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想到这一通电话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那是自己远方表叔的电话,很久不联系的亲戚,在电话里语气怪异地说:你爸妈出事了,赶紧回家。
林梵行觉得很疑惑,他想不出来自己那种家庭会出什么大事,待要继续问时,那表叔又加重了语气,催促他明天务必回家。
挂断了电话,林梵行又拨打母亲的手机,那边显示忙音。他虽然困惑,但料想又是母亲和那个女人争风吃醋之类的事情,所以并不在意。他订了车票,又玩了一会儿手机游戏,才百无聊赖地睡下。
林梵行的父亲叫韩禅,这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光城的行政长官,政治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林梵行的母亲叫金红颜,是个很漂亮但常年抑郁的女人。她是韩禅的情妇,林梵行是他们俩的私生子。
韩市长政绩斐然,仕途光明,纵然婚姻有变,也只能勉强维持。金红颜给他做了二十多年的情妇,从天真少女成为深闺怨妇。她不争名分,韩的妻子也早就心如死灰,这三人倒也能相安无事。
韩禅与林梵行俩父子的关系十分浅淡,大约只比陌生人好一点,见了面彼此招呼一声,坐在一起也无话可说。韩禅自有一双得意的儿女,对这个私生子十分排斥,极力地视而不见。而林梵行也从来没把他当做父亲看待,甚至有时很瞧不上这人,觉得他是个伪君子。
光城与风城相距二百多里,乘坐动车只需四十多分钟。林梵行在车上抽空给温澜打电话,对于自己失约一事连连道歉。温澜倒是没有指责他什么,还让他安心处理家中事情。
两人公事公办地说完了客套话。林梵行却没有挂断电话。温澜是第一个主动向他示好的男人,他很珍惜来自陌生人的善意。
“温先生大概对我很失望吧?”林梵行小心翼翼地说。
温澜很轻声地笑了一下,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嗯……有一点。”
林梵行虽然听见这个回答,但是心里并不郁闷,温澜说话很有分寸,总是给别人留有余地,不会太激烈,也不会太温吞。
下了车后,林梵行直接去了自己家。金红颜住在一处干净隐秘的小区,常年地深居简出,极少和外人联系。林梵行一路轻车熟路地乘坐电梯来到自家楼层,电梯门打开,他脚步轻快地往前走,蓦然看见自家大门旁边,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特警,防盗门大大地敞开着,里面传来几个人低声交谈的声音。
林梵行身体顿了一下,面无表情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随便按了几个数字,放在耳边说话,他镇定地穿过楼道,经过自家门口时,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继续往前走,转过走廊后,他才擦了一把冷汗,狼狈地从步梯快步跑出去。
那些人在研究镶嵌在水泥墙壁里的保险箱。那里面藏着金红颜的所有家当,那些钱自然是来自韩禅的。林梵行知道,韩禅这是事发了。
林梵行之所以姓林,是因为金、韩二人都想把这孩子摘出韩式巨大的利益网。韩禅身居高位,手握重权,他和他的整个韩式家族游走在权力与法律的边缘,谋取的财富和造下的罪业都是十分惊人的。韩禅一旦倒下,凡是和他有亲缘关系的人也都难免被拖下水。
林梵行没沾过他的好处,也因为金红颜将他保护得好,所以没有人能查到他。
林梵行茫茫然地出了小区,坐在路边的绿化带上。他很担心母亲,但是天地茫茫,他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他虽然身份不光彩,但是好歹被母亲从小呵护着长大,也没有经历过太大的风浪。即便学业、事业毫无成就,他也没有太烦恼过。如今家庭骤然遭此变故,他找不到依靠,想独自支撑起来,却又能力不足。
他想,韩禅是救不得了,但是母亲一定要救出来。韩禅陷得太深,林梵行虽然极少关注他的事情,但是只凭耳闻到的几桩交易,就足够这个市长死无葬身之地了。母亲充其量算个从犯,若是能请个好的律师脱罪,说不定判个两三年就出来了。
林梵行只粗略地想了这些,但是要付诸行动,却又更难,他在光城毫无人脉,也没有钱。林梵行取下背包,掏出钱夹子看了看,现金一千左右,卡里的钱外加信用卡套现的钱,一共不到五万。这么点钱连打点关系都不够,更别说请好律师了。
他只好掏出手机,挑挑拣拣,联系韩家人。韩氏大部分亲眷已经被侦查机关控制住,只有极少部分能置身事外的。林梵行打了许多电话,又跑了许多地方。最后有人给他指了一条明路。叫他去找韩禅的律师朋友。
所谓韩禅的律师朋友,其实就是个类似军师的厉害人物。此人学识渊博,又聪敏狡诈,韩禅在位时几乎每一件黑幕交易都少不了他的份,如今韩禅出事,此人却能安居家中,将自己的嫌疑摘得干干净净,可见其手段的高明。
林梵行少年时在家里见过此人,记得这人姓吴,年纪很轻,性子却很沉,很稳重的一个人。林梵行当时还挺崇拜他的,觉得他很有民国法学家梅汝璈的风姿,端正严苛又恢弘大气。不过后来此人和韩禅成了一丘之貉,林梵行也就把这人给忘了。
韩禅出事之后,能够自由行动并为他四处奔走的人,就只有林梵行了,虽然林梵行很讨厌他,但为了自己的母亲,也只好咬着牙坚持。他总算打听到了那位吴律师的行踪,这天一大早他就来到了律师事务所,被前台小姐引到了会客室里。
律所里忙的鸡飞狗跳,林梵行见众人跑来跑去,电话铃声也接连不断地响,没有人招呼自己,他只好起身自己寻找。很轻松地,他找到了吴律师的办公室,门牌上端正地写着吴千帆这三个字。
林梵行推开房门,里面烟雾缭绕,光线暗淡。一个中年男人叼着厌倦,端坐在办公桌前噼里啪啦地打字,一边打一边骂人,旁边垂首站立着一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看样子是他的助理。
林梵行忍住咳嗽,挤出一个笑脸,对叼烟卷的男人开口道:“吴叔叔。”
吴千帆略抬了抬眉毛,随手把桌上的文件一摔,对助理道:“辩护词写好了吗?”
助理被骂的抬不起头,嗫喏道:“还……还没呢,我昨天加班到十二点多才睡……”
吴千帆不听他扯这些,直接挥手:“去财务室把工资结一下,收拾东西走人吧。”
那助理红着眼睛跑出去了。
林梵行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唯恐吴千帆没听见,又提高音量喊了一声:“吴叔叔。”
吴千帆整个人被笼罩在淡紫色的烟雾里,面容阴沉,神态严苛,他张嘴咬住一根香烟,咔哒一声打开打火机点燃,深吸了一口气,一手翻开文件夹,目光紧紧地盯着电脑屏幕。
林梵行想,这是个聋子。
他自顾自地走进屋子里,坐到一张半旧的沙发上,两手搭着膝盖,安安生生地等待吴千帆。
屋子里的烟味浓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吴律师自得其乐,写诉状、翻阅材料,还抽空约见了一个当事人。林梵行被呛得眼泪汪汪,他哽咽地开口:“吴律师,我找您有事。”
吴千帆不看他,低头翻阅着文件,淡然道:“说吧。”
林梵行心想这王八蛋终于理我了,他张了张嘴,感觉自己要窒息了,遂拔腿往外面跑,而这时候吴千帆已经料理完公事,身体后仰,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他蓦然看见林梵行往外面跑,不由得愣住,又斥道:“喂,林小子,你跑什么?”
林梵行挣扎着跑到门外,获救似的深吸了一口气,他不肯再踏进去,单手扶着门框,他开口道:“您还记得我呀,吴叔叔。”
吴千帆面无表情:“嗯?叫我什么?”
林梵行愣了一下,这才恍然大悟,这人原来是对称谓不满,林梵行一面腹诽,一面笑着说:“吴律师,我这次找您来是为了……”当着门外来来去去的人,林梵行简单地说:“家事。”
韩禅的事情太过复杂,吴千帆只图明哲保身,并不打算介入,不过金红颜的事情,他倒是可以代理。吴千帆打了一通电话,申请做金红颜的辩护律师,那边同意安排见面之后,吴千帆动作利落地整理材料,并随口对林梵行说:“去财务室把代理费交一下。”
林梵行有点紧张,开口问道:“吴律师您的代理费是多少?”
吴千帆把文件整理地唰啦唰啦响,随口道:“五千。”
林梵行有些惊讶,但还是乐颠颠地跑去交钱,感觉自己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吴千帆约见了金红颜,因为他缺个助理,于是索性把林梵行也带上了。
吴千帆办事效率很高,也不多话,在去看守所的路上一言不发地翻阅材料。林梵行驾驶着他那辆别克君越,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林梵行心想,这个吴千帆也并非全无心肝,这次肯出力帮金红颜,大概也是看在了韩禅的薄面。他知道吴千帆是大律师,标的一千万以下的案子是从来不接的。律师做到他这个份上,钱已经无所谓了。
经过了一系列繁琐的程序,两人终于看到了金红颜。她看见儿子,说的头一句话就是:“救救老韩,别管我。”
林梵行经历了这几天的奔波,已经算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但是见了母亲的面,还是忍不住泪眼婆娑。
吴千帆是铁石心肠,他不悲不喜地拿出委托书让金红颜签了字,又简单地做了询问笔录,并告诫金红颜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金红颜平时娇柔多病,如今却格外坚韧起来,她睁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林梵行,反复叮嘱道:“你要救你父亲,他要是死了,我也绝不活着出去!”她知道儿子跟韩禅没有感情,但如今儿子成了救命稻草,为了保爱人的命,她只好以死相逼。
林梵行没想到母亲对父亲的感情如此深厚,他本来无意救韩禅,如今见母亲这样,只好连声答应。
金红颜说服了儿子,转而看向吴千帆,她张口道:“小吴,你对不起老韩啊。”
吴千帆点点头,她说的是实话,他也没有什么可否认的。金红颜请求吴千帆救韩禅一把,吴千帆也同意了。但是吴千帆是聪明人,这个救也仅仅只是“能力范围以内”的救,其余的,就只好听天命了。
林、吴二人出了看守所,已经是傍晚了,他俩双双拉开车门坐进去,林梵行发动汽车,缓缓地驶上公路。眼前黄沙漫漫,夕阳西下。林梵行一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翻找车里的唱片,他眉眼低垂,忽然说了一句:“她的命很苦。”
吴千帆的目光从文件上移开,他看了一眼林梵行,又看向窗外,声音很低沉:“这世上的人都是苦的。”
3、唯利是图
救韩禅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吴千帆说,凭他贪的数额,枪毙十次都有余,最乐观的估计,大概就是能判个死缓或者无期,但前提是他能把所有侵吞的钱都吐出来。
吴千帆问林梵行,“你们家还有余下的财产没?房子,汽车,土地都行。”
林梵行十分茫然:“我们家的钱,我是从来不碰的。”不然他也不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了。
金红颜的家已经被查封,林梵行目前住在酒店。他凭着记忆查阅了金红颜在几家银行的账户,自然全部被冻结了。
吴千帆坐在旁边的藤椅上,慢悠悠地喝茶,不紧不慢地说:“我觉得凭金小姐的才智,决没有在侦查机关眼皮底下隐藏巨款的能力。反正能查到的钱已经被冻结了,其余的,我估计是被韩的亲戚子女转移到国外。咱们还是省省吧。”
林梵行不死心地查询网上银行,他愁眉苦脸地说:“我已经答应妈妈要救他了。”
吴千帆双手一摊,云淡风轻地说:“不然你变出个两千万出来?”
林梵行瞪了他一眼,觉得这人薄情寡义,又惯会说风凉话,实在很靠不住。而他正发愁的时候,吴千帆果然又开始说:“你那位父亲啊,是注定要一辈子待在监狱里的,你往里面扔多少钱也是枉然。”
虽然他这样说,但是如果能积极退还赃款的话,在量刑的时候大概会适当减轻的吧,抱着这样的想法,林梵行又拿出了金红颜旧时记账的小账本,发黄的纸张上无非记录着买了多少衣服,几件首饰之类的。
吴千帆点头微笑,淡淡地说:“你的想法很不错,譬如说老韩这次被判了二百四十年的刑期,你能帮他筹出一二百万的钱退给侦查机关,那么在量刑的时候,也许能减个三五年。”
林梵行没搭理他。翻阅完这本无用的账本,他托着下巴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吴律师,我有一块地……”
吴千帆略微有些感兴趣:“你的?”
林梵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只得解释道:“我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旧城改造,老韩经手了好几批土地交易,那时候地价很便宜,我妈用我的名义在郊区买了一大片荒地。”想了想又蹙眉道:“那片地位置很偏,不值什么钱,这么多年也没有开发商问津。”
吴千帆沉吟道:“在哪个方位?多大面积?”
林梵行从手机上翻找地图,手指在光城边缘轻轻一划,说道:“就是这里,大概……二公顷左右……”
吴千帆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神瞬间亮起来了。林梵行见他如此,当即惊喜道:“怎么样,这片地很值钱吗?”
吴千帆眼珠微动,末了眼皮微垂,淡淡地摇头:“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帮你将这块土地尽快脱手。”
林梵行虽见他神色有异,但毕竟涉世不深,想到此时唯一能依仗的就是此人,当下也没有多怀疑,只是很欢喜且感激地说:“吴叔叔,多亏你了。这件事情结束后,我一定要多多地谢你。"
吴千帆见眼前这青年天真淳朴、明媚动人,不觉微微一笑,心想你能拿什么报答我呢。
吴千帆人脉甚广,两天时间里就给他牵线联系到了一个开发商,他给林梵行说:“这人之前是搞传媒的,这几年钱赚得多了,有意投资房地产。这笔生意若是能谈成,资金很快就能到账,不过你可想好了,这人精明得很,可不会出太高的价码。”
林梵行对他感激不尽,心无城府地说:“只要能尽快把这块地脱手就行,价钱可以低一些。”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本市土地交易的行情,只在心里模糊估计了一个底线。
谈判的地点选在一家公证公司的会议室,林梵行即将进去时,眼见吴千帆慢悠悠地停了车,迈步走向旁边的咖啡馆,不由得愕然问道:“吴律师,你不和我一起进去吗?”
吴千帆立在阳光之下,双手插在卡其色风衣口袋里,嘴里叼着一根未点燃的香烟,他派头十足地说:“不去。”
林梵行一瞬间慌了心神,他这段时间不自觉地把吴千帆当做了心中依靠,凡事都要跟他讨主意。吴千帆动作利索地点燃香烟,悠闲且镇定地说:“我是金小姐的委托律师,只负责与她案件有关的事项。你要我陪你去谈生意,你给我佣金了吗?”
林梵行一拧眉,忍了一忍,他淡淡说:“你等我。”
林梵行在会议室里见到了收购方的代理人,是一个精明强悍的中年女人。双方都没有什么客套话可说,女人把拟定的方案推给林梵行看。林梵行直接看了款项,见上面写着陆拾万元整,不由得心中一沉,直接从椅子上坐起来,怒道:“我手里的土地可是有两万多平,你这点钱是打发叫花子吗?”
代理人面容平静,手掌摊平往下压,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冷静地开口:“林先生,我们公司找专业的评估机构对那片土地进行了测量,实际价值不足伍拾万元,我们给你的这个价码已经非常优厚了。并且我们会全权负责土地买卖的所有手续,您什么也不用管,三天之内就能收到这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