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三日,雨。
他越来越厌烦君常。
君常能力极高,回京后一升再升,管得也越来越多。他想建新宫殿,君常反驳;他想南行,君常反驳;他想搜罗珍奇,君常反驳。
君常总有这样或那样的理由,驳回他想做的每一件事。而且君常人缘极好,每次站出来辩驳他的想法,总有无数人站在君常那边。
“到底你是皇帝还是他是皇帝啊!”
身下人的一句话,让他怒火中烧。是啊,他是皇帝还是君常是皇帝?凭什么他想做什么都做不成!
他最应该忌讳的就是结党营私,竟惑于旧情放纵君常在自己眼皮底下和别人这样联合!
谁知道他们是怎么联合的?谁知道是不是靠君常那本应只属于他的身体……
他越想越愤怒。
君常管那么多,怎么没见他管过他“好南风”的事?君常一点都不在意。
第二天上朝,他把和君常走得近的人统统贬出京城。
看着君常愕然的表情,他心中有点快意。
他才是一国之君。
那一天,君常主动求见他。
他故意和其他人在床上颠鸾倒凤,把君常晾在门外等着。
等他把床上的人赶跑时,只见君常脸色未变,静静地站在门外与他对视。
他并没有穿上外袍的念头,而是直接把君常喊进屋。
他示意别人带上门,笑着问:“君常,有什么事吗?”
君常说:“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哦”地一声,说道:“收回什么成命?”
君常说:“陛下给他们找的罪名根本站不住脚。”
他说道:“君常你不是管吏部的吧?站不站得住脚,不应该由你来判断。更何况,若是拿出他们真正的罪名来,君常你恐怕就摘不出来了。”
君常深吸一口气:“什么真正的罪名?”
他冷笑说:“结党营私!”
君常错愕地睁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这次他们不欢而散。
可他最后还是收回了成命。
因为君常请动了三位顾命大臣,还有宫中的太后。
到底他是皇帝还是君常是皇帝?
他越想越厌恶君常。
当晚他叫人把君常召进宫。
他狠狠地把君常压在身下,泄愤般侵占着那熟悉的身体,咬牙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再怎么厉害,还不是得乖乖对我张开腿?”
正月三日,雨。
君常劝他立后。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事,可从君常口里说出来,却让他难受不已。
君常根本一点都不喜欢他,不在意他有别人,不在意他选妃立后。
他让君常跪了一天。
这一天里,大臣往来、内侍出入,都看到君常笔挺挺地跪在那里。
他没有丝毫心软。
入夜之后,他把君常扔到了床上。
一天滴水未进、长跪在地,君常一点力气都没有。面对他凶狠的侵占,君常根本无法可施。
第二天,君常又联合太后等人对他施压。
与此同时,他也听到了消息,君常家中出现了一个女人,对方怀着君常的孩子!
他怒火中烧,派人去将那个女人就地格杀。
那个女人被君常护了下来。
君常在保护那个女人的过程中受了伤,入宫求见时臂上鲜血淋漓。
他毫不怜惜,冷眼看着君常:“这就是你让我立后的理由?身边有了女人,怕我继续像以前那样对你?放心好了,你这样的货色我早就腻了。”
君常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辩驳,最后还是说:“对,我与她两情相悦,请陛下立后吧。”
八月十一,雨。
他发现了一个令他愤怒至极的秘密。
他的母妃,竟是太后害死的。
太后是君常的姑姑。
想到自己竟被君常骗了那么多年,骗得他心甘情愿喊杀母仇人当“母亲”,他根本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怒火。
他决定要废掉太后,撤掉君常的官职。
这个决定还没正式宣读,突然出了大事。一来是国内的叛乱,他的几个“兄长”发兵“勤王”。理由是君常挟天子以令诸侯,随心恣意地发布政令,民不聊生。另一边,是匈奴大军压境。
大庆江山,顿时风雨飘摇。
他左右许多人都在劝说他把君常斩首以平息诸王叛乱,协力对抗匈奴。
他并未答应,因为他虽厌了君常,却还记着往日的情分,顶多也只想着把君常关进宫中,再不让他离开。
没想到有人从君常府中搜出了君常与匈奴国主的书信往来。
左右纷纷说:“此人通敌叛国,其心可诛!”
他看了信,那字里行间的熟稔令他怒火中烧。
君常,君常,我没想过杀你,你却勾结匈奴!
往日爱得越深,此刻便恨得越深。他下令将君常凌迟处死,立刻执行。
他再也不想听到“君常”二字!
他要“君常”从彻底从世上消失!
太后得了消息,赶来求情。他冷笑说:“为他求情?您还不如先顾着自己,当年我母妃恐怕也向你求饶过吧?”
太后顿时全明白了,泪落如雨。
傍晚的时候,行刑的人来报说君常已受刑。
他沉默片刻,刚想把人打发走,忽然又开口问:“他说了什么吗?”
行刑的人说:“他一句话都没说,很安静。”
天地仿佛也一下子安静下来。
君常死了,一句话都没有说。
正月三日,雨。
叛乱早已平息。
君常的兄长假意叛逃匈奴,引匈奴精兵入瓮,绞杀数万匈奴精锐。
匈奴元气大伤,一蹶不振。
他十弟离京前入宫,对他说:他们是国之砥柱,如果君常会勾结匈奴,中原早已是匈奴囊中之物。
君常一家用鲜血洗脱了身上的冤屈。
是啊,君常在朝中的地位足以权倾朝野。
君常怎么会勾结匈奴。
再往下彻查,原来他身边竟有匈奴国主的细作,从一开始就故意挑拨他与君常的关系。
而他,根本经不得挑拨。
当晚他梦见了君常。
君常死后,他终于又一次见到了君常。
君常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后仿佛还开着满山梨花。过了一会儿,君常转身往梨花深处走。
他追了过去。
追了一会儿,君常转身看着他,叹息着说:“陛下,回去吧。”
他哭了起来:“君常,我错了,十弟都和我说了,我真的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君常说:“陛下,我回不去了,你回去吧。”他垂眸,“你没有杀临均,我很高兴,帮我好好教他……”
他说:“不,我是天子,一定有办法让你回来的。君常,你不要走,不要走。”
君常没再说话,慢慢从他梦中消失了。
他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
他对左右说:“去,去把临均带过来。”
左右不解:“临均?”
他咬牙说:“他在太后身边!马上去把他带过来!”
和君常儿子一起来的还有太后。
他没有和太后说话,而是把小孩抱进怀里。他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发现小孩眉眼与君常十分相像,不由抱起来说:“君常,君常……”
太后说:“他不是君常!”
他怒道:“住口!”他虽然生气,却还是改了口,“临均,君常让我好好教你,以后你住在我这边吧。”
太后皱起眉。
他没给太后反对的机会,转了话题:“君常与临均的母亲是怎么认识的?”
太后深吸一口气,说:“君常他身边没个人照顾他,我们给他找了临均母亲,让她找机会与君常行房……君常对我们派去的人并不设法,他向来最重责任,事发之后还是娶了她。”
他哈哈大笑,笑完却哭了起来。
当初君常说过什么?两情相悦!两情相悦!根本就不是!娶了对方也不是最重责任,而是想让他答应立后!
君常连他杀了他都不曾怨过。
而他那会儿轻信那些女干佞的话,不过是因为局势太过危险,想找个理由劝服自己把君常推出去平息叛乱罢了!
他一直都这样,容易畏怯,想法和做法都龌龊又卑鄙,偏偏又贪婪无比。
他是一个卑劣又自私的人。
对,他就是这样卑劣又自私。
他是天子,他有天命在身,无论上天还是入地,他都要把君常找回来。
付出任何代价都不足惜。
第一四六章
地下的空气不太好,谢则安和赵崇昭没有久留。
两个人心里都有点怅然,过去种种已成过眼烟云,当时的惨烈与伤怀却犹在眼前。谢则安回到家,脸上仍带着些未曾平息的情绪。谢季禹正在院中练剑,见了谢则安,邀他取剑来对练。他们父子间虽没有血缘关系,却有着实打实的父子情谊,交手时都没什么避忌。
小半个时辰过去,谢则安和谢季禹都有点吃力,对视一眼,都笑着把剑一扔。谢季禹说道:“不来了,就到这儿。”他拍拍谢则安肩膀,“走,去你阿娘那边吃茶。”
谢则安是个俗人,向来不太爱喝茶,不过谢季禹都开口了他怎么会拒绝?
两人并肩而至,李氏远远见了,站起来说:“三郎你来得正好,我正在给你做衣服,你阿爹说你的个儿看着好像又长了不少,快来给我量量看。”谢季禹经常去别的地方呆上十天半个月,比李氏更能看出谢则安的个头有没有变大。
谢则安也不推辞,笑眯眯地说:“阿娘你费心了。”
李氏面容姣好如旧,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半点痕迹,反倒抽除了她眉间的愁绪,让她看起来比从前更加好看。她的语气软和又轻柔:“我最欢喜的就是有你们可以让我费心。”
谢则安心中一暖。他来到这个时代最大的收获,其实是这个圆满的家庭。虽然这在许多人看来是平凡至极的事情,可正是这平凡的一点一滴让他对这个时代有了归属感。既然他已经在这个时代扎根,那他何不更用心一点。
为自己、为赵崇昭,更为家人。
谢则安有了决断,量身之后在谢季禹的瞪视中故意抱了抱李氏。李氏呆了呆,眼眶一红,差点落下泪来。
当年谢则安病愈后,李氏总觉得他已经不是自己的儿子。母亲永远是敏感的,谢则安醒来后许多习惯都变了,与她也生疏得很。
后来谢则安向她说出“大千世界”的解释,李氏隐隐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她熟悉的那个儿子将不再回来。
从“大千世界”回来的“儿子”,太冷静、太理智,行事太有主见、想法太过新鲜,而她儿子虽然也是少年老成,和这个“儿子”比起来却更像个小孩。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原由,在好几年里李氏与谢则安都不算太亲近。
谢季禹向来关心他们母子几人。
他们母子三人入谢府不久,谢季禹便与她谈过谢则安的事。得知她的心病,谢季禹说:“三郎对你好吗?”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要不是谢则安处处谋划,他们哪能有后来的安稳日子?
谢季禹说:“三郎在大千世界中历了一世,想法、做法自然都与从前不同,可他对你很好、他敬你爱你,为人子的责任,他从不推卸。这样的三郎,难道你没办法重新把他视如亲儿吗?退一万步来讲,假如他真的不是‘三郎’,那你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要是真正的‘三郎’去了三郎所在的世界,别人都不认他这个儿子、不认他这个朋友,让他在那个世界孤苦伶仃地活着,你难过不难过?”
李氏被谢季禹说服了。可惜她想通得有点晚,早些年还好,谢则安的性格还算像个少年,做过许多荒唐的事、闯过许多荒唐的祸,那时候要是她想改变母子之间的关系还是挺容易的。后来的谢则安,仿佛已长出了铜皮铁骨,遇到什么事都不再有半分犹豫。
回头一看,谢则安对待他们之间的母子之情,其实一直都冷静到叫人心惊。当初赵英赐婚,谢则安分明把利弊看得比谁都清楚,却还是平静接受。因为谢则安比谁都明白,他没有理由让他们为他去争取——哪怕只是稍微作出争取的姿态。
再后来,谢则安去了凉州。凉州路远,他们一年见不了几次面,谢则安回来时又总要拜访师友,待在家中的时间非常短。
短得让李氏连嘘寒问暖都找不到时机。
去年谢则安终于回京,但回京后比从前更忙碌,总是杂事缠身。李氏看着谢则安连歇息的时间都不够,眉间又带着化不开的愁意,心中越发忧心。最后还是谢季禹给她出主意:“三郎忙,你帮他把平时的衣食住行顾好不就成了?”
李氏一点就通,开始从小事着手让谢则安过得舒坦。
谢则安是什么人?别人只要稍微对他好一点,他立刻能察觉出来。李氏无微不至的关怀他自然记在心里,与李氏相处起来渐渐就比从前亲厚。在发现谢季禹是个大醋坛子之后,他更是放肆地和李氏表现得更加亲密。
见李氏红了眼眶,谢则安轻咳一声,在谢季禹越发明显的怒视下松了手。这年代男女七岁不同席,即使是母子之间也多有避忌,不能太过放肆。
李氏也意识到自己失态,起身说:“你们聊,我去叫厨房准备些茶点。”
谢则安和谢季禹目送李氏离开。
李氏一走,谢季禹说:“你小子,别整天惹你阿娘难受。”
谢则安说:“阿娘哪里难受了,阿娘明明是欢喜。”
谢季禹懒得与他争辩。他看着谢则安:“你与陛下和好了?”
谢则安顿了顿,说:“算是吧。”
谢季禹说:“这种事怎么能算是?好了就好了,没好就没好。”
谢则安问:“阿爹你知道圣德皇帝的事吗?”
谢季禹怔了怔,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谢则安简单地把自己和赵崇昭看到的那本“起居注”说了出来。
谢季禹说:“这些内情,我也并不清楚。也许先皇是知道的,他与谭先生交情好,谭先生是最清楚那一切的人了。”他回忆了一会儿,“谭先生的父亲是个了不得的人,曾经和你姚先生一样主张过推行新法,可惜当时的新法止于诸王叛乱……后来圣德皇帝信奉道教、寻求长生,朝野动荡不安,新法自然无以为继。朝中还有些人曾受谭先生父亲影响,其中以徐延年徐参政为最,你姚先生和徐先生他们的老师,或多或少也与你谭先生的父亲有过往来。当时朝野上下一片欣然,实在可惜了。”
谢则安微讶:“可是徐参政他好像——”
谢季禹说:“徐参政和你徐先生,都更向守旧那一派靠拢对吧?当时那批人如果有幸熬了过来,无不走向两个极端,要么认为必须推行新法,要么从此都对新法池悲观态度、再也不愿出头。徐参政是后一种,他比谁都深谙韬光养晦的门法——连向来被称为‘模棱宰相’的孟相都未能幸免,他却一直朝中屹立不倒。你再看看他做事的方法,只要你学上三分,不难在朝中站住脚跟。”
谢则安说:“徐先生也是后一种。”他正点着头,突然又好奇地问,“徐先生的老师是秦老太师,秦老太师与谭先生的父亲有往来?”
谢季禹说:“秦老太师与谭先生的父亲少年相交,交情非常好。”
谢则安叹息了一声。这就能解释秦老太师对姚鼎言的态度了,姚鼎言的主张太过激进,一下子让秦老太师想起了当年的事——当初那次变革并未给大庆带来什么转机,反倒引出了连串祸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