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无尘——牧秦

不知该说伏野尘一命大还是下手的人刀法太准？那一刀避开肝、胃与十二指肠等重要器官，甚至避开肋骨。刀刃从肝脏下方刺入，穿出时也没伤到脊椎，只有胆管被削断，经过手术缝合已无大碍。

「等他找来就太迟了，老乔，我必须请你帮我最后一个忙。」

「什么忙？」

要帮就帮到底，只是宙斯恐怕会不太高兴。

「我需要伪装与假的身分证件才能搭机离开。」

「这简单，给我两小时，我会让你焕然一新，连你妈都认不出你。」老乔呵呵笑问：「你想去的安全地方是哪里？」

伏野尘一不知是想起谁，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英国。」

「哈啾！」

凯希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引来同事关心询问：「感冒了吗？」

「我没事。」

他努力打起精神，夜班时间还长着呢，看顾柜台的工作在夜晚又特别乏味，最好还是找点事情做才不会打瞌睡。

正当凯希想上楼巡视有没有游民混进饭店时，电话铃声却响了起来。

他赶紧接起电话：「你好，这里是接待处。」

一个凯希打死都不会错认的声音自话筒另一端传来。

「我想吃馒鱼饭，帮我拿上来。」十足十命令式的口吻吩咐着：「四零四号房，动作快点，我饿了。」

震惊过后，凯希咬牙切齿。「这里是英国。」

「连拉面都没有？」

「这里是英国。」凯希又重覆了一次，开始觉得头疼。「而且你应该打去客房服务部不是打给我。」

这家伙究竟有没有时间概念？厨房都已经打烊了还来讨宵夜！

「全世界都知道客房服务部只会煮咖啡做三明治，我知道你会下厨，随便弄几样菜送上来给我，别让我等太久。」

说完竟然挂断电话，凯希瞪着话筒。

他是在作梦吧？他一定是在作梦，否则那个讨人厌的家伙怎么可能住进来？他跟早班同事交接的时候没听任何人提起四零四号房有人入住啊。

60.

然而，事实终究是事实，凯希再如何不情愿都不能得罪饭店的客人。

他立刻交代同事帮忙看顾柜台，自己则火速赶到厨房，把今天仅剩的食材全找出来，挽起袖子开始忙碌。

半小时后，凯希推着餐车来到四零四号房门前，轻轻敲门。

「客房服务。」他说。

一个低沉的声音回道：「进来。」

什么？那混蛋不来开门？眼下是要他自己用万能錀匙进去吗？

这触楣头的四零四号房，凯希实在不想踏进去，但眼前不进去不行。他得弄清楚那家伙为什么住进来又为什么住进没人敢住的房间？

凯希拿出万能钥匙开门，推着餐车走进房里。在明亮灯光下，凯希将房间每个角落都看得一清二楚。

自从四零四号房曾发生命案之后，住进这间房间的客人都在第二天早上匆忙退房，相同情况发生几次后便传出闹鬼的谣言，再也没人敢住。甚至连客房服务部都没有派人来打扫，家俱蒙上一层灰。

伏野尘一就在那张发生命案的双人床上，坐靠着床头、裸着上身，等凯希关好门才说：「以后进出都要顺便上锁，我不想被发现，知道吗？」

凯希一边锁门一边咬牙回道：「知道了。」

伏野尘一小心挪动身体到床边，双脚踩上地毯。「快拿过来，我都要饿死了。」

凯希推着餐车到他面前，「喂，我还得回去工作，你吃完了打电话给客房服务部，他们会派人来收拾。」

「我不能打电话给客房服务部。」伏野尘一决定说实话：「我是从后门偷偷溜进来的，没人知道我住在这里。」

凯希呆立当场。「你不是饭店的客人？」

伏野尘一正忙着把餐车上的食物扫进肚子里，含糊回道：「我在躲人，所以不能刷卡，不能去银行或提款机领钱，也不能把我的名字登记在饭店的住客名单上。你得帮我保密，连菲利克斯都得瞒着，我住在这里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该死！凯希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倒霉。「你的意思是你要在这里白吃白喝白住，而我还得成为帮凶？」

伏野尘一看来一点也不内疚，理所当然表示：「我知道你会帮我，凯希，你不会忍心让一个身受重伤的病人露宿街头对不对？」

身受重伤？凯希这时才看见他身上缠绕绷带，似乎伤得不轻，不禁紧张问：「伤得多重？不会死在这里吧？」

他还以为伏野尘一住进饭店是为了执行暗杀任务，结果竟是要躲人兼养伤。

「这个房间已经有过一次命案，再发生一次没有差别。」伏野尘一埋头努力把食物往嘴里塞，再囫囵吞进肚子里。不知饿了多久才有这副吃相？「担心我死在这里就别让我饿肚子。话说回来，你的厨艺真不赖，我开始嫉妒菲利克斯了。」

有什么能比得上拥有一位心灵相契而且还会下厨做菜的伴侣？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下班之后还得负责你的三餐？」凯希不只头疼，连胃都隐隐作痛。

菲利克斯知道了会生气的。

伏野尘一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选择躲在这里？当他仔细思考离开莫斯科之后哪里才是他的藏身处，凯希的名字自然而然浮现脑海。

或许是因为凯希是他所认识的人之中最善良率直的一个，最不可能背叛他的信任；也或许是因为凯希与他没有利害关系，过去的种种已成过往云烟，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恩怨与仇恨。

无论原因是什么，伏野尘一都不想深究。他不否认自己喜欢这个小子，如今这个时代，有胆识却又会脸红害羞的男人基本上已经绝迹，凯希也许是最后一个。

凯希下班前又过来一趟，就在伏野尘一睡过一觉醒来，天色将亮未亮时。

「我拿饭店的急救箱来。」他说：「基本上外伤会用到的医疗物品这里都有，你自己看着办。」

伏野尘一对此并无表示，实际上他比较关心的是──

「我的早餐呢？」

为了应付早上八点的用餐高峰，厨房从早上四点就开始准备，也因此，凯希能够在七点下班前帮伏野尘一送来刚做好的早点。

「培根三明治、煎香肠和咖啡。」见伏野尘一皱眉，凯希威胁道：「不吃拉倒，你自己打电话给客房服务部。」

很显然凯希并不打算牵就他的挑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伏野尘一只好拿起三明治，勉为其难吃下肚。

「你要怎么处理我的午餐？」他问出另一件关心的事。

「午餐我也帮你拿来了，你留着慢慢吃。」凯希继续从餐车拿下来更多食物搁在床边柜上，「烤洋芋、蕃茄沙拉、白面包、鲔鱼罐头和巧克力核桃蛋糕。」

伏野尘一好一阵沉默，脸色有些发青，眼前这些玩意儿怎么看都像隔夜菜。

「我不吃垃圾食物。」他一脸嫌弃，「没有肉？」

「这种时候你要我去哪里找肉？」厨房是可以在早餐时段煎牛排，那通常是为了应付美国客人，凯希绝对不会为了满足伏野尘一的胃口增加厨师的工作量。「我只能帮你找来这些，不满意就直接打电话叫厨房做。」

伏野尘一再度沉默，从未料到自己也会有被凯希「欺压」的时候。

「你现在都不怕我了。」伏野尘一感叹：「跟菲利克斯混久了，胆子也大了。」

「我怕一个重伤的病人干什么？」他还没有那么孬。

「重伤的病人需要多吃肉才好得快。」伏野尘一担心晚餐又是垃圾食物，于是干脆自己点菜：「晚餐我要超大份量的生牛肉塔或是烤羊肉，千万千万别拿炸鱼薯条给我，还有蛋糕也别拿来，我不吃甜食。」

「我尽量。」

拜托，这家伙到底明不明白，在必须避人耳目的情况下，选择非常有限啊。

伏野尘一语气转为严肃：「你必须非常小心，凯希，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住在这里，不然……」

凯希一颗心提了起来。「不然怎样？」

「不然你就麻烦大了，菲利克斯不会喜欢你偷偷藏了一个男人。」

61.

住在卡尔斯登饭店的日子里，伏野尘一几乎完全与外界隔绝，唯一的消息来源是凯希提供的饭店报纸。但报纸无法告诉他马可斯现在正在做什么、想什么，是否真的以为他已经死了？

伏野尘一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马可斯。他会想自己是不是对他要求太多，报复的手段太过无情？或许他所想要的那种爱情于世间并不存在，他们都是凡人，而人的真心并非永恒。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自私并没有错，那是与生俱来的人性。说不定真正错的人是他自己，而不是马可斯。

这些想法困扰着伏野尘一。养伤期间无事可做，不能外出而电视节目也引不起他的兴趣时，他就会开始想他，想许多事情。

回忆中的马可斯一直都对他很好，从他们相识以来，马可斯总是担起照顾者的责任默默关照他，如同一名兄长。马可斯成为他的天与地，把他纳入羽翼之下保护着，当时尚且年幼的伏野尘一并没有想太多，只纯粹把马可斯当成朋友、亲人与竞争者看待。

这份感情何时变质连伏野尘一自己也说不上来。说不定马可斯自始至终对他都存有一份特殊心思，从未改变，是他自己变了，把朋友当情人，自然要求也严格起来。说到底，变的人是他，任性的人是他，而马可斯始终如一，未曾改变。

「我终究不适合爱情。」

伏野尘一未曾回医院检查伤口复原情形，也没有积极换药，总是草率处理伤口，也因此复原缓慢。可他似乎不以为意，彷佛伤口是在别人身上似的。

再痛都比不上心痛，伏野尘一曾经为师父的离世心痛、为榎木菱花早逝心痛、为垣无二的离开心痛、为肯纳姆的死心痛、为马可斯说不出口的爱心痛。但那些事情都过去了，现在的他却不知道胸口莫名的疼痛是为了谁？

凯希每天打理他的三餐、帮他整理房间、拿衣物送洗，尽管嘴上总念着伏野尘一给他添了许多麻烦，但他一个字都没有泄漏出去，连菲利克斯都不知情。

「你这几天有些消沉，是关在房里太久了？」

伏野尘一没把他送来的食物吃完，跟前些日子的大胃口差距甚大，加上眉头深锁神情抑郁，凯希不免为他担心。

「我没事。」伏野尘一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转头看着凯希，语带保留问：「你和菲利克斯的婚后生活过得如何？」

伏野尘一突然关心起他们的感情生活教凯希讶异。

「还不是老样子。」凯希无奈表示：「菲利希望我跟他回义大利，但是我想留在英国，我跟他已经为了这件事争执过无数回，始终僵持不下。」

「如果菲利克斯坚持要你去义大利呢？」

「我大概会让步吧。」凯希一耸肩，「谁教我爱他呢？」

伏野尘一自然知道凯希与菲利克斯彼此相爱，否则也不会结婚了，但是爱到什么程度呢？虽然这两个人曾经一同面对生死难关，但此一时彼一时，人心是会变的，谁又能保证爱不会随着时间褪色、佳偶变怨偶呢？

「如果菲利克斯做了一件你无法容忍的事情，你还会像现在一样爱他吗？」

「我无法容忍的事情？」凯希陷入沉思。

他无法容忍的只有一件事情，而这件事情很可能永远不会发生。

仔细思考过后，凯希明白表示：「我唯一不能忍受的，是菲利克斯不再爱我。假如真有那么一天，我会比死还难受。除此之外，菲利克斯不管做什么事情，只要出发点是好的，我也会尽可能接受，别跟他计较。」

「即使他又重操旧业杀人你也能够接受？」

凯希一脸无奈。「不能接受又如何？他最近老是接到电话就出门好几天才回来，我心里有底，但我不想问。有些事情搁在心里面就好，等他想说了就会告诉我，如果我一再追问苦苦相逼，只会让我们的感情出现裂痕。」

「若是他一直不说呢？」

「他会说的，等将来某一天他准备好告诉我的时候。我既然爱他就必须对他有信心，耐心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凯希坚定的眼神拧痛了伏野尘一的心，在那一瞬间，他好似明白了什么。

「原来有问题的是我。」伏野尘一喃喃自语着。

他自以为是爱情当中付出最多的一方，现在想来却是自欺欺人罢了。

「啥？」凯希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伏野尘一朝他露出多日来第一个愉快笑容：「我想我愈来愈能了解菲利克斯为什么喜欢你了。」

「哦？你认为他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你拥有『贤内助』的特质啊。」

伏野尘一话里的「明示」惹得凯希很不高兴。

「就知道你这家伙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敢把他当女人，就不怕他在食物里下毒？

伏野尘一忍着伤口疼痛走回床边，小心地坐下来，嘴角仍挂着笑意。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凯希。」

「你要退房了？」凯希满怀希望地问。

「算是吧。」伏野尘一拿出自己的假证件给他，语带怀念地说：「我需要你用护照上的名字帮我订机票，我想回家。」

尾声

日本 静冈县

经过搭车、转机，长途劳顿后好不容易抵达静冈机场的伏野尘一，下飞机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先去一趟山上的墓园。

环境优美的高山上有座规划整齐管理良好的广大墓地，能远眺富士山，是他尽其所能为妻子寻找的最好墓园。

来过无数次的伏野尘一，在成排林立的墓碑中准确找到榎木菱花的墓区。五平方公尺的区块，由墓碑、墓志、卷石、置物台等所组成，一切是如此熟悉，唯一跟伏野尘一记忆中不同的是，墓地上种了代表思念故友的百日菊。

伏野尘一静静站在墓前，沉默地看着那些花。

默然中，他察觉有人靠近身后却没有回头，只因他早已猜到来者是谁。

「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花，只好种百日菊。」马可斯出现在他身后，沙哑嗓音说着：「我就知道只要守着她，一定能再见到你。」

于是他日日守着墓地，数月不曾离开。

伏野尘一转身面对被他折磨得落魄憔悴的男人，心猛地揪了起来。

其实折磨他不也等于折磨自己？

黯然灰眸因为见到伏野尘一而发亮，憔悴神色散发光采。马可斯急欲上前拥他入怀，想确认眼前的人不是思念过度产生的幻影，想确定他的伤是否痊愈，但是担心此举会引起对方不快，于是只能先试探性地往前踏出一步，小心开口。

「伏野，我……」

「你何时变得如此畏缩了？」当真是被他的报复吓得不轻。

伏野尘一大步向前，主动张开双臂拥住这个爱他而他也深爱的男人。马可斯身躯一震，因他突来的热情而惊讶迷惑。

「伏野，你……不生我的气了？」

伏野尘一将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闭起眼睛感受他的温暖气息。

「我很想你。」他叹息道：「我想这次我是做得有点过头了。」

听到这，马可斯终于敢伸出双臂紧紧地与他相拥，但是才抱不到两秒又气急败坏推开他。

「为什么瘦了这么多，脸颊也凹陷下去了？」

两个月前还很粗壮结实的爱人，如今一抱竟只剩下骨头？

伏野尘一估计自己接下来说出的话会惹男人生气，即便如此他仍是坦白招供。

「我的伤还没好。」

马可斯先是瞪着他三秒钟，接着急忙拉开他外套的拉链，露出黑色丝质衬衫，嫌解钮扣太费事于是用力一把扯开。

钮扣四散掉落，伏野尘一下了评论。

「你真猴急。」一见面就急着剥他衣服。

「闭嘴。」微微渗血的白色绷带教马可斯又心疼又生气，「都两个月了伤口还在流血，你到底会不会照顾自己？」

「虽然好得慢，但也已经好六成了，只是不小心又裂开而已。」

伏野尘一话语里的不在乎更教马可斯火大。

「现在就跟我去医院。」

马可斯匆匆忙忙拉着他的手走出墓园，急得跟什么似的，还拿出手机拨号，对手机吼着诸如「要立刻安排住院」、「VIP病房」跟「最好的医生」之类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