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英说:“谢若谷迎娶阿蛮前也是这样的。”
天底下能当上状元的人能有几个?每三年也就出那么一位。偏偏这千挑万拣挑出来的人,竟也不能替代已经死去多年的那一位。
梁捡冷嘿一声:“鱼目岂能混珠?”
赵英问得更明白一点:“那这谢三郎,是鱼目还是珠?”
梁捡说:“你何不问问姚鼎言和徐君诚?”
赵英顿住了,也明白自己这话有点多余。朝中两双最睿智的眼睛都落在了谢则安身上,他还有什么好问的?
赵英只能问了别的方面:“他平时待人如何?”
梁捡想起每日的欢声笑语,顿了顿,说:“极好。”
谢则安能得梁捡一声“极好”,赵英是真的吃惊了。想再问点什么,却见梁捡神色不耐,仿佛不愿继续谈下去。赵英摆摆手:“辛苦你了,你回谢府吧。”
梁捡点头,消失在御书房中。
梁捡沉默着回了谢府,呆在自己的房间正要闭目养神,忽然听到院门那边传来一阵脚步声。
梁捡没有理会,过了一会儿,突然听到一道女人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三郎,你祖母找你过去。”
梁捡一震。
这声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虽然年轻了很多,还带着几分柔意,细听起来却极为相像。
谢则安极少让人操心,所以他住进谢府的这半个月来很少见到谢大郎和谢小妹之外的人过来。那日姚鼎言过来他是故意出现的,好让姚鼎言知道谢则安已经入了天家的眼,更悉心地教导谢则安。
从这女人的语气听来,应该是谢则安的母亲亲自来了?
梁捡握了握拳,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谢则安书房外,从窗口打量屋内的李氏。
看清李氏的五官时,梁捡只觉天旋地转,心脏一阵抽痛。
李氏与他亡妻长得非常相像!
那时他分兵南下,处理交趾的动乱,没有参与北方那一场惨烈的战役。他的妻女还在北方,等他大捷归家,却看到自己的家已经化为一片焦土,妻女尸骨无存。
梁捡心里有痛也有怨,却不知该怨谁。
那种兵荒马乱的时期,谁会记得护住他的妻儿?他谁都不能怪,只能怪自己太过盲目地相信赵英永远不会败,没把妻儿接往京城。
算算年纪,他的女儿确实如李氏这么大了。
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
梁捡快步跃出院墙,大步疾驰在长街上,他一直往前跑往前跑,直到跑出了城门外的护城河才仰天大叫了一声。
……有没有可能他的妻儿没有死。
或者至少他的女儿活下来了。
梁捡感觉自己脸上滑下了两行泪,已经年过半百的他竟无法控制地哭了起来。
要是他的女儿没有死、要是李氏真的是他的女儿,那他真的恨不得把谢谦生吞活剐。
可谢谦是驸马。
长公主不点头,连赵英都奈何不了他。
梁捡在卫兵的侧目之下整理好心绪。
李氏在谢府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谢老夫人看起来比较凶,待人却从不苛刻。谢季禹虽然呆了点,但听谢则安和谢小妹聊起来时却也不失为一个好丈夫。赵英阴长阳错之下,倒是给李氏找了一个良配。
谢则安和谢小妹兄妹俩都是孝顺的,他们都被李氏教得很好。谢则安又受教于姚鼎言和徐君诚两位名师,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细想之下,这境遇也算极好了。
至少已经苦尽甘来。
梁捡回了谢府,没有呆在谢则安院落里,而是一直呆在主屋的屋顶上,听着李氏与谢季禹平日里的交谈。
谢大郎最先发现梁捡的异常,他第一时间告诉了谢则安。
谢则安微愣,接着摇摇头说:“大概是公主或者陛下想探听点什么,我们别管,回头再和阿爹说一声。”
谢大郎皱起眉,但还是点了头。
谢则安晚上一直坐在石桌边等梁捡回来。
梁捡看到谢则安坐在那里看书时有点惊讶,面上却不露声色:“有事?”
谢则安说:“那日我瞧见您了。”
梁捡问:“哪日?”
谢则安说:“阿娘来找我那日。”他小心地瞧着梁捡,“你见到阿娘时好像很吃惊,但我也不好多问。不过今天大郎已经发现你很不对劲,经常往主屋那边跑。”
梁捡说:“你想问什么?”
谢则安说:“我觉得要么是陛下他们要你查探点什么,要么是……你认识我阿娘,或者认识和我阿娘长得很像的人!”
梁捡说:“你的确很聪明。”
事关李氏,谢则安必须追问到底:“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捡说:“我确实认识和你娘长得很像的人。”
谢则安抬起头,静待梁捡下文,没想到却看到梁捡神色变了,变得前所未有地柔和。
他心觉有异,更加安静地等在一遍。
过了许久,谢则安才听到梁捡说:“你娘像极了我亡故的妻子。”
谢则安心头一跳。
梁捡说:“那时候我没有找到我妻女的尸首,”他看着谢则安,“你娘无父无母。”
谢则安何等聪明,一下子明白了梁捡的意思。他着着实实地愣了一下,呐呐地问:“也就是说你有可能是我的……姥爷?”
听到这个称呼时梁捡额头青筋抽了抽。
梁捡说:“到底是不是,我还不确定。”
谢则安说:“这要是真的,你会帮我娘揍那个谢谦一顿吗?”
梁捡听到谢则安的话后沉着脸说:“不能,他好歹也是驸马。”
谢则安说:“套麻袋也不能?”
梁捡不耻下问:“什么叫套麻袋?”
谢则安说:“就是弄一个大麻袋,在没人的地方把他的脑袋蒙起来,一顿拳打脚踢把人揍成猪头!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梁捡说:“这主意倒不错,”说完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味,狠敲了谢则安脑袋一下,“谁教你这种阴损的法子的?暗里打人不是君子所为!还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你脑袋里都装了什么?”
谢则安吃痛地捂着自己的脑袋:“我又不是君子……”
梁捡见谢则安还振振有词,气得乐了:“真不知道姚鼎言和徐君诚是怎么教你的。”
谢则安不得不提两个老师辩护:“这种小事哪用他们教?是我天赋异禀无师自通……那什么,您真的不考虑去套那个谢谦麻袋吗?”
梁捡瞪了他一眼。
谢则安马上变得乖巧安分。
得知梁捡“有可能”是自己的“姥爷”,谢则安顿时放松了不少,迈着小短腿跑回书房列了一堆清单,腆着脸跑去敲梁捡的房门。
对谢则安这种蹬鼻子上脸的行为,梁捡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却莫名地高兴起来。
他要是真有个外孙,大概也会像谢则安这样胆大包天地来捋虎毛吧?
梁捡没答应也没拒绝,默不作声地把谢则安给的清单纳入袖中。
第二天一早,谢则安看到自己想要的案卷都堆在自己桌上。
谢则安笑眯起眼。
不管这事儿是真还是假,他以后求梁捡办事都会方便很多吧?而且真要是真的,李氏肯定会很高兴。
人逢喜事精神爽,谢则安愉快的心情一直到见到晏宁公主时都没变。
赵崇昭是个糙人,哪里发现得了谢则安的不同?晏宁公主却不一样,她一眼就看出了谢则安眼底带着笑。
晏宁公主趁着赵崇昭离开的当口问:“三郎是遇到什么高兴的事了吗?”
谢则安不是管不住嘴巴的人,梁捡还没确认之前他不会往外说。虽然梁捡是晏宁公主派来的,可一看晏宁公主一脸茫然的样子他就知道她根本不知情。
梁捡不告诉晏宁公主肯定有他的理由,所以谢则安也没坦白,而是说:“我娘和我爹感情越来越好,我估摸着他们该给我生个弟弟了。”
晏宁公主听到这个理由时微微讶异,却没有怀疑谢则安的话。她说:“那确实是大好事。”
谢则安转开了话题:“太子殿下大概还要一会儿才回来,不如我给殿下你画张画像吧。”
晏宁公主怔了怔,却还是点了头。
谢则安笑着铺开纸,对着晏宁公主画了起来。
画到一半,赵崇昭回来了。他瞧见谢则安在画晏宁公主,很不乐意地说:“三郎你都没画我!”
谢则安瞅了瞅赵崇昭,幽幽地说:“我怕纸不够大。”
赵崇昭说:“什么纸不够大?”
谢则安说:“纸不够大,盛不下殿下英武的身姿。”
赵崇昭:“……”
第三十九章
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早,张大义捧着一沓纸来找谢则安。
谢则安两眼一亮,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柔软的纸张。大小适宜,软硬适中,柔软适手,好纸,好纸啊!
张大义忍不住问:“三郎,你要这个来做什么?又不能写又不能画的,要来做啥?”
谢则安说:“张大哥今天大号了吗?”
张大义:“……”
谢则安说:“用竹片儿,屁股疼;用绢帛,心疼——所以我托造纸坊那边造了这个!”
张大义说:“……你大费周章搞出新的造纸方法,就为了做这个?”
谢则安说:“你不要小看草纸!善待自己的屁股,开始美好的一天!”
张大义觉得自己需要去冷静一下。
谢则安说:“应该可以量产了吧?”
张大义和谢则安呆久了,对量产之类的名词接受得很快。他点点头说:“可以了,不仅这个可以,白纸也可以!”提到这个张大义又兴奋起来,“产量比造纸坊以前要高得多,也快很多!”
谢则安说:“那挺好,给我多送点过来。”
张大义哼哧半天,说道:“三郎你不觉得这有辱斯文吗?”
纸啊,那可是纸啊,很多寒门士子连纸都买不起,他居然拿来擦屁股!要是因为这个被天下读书人群起而攻之怎么办?
谢则安明白张大义的顾虑,他说道:“绢帛那么贵,还不是有人拿来擦?天底下还有那么多人穿不起那么精细的布料呢,也没见有谁吭声。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兼顾天下,所以我们先独善其身把钱赚起来再去兼顾天下也不迟。”
张大义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不过也觉得谢则安说的话有道理。
张大义说:“成,那这个纸是要卖吗?”
谢则安说:“这个要卖,不过你的顾虑也有道理。我们先把正经纸卖开再把它捎上吧,”他抬手从张大义拿来的那沓纸底部抽出几张硬挺的白纸,“现在的纸大多是麻黄色的,配着雌黄来卖,方便涂改。我们也别和他们抢生意,这纸我们便宜一些,就叫它雪花纸。”
张大义纳闷地说:“雪花纸?”
谢则安说:“这雪白雪白的,不是雪花是什么。”他淡淡地笑了,“对外你就说太子见天空飘着雪,心生感慨‘要是这漫天雪花化作白纸,何愁天下士子无纸可用’,于是在原来那造纸术的基础上改造出了雪花纸。”
张大义张大了嘴:“三郎你这是……”
谢则安说:“太子需要点好名声,天底下最会溜须拍马的人在哪里?在文人里头。他们要是想夸你,能把你夸到连你自己都觉得肉麻。当然,想走这么一步就在士林中博得好名声是不可能的,得慢慢来,张大哥你先把雪花纸的名头打响吧。”
张大义精神一振:“没问题,交给我吧!”
谢则安说:“这草纸也定期送到太子那边。”
张大义点点头。
两人又商议了不少事。
送走张大义后,谢老夫人又派人过来找谢则安。
谢老夫人是听底下的人说谢则安把一个商户请到府里,所以特意找他过来询问。
谢则安说:“商户又如何?当初大德一家人到京城后无法立足,卖掉了张大德,张大德不得不净身入宫伺候。张家一家都是读书人,最后却只有书读得最不好的张大义留了下来,转成商户经商赚钱供张大德在宫里周转。光是这一点,我就敢拍着胸脯说张大哥对得起他名字里的义字!”
谢老夫人被谢则安噎得不轻,说道:“你这家伙就是嘴巴厉害,我还没说你呢,你已经给我说了这么多。”
谢则安说:“张大哥是我的朋友,我自然忍不住想为他说话。”他抬起头看向谢老夫人。“奶奶,我本来也不敢把朋友带回来,这不是看您是个有胸襟有肚量的人,胆子才壮起来的吗?”
谢老夫人说:“你这意思是我不让你把朋友带到府里来就是没胸襟没肚量?”
谢则安恭敬地说:“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老夫人问道:“你这个朋友倒是挺有趣,是个赚钱能手。这次他来找你又有什么事?”
谢则安简单地把雪花纸的事说出来,同时还把草纸献给了谢老夫人。
听到谢则安说完草纸是用来做什么的,谢老夫人脸色有点古怪。最后她还是面不改色地说:“多给府里备上一点,让大伙都用上。”
谢则安笑眯眯:“那是自然的!”
谢老夫人又问起雪花纸的事。
谢则安把告诉张大义的说辞又搬出来讲了一遍,并说:“回头我让张大哥多送一点过来。”
谢老夫人听完“太子改造出雪花纸”这种说法后意味深长地看着谢则安。
谢则安硬着头皮说:“有什么不对吗?”
谢老夫人说:“当然不对,你应该先进宫把纸献上去。”
谢则安点头。
他正准备带进宫找赵崇昭呢。
谢老夫人接着说:“和太子殿下套好说词。”
谢则安:“……”
谢老夫人说:“最好让陛下赐名,这样的话会有更多士子争相来买。”
谢则安只能说:“奶奶厉害!”
谢老夫人哼笑:“我要是不厉害,这一大家子人谁养活?靠你爹那点俸禄?”
谢则安立刻溜须拍马,把谢老夫人哄得眉开眼笑。
谢则安和谢老夫人聊完后就去了东宫。
徐君诚的授课时间结束后,谢则安把雪花纸的事向赵崇昭说了出来,并表示让赵崇昭挂个名说是他想出来的,帮忙“拉拉销量”。
赵崇昭听不太明白。
谢则安说:“这叫名人效应,别人一听这纸是殿下你想出来的,肯定会蜂拥而上!”他脸上带着乖巧又安分的笑容,“当然,要是殿下能帮雪花纸去求陛下赐名,那名人效应就更大了!”
赵崇昭听到自己能帮上忙,马上拍着胸脯答应:“包在我身上!”
说着他立刻屁颠屁颠地跑去找赵英。
徐君诚还没走,他一直在看着谢则安和赵崇昭聊天。等赵崇昭跑了,徐君诚走上前问:“你和殿下又在商量什么事儿?”
谢则安乖乖回答:“小事,小事!”
徐君诚眉头一挑。
谢则安只能把雪花纸的事坦白出来。
徐君诚说:“殿下真说了那样的话?”
每次对上徐君诚洞明一切的目光,谢则安都有点心虚。他一口咬定:“殿下当然说了,我记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