还不回来。”
“呵呵。”戚梦冷笑了一声,接着她压低了声音,“陪你们家小朋友应酬粉丝,记得给我加班费。”
“……粉丝?”
“我允许你戴上墨镜口罩下来远观三秒钟,看看你家小朋友的人气。”说完这句话,戚梦的声音就显得遥远起来,“来了来了,还有谁要合影?”
接着,电话被掐断了。
容庭愣了须臾,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
他立刻罩上鸭舌帽,揣上房卡手机下了楼。
随着电梯门缓缓打开,大厅里的热闹映入他的眼帘。
二十来个女孩子簇拥在前台边上,很是兴奋地嘁嘁喳喳,戚梦站在人群外围,不断接过被递来的手机,然后帮女孩和人群中间的人合影。
那个人,是陆以圳。
嘴角永远有温煦的笑容,眉目间总是和和气气,柔韧得像是一张网,可以包容一切困苦,也不惧任何压力。
他显然对于这样的热情很陌生,和粉丝合影时虽然接近,却依然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他答应影迷一切可以完成的要求……比如拍照是摆个V字手,再比如在对方递来不管什么东西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容庭没有走出电梯,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对方。
他知道,这绝对不是陆以圳一生中最辉煌的年华,但却是所有辉煌的开始。
而他何其有幸,能见证他的成长。
陆以圳没想到自己居然还会有影迷,这实在是个很惊喜的发现。
可惜陌生人加注在他身上的感情、所牵动的情绪,实在少之又少,当陆以圳看到偌大的房间里,只摆着他一个人的行李箱,双人床,却只有他一个人睡的时候,失落这两个字又重新在他心里涌动。
习惯真是一种非常可怕的东西,当你习惯在半梦半醒之间看到身边熟悉的身影,大概就很难再去过一个人、两张枕的生活。
在虎川,陆以圳的第一晚就在辗转难眠中度过。
好在第二天一早,容庭就敲响了他的房门,“今天去棚里试装,和我一起?”
容庭牵着金毛,一夜的分别让小金毛对他格外热情,呼哧呼哧凑在陆以圳脚边不停打着转。
陆以圳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对谁心软,总之……他看了看容庭,又看了看金毛,最后点头,“好,我换衣服,和你一起。”
影视基地七号棚外的化妆间里,看着不远处容庭把衣服穿了又脱,脱了又穿,陆以圳一扫早晨萎靡的情绪,终于调动起了情绪。
他抱着金毛坐在一边的角落里,津津有味地盯着容庭,“金毛,你看你爹帅不帅?”
正值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就算化妆间里开着空调,穿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容庭额头上还是薄薄一层汗。
这次,他饰演的角色是锦衣卫中的一名百户,年轻有为。随着飞鱼服上身,化好妆的容庭一挺身板,稍微调整了几个表情,整个人就散发出来一阵蓬勃的朝气,他将浓密的眉峰微微上挑,嘴角衔起笑,接着抽出绣春刀,凌空挥动两下,
服装部门的工作人员纷纷低声惊叹,“都说人靠衣装……其实只有人才能给衣服赋予精气神。”
为了最终电影拍摄出来的效果,容庭身上的飞鱼服完全是用真丝手工织造,就连衣服上的飞鱼补子,都是用老式的缂丝机织就,再加上笔挺的曳撒大摆,浓郁的明朝气质扑面而来。
金毛窝在陆以圳怀里“汪呜”了一声,表示对陆以圳的回答。
陆以圳顺了顺他的毛,笑着慨然,“好像没有师哥驾驭不了的角色……前几天练台词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衣服一换,感觉都真了。”
“是吧!我也觉得!”陆以圳话音方落,一个男人突然在他身后附和,陆以圳吓了一大跳,蹭地转过身,险些把金毛扔出去。
回过头,陆以圳才发现,原来是高思源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化妆间,因为怕打扰工作人员的工作,他就和陆以圳一样躲在角落里,默默地看容庭戴发套、化妆、换衣服。
而他旁边,还站着戚梦。
陆以圳抱着金毛,忙站起来和两人打招呼,“高导,戚梦姐。”
高思源眯着眼笑了笑,“小陆啊,你坐你坐……怎么样?这衣服不错吧?花了三万多呢。”
陆以圳咋舌,“高老师大手笔。”
高思源和戚梦对视一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拍历史片,就得在这上面下大价钱,观众看电影讲究的就是个视觉享受,你拿几十块钱的破布糊弄,怎么可能赢得大票房?”
这就是高思源最突出的特征,他的作品不论古今,在布景、服装上,都极近雕琢,新生代导演里,属高思源的电影作品镜头看起来最漂亮,一方面,这和他本身有美术功底分不开,高思源的分镜剧本全部是自己亲手一页一页画出来的,每个场景的站位、布光、构图,他都控制得非常严格,而另一方面,高思源非常舍得花钱打造场景,哪怕是毫无技巧地来拍,他的画面也绝对比别的导演出来的精致。
不过,敢于这么烧钱,首先说明高思源很有钱。
这点陆以圳早就听说过,高思源的父亲是中国第一代制片人,他在圈子里的人脉和资本,并非同代的其他导演所能比拟。
然而……就在陆以圳短暂走神的工夫,戚梦已经和高思源搭上了话。
“这种缂丝真的很昂贵。”只要是工作场合,戚梦几乎永远都是成套的女士西装,她臂弯挎着一个Lady Dior,气定神闲地和高思源扯闲篇,“我爸爸很喜欢缂丝画,家里收藏过几幅清朝的作品,我小时候跟他吵架,剪烂过一幅,被我爸打个半死。”
高思源闻言不由笑了起来,“哈哈哈,那后来呢?”
戚梦耸耸肩,“找人补了下,不过和原来的样子差了很多,我爸也不喜欢了,早不知道扔到哪儿去了。”
陆以圳觉得很稀奇,一个四十多岁的一流导演,不说是位高权重,那至少也是圈子里的上层人物,连容庭都还没有混到和高思源唠家常的地步,戚梦这种没什么声望、也没什么资历的经纪人,居然站在这里和高思源谈家务事?
而对比,当初在《同渡生》剧组的时候,邵晓刚对谢森的态度堪称是毕恭毕敬,连“钱”这种字眼都不拿出来谈,就算邵晓刚能力上有些不足……但从资历上来讲,怎么也要比戚梦强吧?谢森不照样还是爱搭不理?
陆以圳迟疑的眼神徘徊在戚梦和高思源之间,忍不住做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难道是因为……戚梦格外漂亮?
不过这个无稽的念头,很快被高思源的一句话打消,“好久没见令尊了,记得回头替我问好。”
戚梦难得露出温柔乖巧的笑容,“一定,高叔叔放心。”
第54章
“来,给个侧脸……嗯,嗯,很好……”
“反光板往左一点,左,左……对对,好,就这样……容庭,动态点……”
在化妆间耗了两天的时间,容庭所有的服装、发型、化妆部分都得到了确定,接下来就是完成定妆照的拍摄。
此刻,容庭站在影棚内,与之前风格华丽的飞鱼服不同,他眼下穿着一身淡青直裰,腰间束着宝蓝丝绦,悬着一个玉色扇袋,单看这副打扮,委实文雅风流,若一儒士。
然而,镜头内,容庭目光犀利,万字巾下,剑锋入鬓,黑瞳如星,手中折扇紧持,却是时时刻刻都能当做武器击出去。
这是电影中,男主虞忠奉命前往长沙,暗访永乐帝朱棣的弟弟谷王朱橞造反一事时的造型。这一段算是剧终最大的波段,情节跌宕,将虞忠整个人的性格完全展现无遗,而同时,这也是整部电影的核心矛盾——虞忠的身世之谜,揭露的地方。
陆以圳刚开始看到前面的剧本,还觉得情节有点拖沓,观众的上帝视角很容易对主角的一些选择和挣扎失去代入感,但发展到这部分,陆以圳已经可以完全投入到剧情之中。
当虞忠在险象环生的时候,终于拿到谷王朱橞造反的证据,他却忽然发现,谷王朱橞是他亲生父亲的恩人,而当他命悬一线,险些被人发现身份的时候,又是谷王朱橞替他解围,保住他的性命。然而,从迷茫徘徊到下定决心,从劫后余生的庆幸到大义凛然的重返,在大国安定与个人恩情间,虞忠依然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
陆以圳看剧本时,整颗心都跟着男主的蜕变而震颤,正是这里看到过虞忠的隐忍割舍,才会为这个角色最后壮烈的死感到痛心疾首。
他一直对历史题材的电影没什么兴趣,但《丹心》的这一段,却让陆以圳始终感到荡气回肠。
而正因为这一段是剧情的关键节点,是虞忠成长与独立的转变,容庭在拍定妆照时,则要同时表达出这一阶段兼具年轻锐意和成熟稳重的形象。
为了抓到这种感觉,剧照师和容庭已经磨合了快一个小时。
而此刻,因为看着容庭而不由得回想起剧情的陆以圳,正站在一边的空地上,拿着佩给容庭的一把绣春刀,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虽说这是个假刀,但刀的重量确实十足的,陆以圳举起来的时候有点意外,但跟容庭住在一起的时候,好歹跟着举了举哑铃练练臂力,稍微缓了一下也就适应了这个重量。
他在手里掂了掂,接着自己凌空挥舞了几下。
大概是男孩子天生就会有力量崇拜的心理在,手里拿着刀,陆以圳也不自禁有点英雄理想的情绪泛滥出来。
他目光逡巡一圈,最后落在帮容庭抱着衣服的小郝身上,看着对方越走越近,陆以圳一笑,紧接着举刀一刺,刀尖堪堪落在小郝面前几十公分的地方。小郝吓了一跳,待抬头去看,却见陆以圳傲然昂首,神情略显肃穆,沉颜以对。
“谷王殿下,你私募重兵,掳民入伍,我都已亲眼见证,你可还有半点不服么!”
陆以圳中气十足,银刀锋芒毕露,映得他眼底亦是闪着辉光,“休要挣扎了!大国兴亡,就必要除了你这种蠹虫!”
这是虞忠揭出自己真实身份以后,与谷王对峙的一句台词。
大概是听容庭背了很多遍,陆以圳脱口而出的时候竟然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感觉,好像这句话就是他自己想说的话,虞忠的立场就是他的立场。手中的刀有着沉甸甸的重量,压在他手心里,好像也压在了他的心上。
陆以圳深呼吸,清晰地分辨出自己此刻的情绪。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谁,他是陆以圳,而与此同时……他又仿佛忽然得到了虞忠的灵魂。
有一个人,在借着他的口讲话。
小郝为陆以圳的气势所震,而同时,所有的工作人员,也都停下了手里的事情望向了陆以圳的方向。
气氛短暂的僵冷了片刻,在场的工作人员基本都没有拿到过剧本,即便拿过,也绝对不会将每一句台词记得清清楚楚,但是他们几乎都在这一刻本能地猜测到,陆以圳的话来自虞忠的台词。
只有容庭。
他是唯一一个知道陆以圳的话出处何在的人,更是第一个,对陆以圳的话做出反应的人。
他用手指勾住扇柄,接着,鼓起掌来。
剧照师近乎迷茫地望向鼓掌的容庭,他很想过去提醒一句……对方在抢你的戏啊!!
但,很快,又有第二个人附和的掌声响起。
是一直坐在电脑前盯着后期修图的导演高思源。
当大家注意到这次掌声的来源以后,几乎同时,也跟着导演鼓起掌来——他们是否真的欣赏陆以圳不重要,这样做会不会得罪到容庭也变得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刻,陆以圳得到了导演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