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寺庙传来撞钟声,当当地在山谷间回荡,这声音一响,大大小小的寺庙像应和似的也接连响了起来,整个山头显得庄严肃杀。
杜图玄双站在最后一阶台阶前,默默注视着眼前的寺庙群。
寺庙建在山顶上,门前有一大片四四方方的凌空石台,从石台往上看,高高低低的庙宇遮掩在山间,或窥得一角屋檐,或大半暴露在视野,山头之间还有矫若长虹的石桥连贯。
这便是皇家的清修所了,杜图玄双走上前叩响山门。
山门旁的门洞很快打开,露出一个小僧人圆乎乎的脸,看着杜图玄双:“请问你找谁?”
“我找断尘女修。”
“女修不见外客。”小僧人张口脆生生拒绝。
杜图玄双抿了抿唇,递上一个包裹:“你把这个给她,说阿双来看他。”
小僧人见他气度不凡,跟女修又有几分相像,这里羁押的清修者都是皇族,真要是哪个大人物来了他们也得罪不起。小僧人和气地接了包裹,道了句“稍等”,就合上门洞,哒哒跑了。
杜图玄双只刚等了一会,门洞又很快打开,是小僧人那张苦下来的胖脸。他把包裹从门洞递出去:“女修说了,他不认识你。这些衣裳也不是她做的,让你不要再来打扰她。”
“她,真是这样说的?”
小僧人鼓着腮帮点头。
“我知道了。”杜图玄双抬步回转。
“这位大人,你的衣服!”
杜图玄双低声回道:“我不要了,扔了吧。”
“可是我是出家人呀,穿不了俗家衣物!”
小僧人还在后面喊,杜图玄双走的头也不回。
自十六年前他捡回一条命后,大管家就带了断尘女修的包裹给他,当年他还没来得及道谢就起程去了杜图庄园。自此年年去王城缴税的时候,仆人都会从王城带一个包裹给他,说是断尘女修给他做的衣裳。
他穿这些衣裳的时候也曾想过断尘女修是以何种情形给他做的衣裳,是不是已经原谅了他。
在他腿终于好了的时候,回王城的第一天他就来了这里,然而断尘女修却将他冷冷回绝。杜图玄双有些冷,同时又觉得意料之中。凭当年闹得那么狠,她能原谅自己又给自己做衣服本来就有些奇怪,不过他却选择了相信罢了。
上山的时候容易,下山时腿却疼的打颤。杜图玄双踉跄一下,一头撞到突兀的石壁上,摸了摸额头,发现鼓起了大包还擦破了皮。他用帕子轻轻拭干了血,索性坐在石阶上休息。
“哎呀呀,这破路真特么的陡!”山下传来一声响亮的抱怨,那人又痛叫一声,狠狠哼了句,又没音了。
怕是有人也在爬山。
杜图玄双动了脚,揉着打颤的膝盖,准备着那人上来时让路。
“破路破路!山那头能跑八驾兽车,这头连走个路都能碰头!”
那人嘟嘟囔囔,喋喋不休地抱怨着,逐渐近了。
“啊啊啊!什么东西!”那人穿过山洞,猛地看见这头的杜图玄双,惊恐地大叫。他边叫边跳,一不小心踩空差点没栽下去。
杜图玄双有些尴尬,尤其是发现这人葳了脚后更涌上一层歉疚:“你没事吧?”
那人还是个小少年模样,个子不矮,可能由于是少年抽条的缘故,浑身瘦不伶仃,跳上跳下的像个猴子。
“当然有事!你没事做什么在这里吓人!”
“我正准备下山。”
“哼!”那少年揉着脚,哀哀痛叫,“疼死了,都是你!”
杜图玄双站在原地:“抱歉。”
“道歉有用吗,哼!”
这少年既骄纵又咋呼,杜图玄双头疼起来,遂问道:“那你待如何?”
“如何……”那少年也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会认真仔细地想起来,突然一拍大腿,“我要你背我上山!”
杜图玄双:“……”
“抱歉,我有腿疾。”
“撒谎,你的腿明明好好的!”
“是真有腿疾,要不然我早就下山了。”杜图玄双指指自己还在颤抖的腿。
那男孩立即萎了:“那我脚不能走了,要怎么办啊。”
这少年就是私自跑出家的玄灿。他甩脱了仆从后,拐上山脚的大道,在大路的分叉口又拐上一条热闹的街,跟随人流进了一家街头赌坊,先在里面输了自己的座驾,出来又饿了,兜里没钱,他又去当铺典当了自己的外衫,换了银钱去成衣铺买了件粗布服套上,正在街头买东西吃呢,突然瞧见有公府的亲卫乔装着在人群中穿梭。
他当即拿着买好的饼从闹市退出来了,边吃边跑,突然发现山顶的建筑好熟悉,他立即乐颠颠地决定往山上爬。
然而却没想到山路那么难走,他走到一半本想下去,又觉得划不来,自己被抓回去肯定要挨一顿训的,再说都爬了一半了呢。
玄灿见对面的男人不说话,嘟囔道:“本来还想去山上吃饭呢,真倒霉。”
杜图玄双见这少年着实不是个稳重的,便道:“那我先下去,下去后让人上来接你。”
玄灿当即挣扎着扯上他裤腿:“不行,你休想丢下去自己跑!”
杜图玄双只觉一股大力缠上他的腿,让他经年虚弱的腿更加难受了,他稳了稳气息,试探着活动腿:“你放开。”
“你竟敢踢我,好大胆!你知道我是谁吗!”这少年凶巴巴地吼,抱的更紧了。
杜图玄双被他缠的头痛,也想知道这是哪家的纨绔。遂顺着他的话风问:“那你是谁?”
少年正欲放大招吓死他,然而话一张口就改口了:“为什么要告诉你,你要是想绑架少爷我怎么办。”
杜图玄双站久了,撑不住坐下来:“那我们就一起在这等等吧,若晚上之前没回去会有人来寻我的。”
“还要到晚上啊!饿了怎么办啊。”少年恹恹地瘪嘴,刚才吃的饼早就在他爬山额时候消耗完了。
黑袍男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银瓶,倒出两丸药,把其中一枚给他:“这个可以挡饥。”
“真的假的,就一个小药丸?你别是想毒杀我吧?”
杜图玄双无语,径自将药吃了。
那少年见他吃了药,眼睛滴溜溜转几圈,还是没抵抗住肚子咕咕响的痛苦,头一拧,眼睛一闭,将药丢进嘴里:“罢了罢了,死就死吧!”
药丸如嘴一片清甜,竟比他吃过最好吃的糖还要好吃!玄灿嚼巴嚼巴吞了,抱着杜图玄双药:“还有没有,再给我一颗!”
杜图玄双摇头:“不行。”
“小气!”玄灿歪缠好久那人都不为所动,气鼓鼓问,“那这是在哪买的,我要把里面的全买下来!连做糖的师傅都买下来!”
杜图玄双本来脸上就不好,现在更是覆上一层悲凉疲倦,他出了会神:“这个东西买不到。”
“哼,天下还没有我买不到的东西!”少年以为他在有意骗自己,闷闷不乐了一会,很快又高兴起来,“喂,你叫什么名字呀!”
杜图玄双沉默着不予回答。
面前的少年仔细看着他的脸:“你长得好像我母……,阿妈哦!我阿妈可漂亮了!”
杜图玄双还是不接话,任他喋喋不休。
“喂,我叫阿灿,你呢!”
“……”
“你哑巴啦!”玄灿生气了。
他二人正在山上聊天,当然是玄灿嘴巴不停地在说,另一个人基本没参与。这时山下传来颇为规律的踩步声音,还有人在大喊:“三少爷,三少爷!”
玄灿一下听出来这是他家侍卫的声音,当即单脚跳起来,大声朝山下喊:“我在这啦,快过来!”
窸窣的脚步声越发大了,很快那些侍卫就到了二人跟前。见到玄灿后都松了口气,恭敬行礼:“三少爷。”
玄灿满不在乎地挥手:“好啦,我跟你们回去。我脚崴了,找个人背我。”
一个身板壮实的男人当即在他面前弯下身。
玄灿正要趴上去,猛然想打他身旁还有一位呢,连忙嚷道:“他腿不能走了,再找个人背他!”
侍卫早看到了玄灿旁边的人,对那人警惕不已,听到玄灿的话,很快出来一人应声弯腰。
“不必了。”杜图玄双冷冷地站在那里,斗篷遮了半张脸,让人看不到他的表情,生硬地拒绝。
“喂,咱们一起走啦!”
杜图玄双没理他,兀自站在那里,将自己强硬的气场完全释放出来。
玄灿被他唬一跳,聒噪个不停的嘴终于闭上了,脸色跟便秘一样,想说什么又打住,终于丧气地挥手命令:“不识好人心,我们走!”
一行人很快下去了。
杜图玄双如一柄利剑般站立在原地,周遭的温度降了几个码。
良久,被遮住的半张脸下发出一声似是而非的冷笑:……原来,是玄公府的人。
第106章
许玖跟八在荒原上奔跑。
自被逐到荒原后他们就一直重复着到处奔跑的日子。
杜图庄园的领地已经无法再呆下去了,杜图玄双的这一清剿,将他们势力的根基挖走一半,顶头的人死的死逃的逃,这地方已经没多少油水了。
再加上九被逐到荒原,不被领地所容,如果他们不想在荒原上喂猛兽,就得尽快找个新的安身立命之所。
而今天他们格外倒霉。
几人本来打算绕着荒原边境进入所来山谷,然后再去新领地的,结果他们一进入荒原就遇上暴风。暴风来的毫无征兆,只一盏茶的功夫,天空从原本的青空万里瞬间布满黑云,天地黑昏昏一片,强烈的压迫感让人呼吸困难。原本还在观望的野兽瞬间跑了一干二净,他们几人的沙塔兽也惊了。受惊的沙塔兽嘶鸣着要挣脱缰绳,前蹄高高扬起,刨起来的沙土有一丈高,扑头盖脸地砸到人身上。
“有风暴,快趴下!”有人大吼着命令,声音迅速被狂风淹没。
“昂——”沙塔兽惊愕越厉害,奋力嘶叫着要摆脱众人。
暴风突然停下了,天地有一瞬间的沉寂——
“丢下缰绳!放手——”八面色惊恐,冲着众人吼破了嗓子!
就在这一闪眼的功夫,天忽然全黑了,大地一阵颤抖,飓风打着卷地在天地间搅合,沙石像加入了搅拌机,立志将天地搅成一片混沌。
许玖本来在试图安抚沙塔兽让它卧倒,眼见要成功,无奈沙暴来的太快,世界都在颤动轰鸣,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许玖生生被一块巨石撞了出去,又猛地被大风卷向高空。
“八!”他甫一张嘴声音还没传出去,嘴里就灌满了沙。
缰绳早已断裂,许玖死死抓着一块石头,五脏六腑被高速旋转的大风挤压的移位,眼看就要被吹向不知名的所在——
“呸呸!”转眼他就出现在空间里。
此刻他正跪在药田上大吐特吐,嘴里、喉咙里灌了许多沙石泥土,嘴里像塞满了砂纸,满嘴血腥味。
“呸呸!”将嘴里的东西吐了差不多,他的舌头沿口腔扫了一圈,又把零星的小颗粒全吐出来才算完。他在差点被风搅成肉酱前进的空间,进之前天黑的太透,也没看到八他们怎样。虽说是生死有命,但他有空间还可以躲一躲,而八他们则全靠老天爷眷顾了。
许玖去河边捧了几捧水漱口,把血水漱干净,然后他开始全力凝神准备出空间。
第一次他刚出去又飞快跌进来了,双膝跪在地上,显然是外面的风势依然不小,沙暴还在继续。许玖黑着脸跳进灵河,一头扎了进去。
事情太突然,他需要冷静一下。
没过一会,水面咕嘟嘟开始翻泡,许玖从河里站出来,又开始往外边跑。
“咚!”又是狼狈地跌进来。而且这一次他被风吹得更高了,落下的时候也格外响。
外面沙暴还在继续。
期间许玖又试了几次,每次都是狼狈地逃进来。他非常紧绷地高度集中精力,生怕被沙石拍晕丧失神智。一回一回,像玩最惊险的死亡游戏般,在堪堪触碰底线的时候及时躲避。耳边恍惚还是外面鬼哭狼嚎的厉风嘶吼,沙石刮着皮肉,迅速划过去带走一层皮肉,全身火辣辣地疼。他摸了摸这新鲜的伤痕,有几道口子正落在旧伤上。
背后的烙印依旧相当明显,摸起来坑坑洼洼,颇不平整,现在还残存着粉色的肉瘤痕。他很少照镜子,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模样,然而毕竟还有命在。
风暴持续了半个小时才停,等许玖又一次冲出空间时发现整个荒原都变了样。风暴夷平了沙丘,填满了沟壑,本来零零散散的巨石全都不见踪影,放眼一片全然的陌生。
他还是第一次见识沙暴。
“八!”许玖双手合在嘴边高声喊。
“八——”
风暴后的大漠一片沉静。
许玖抹了抹脸,开始四下寻找。
荒原完全变了个模样,只有一轮骄阳灼灼定在头顶,让人无论走到哪里都难以摆脱。许玖发现自己迷路了。
完全没有方向感,四下的景物走来走去都一个样,荒原像一幅动感画,一刻不停地变幻,走过的地方看起来像没走过,没走的又是满满的熟悉感。饶是空间在手,许玖还是感到了巨大的绝望,这沙漠怎么像永远走不到头一般。
无灯牢里的日子,眼下又重复了一遍。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原地打转还是其他,抑或早偏转了当初的方向,他迫切地想走出去。
骄阳烤炙地皮肉在毕剥作响,整个人像放在天然的风干箱似的,水份流失的极快,使得他不得不一趟趟去空间里补水。
太阳落下,气温骤降,星星出现,月亮升起——
许玖披着从空间拿出来的厚衣服,仰望着星空一脸疲惫。这个世界没什么北斗长庚,满天的星星都一个样,像是天神在宝蓝光球上随意洒落的石子,只是闪呀闪,闪的人心里可恨。
他突然笑了,趴在地上,声音沙沙闷闷的,笑的不过瘾又将脸倒了个个在沙里拱了拱,汗水被吹干附在皮肤上,渗进伤口,头发脸上被拱的全是沙,滋味爽的就像吃了一斤朝天椒。
菊花激痛般爽!
“呵呵呵……”许玖莫名其妙笑了一会,大字仰躺在沙地上。
“哎,月亮真好看。”许玖眼里星光烁烁,这么美的月亮,一辈子都看到也算值了。
“可是我还是不甘心呐!”他冲着月亮聊天,声音大大的喊,“杜图玄双是个瞎子!他眼睛得治!虽说是破锅配破盖,王八对绿豆——可是我心也没这么狠啊,我是那皎洁的明月!他心黑的跟炭一样!”
“我这辈子太完美了,唯一的错处就是眼神不好。”许玖嘟囔,觉得自己甚有道理,“唉,被美色迷了眼。”
“所以说情是穿肠药,色是刮骨刀。我被人喂了药,只要这血液还在跳,浑身就会不停地疼。为什么他能说放下就放下?没心没肺的玩意。”
“所以,我要去找他。”
“做个了结。”
“这么不明不白的,既没有原因,自己又无法出气,我堵得慌。堵的我睡不着啊,这么下去肯定会短命。我甚至想——杀了他。”
温度越来越低,就算裹了大氅寒风仍旧无孔不入地往身体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