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不顾一切、冷眼看万物玉石俱焚的人了。
打开邮箱,他写信给母亲,毕竟房子在母亲名下,而且三楼的主卧是母亲的房间,若要让庄雪长期住进三楼的客房,总是要问一下母亲大人的意见。
「他还不错,有空回来鉴定看看,顺便帮我买几瓶酱料。」他在信上这样写。
隔天傍晚,母亲回信,很干脆的同意,还说中秋节会回台湾,信里免不了挖苦一番,「我那个干净俐落的儿子竟然跟人家玩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暧昧游戏,原来商人当久了,就会开始有人味,对此,你的母亲大人甚感欣慰。不过你们八字都没一撇就叫我去鉴定,别把人给吓跑。」
八字都没一撇。陈海天在心里哼了一声,没半撇的是武大郎,他已经快写到第二划捺的尾巴了。「这样就被吓跑,那他就不是我看中的人。」他回信给母亲,这点信心他还是有的,「而且我跟他是友达以上,伴侣未满。」
恋人要满随时可以满,但他要的是伴侣,而且是能相互扶持、一起成长的伴侣,这比当恋人难多了。
他一直等到七点半,猜测庄雪洗完澡、吃完饭了才打电话过去,开门见山就说:「你九月上台北念书要找地方住的话,可以住我这里,只收你水电费,房租用包装咖啡豆跟打扫来抵。」
「嗯?」电话那头的庄雪似乎一时呆住,想了片刻才说,「好。」
「中秋节我妈会回台湾,她住三楼那间主卧,所以有几天的时间会跟我妈碰到面,没关系吧?」
「没关系呀,我是长辈杀手,长辈都爱我。」庄雪的声音里充满笑意,「中秋节,你外公的蛋黄酥……」
「知道了知道了,真是。」他们在笑声里道了再见,挂断电话。
第三十九章
日子过的散漫拖拉,过了夏至,过了大暑,过了立秋。
武大郎出现了三四次,来学手冲和买咖啡豆,第二次过来时,拿了一张明信片给陈海天看,「出门前刚好邮差送来,我和那个人重遇的隔天去玩的时候,从上海寄的。」武大郎话里有藏不住的兴奋,「这么薄的一张纸都能飘洋过海到我手上,就代表我跟那个人有希望。」
陈海天克制住讥讽武大郎的冲动,拿过明信片翻看,上面只写了一行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看着这句宛转而悠长的越人歌,心里怀疑自己看错了,莫非这个电脑工程师对诗词古文很有研究?
「这句是去玩的那天早上,我在那个人家里看电视时看到的,」武大郎大概看出他的疑惑,主动解释,「一部电影,好像叫夜宴吧,我对这句印象特别深,寄明信片时,看到那个人站在那,完全不想理我的样子,瞬间觉得这句很符合我的心情,就写上去了。」
武大郎只有在吃炒饭那次无意提过那个人的名字,之后全用「那个人」代替,那个人在甘肃,那个人在青海,那个人在西安看兵马俑,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
「那个人是佛地魔吗?」有次陈海天终于忍不住开口讥讽。
武大郎听到之后笑了很久,笑的比哭还难听,笑到眼角泛出泪,却始终没有回答陈海天的问题,可是从此之后,武大郎直接称呼那人为小诚,再也不用「那个人」来代替。
除了武大郎,还有夏天,讨厌的夏天,于是他这两次去台中,就仿照去年的模式,下午躲在庄雪家里看书喝红茶,晚上逛夜市,吃得饱饱,胡言乱语一番,然后坐夜车回台北。
他喜欢在深夜回到台北的感觉,城市依然喧嚣却不混乱,从台中带回来的好心情,因此可以保存的比较久,不会被白天的阳光一晒就馊。
可是直到庄雪金盆洗手日的前一周,他才打电话问庄雪,最后营业日那天,是希望一个人,或者要他一起。
他知道庄雪和他一样喜欢孤独,但他不确定在这种时刻,庄雪是希望独自面对,或是可以容许他人陪伴,这是庄雪剩下的那百分之五,他不太有把握的那部份,所以,与其胡乱猜测,不如直接问。
知道自己的不懂,也是一种懂。
电话那头的庄雪考虑了一阵子,才说:「周二那天来陪我,好吗?周五我想自己一个人。」
「好。」陈海天回答的很快。
「那我们下周二同一时间再见。」庄雪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
感受到庄雪的开心,陈海天的内心突然有了些微的激荡,挂断电话之后,他脑海中一直重复着庄雪说的话,品味着被庄雪的话所激起的温暖感觉。
而窗外夜色溶溶,心随风动。
即将拆除的眷村,一片空荡,爷爷们已经搬离,剩下几户人家都是和庄雪一样,在附近另有住处,所以有一搭没一搭的慢慢搬东西。
庄雪的臭豆腐工房里的原物料所剩无几,剩下的刚好够卖到周五,客厅里的书和喇叭已经搬回住处。
那天他跟着庄雪最后一次卖臭豆腐,出发前的一场雷阵雨减低了天气的闷热,雨停之后,他们从老朽衰败得有如五千年前建成的眷村出发,庄雪放慢步行的速度,和陈海天慢慢在小街小巷里行走,四周飘散渗着豆腐味的空气,推着摊贩车在布满补丁的柏油路上前进,听大声公传出的叫卖声,听顾客的叫唤和肥狗的吠叫,看刚下课的小学生追逐尖叫,听臭豆腐在油锅里冒着泡,天色渐渐变暗,陈海天喜欢这种光景,所以他认真记住每个小细节,却不停下脚步。
绕过土地公庙旁的巷子,夏天的日落一如以往漫长,他们把摊贩车推回眷村里,稍微把东西整理一下,然后关门离开。
陈海天站在院子里看庄雪锁好了客厅的门之后,先转身走到红色铁门外,他靠在铁门上,眯起眼睛看巷子外是漫天的霞光,眷村里几乎看不到半个人影。
等了片刻,庄雪没跟着出来,于是他走回院子里,却看到庄雪楞楞看着院子右边的角落。
他走上前和庄雪并肩,他们静静站在院子里,夏季的暖风缓缓吹着,夕阳洒在红砖墙上。
好像过了很久,庄雪才开口,「那里以前有棵桂花树,爷爷住进来后种的,他说那是他的乡愁,小时候我很喜欢在夏天的晚上跑来找爷爷,然后坐在树下吃冰,闻桂花的香味,爷爷回去大陆前,把树挖出来,种在很大的花盆里,现在在我家院子,可是树变得很小,还没有我高,也不能坐在下面吃冰……」
话还没说完,庄雪突然对陈海天说,「借我抱一下,好吗?」不等陈海天同意,就转身抱住他,非常用力的、像要从他身上吸取力量似的那种拥抱。
陈海天伸手回抱,轻轻抚着庄雪的背,庄雪的心跳声沉稳有力,听起来却像是在哭。
这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庄雪,脆弱的庄雪,这个庄雪在那一刻压垮屋顶,他看见了满天星星。
好像拥抱了几个季节的时间,陈海天才听见庄雪深呼吸一口气,松手放开他,庄雪的脸极度苍白,却又神色自若,「走吧,今天带你前进台中县,我们来去丰原庙东,先吃排骨面,再来一杯酸酸甜甜的凤梨冰……」
陈海天边听边笑着点头,拉起庄雪的手,一起走出大红铁门,上锁。
夏天会变成秋天,房子会被拆掉,他和庄雪会继续往前走。
周五下午,恬静、睛朗,阳光很强,店里只有不该在这时候出现的小可爱。
陈海天已经懒得问小可爱要喝什么了,直接进吧台做拿铁,打奶泡时,手机传来简讯声,他把奶泡注入杯中时,手机再度传来简讯声,等到拿铁做好了,他才拿起手机查看两条简讯。
「最后一块臭豆腐起锅后,被我吃掉了。」
「后天去找你。」
陈海天笑了笑,快速回覆简讯,「冬瓜麦茶兰姆酒在冰箱等你。」
一个时代将随着眷村拆除而结束,他和庄雪的新人生却从此开始。
他把拿铁和奶泡放在拖盘上,送到窗边给小可爱,「怎么这时候出现,不用上班吗?」
「前几天熬夜赶工,今天下午老板补一天假,喝完刚好坐车回台南。」小可爱把糖洒在奶泡上,吃了几口才说,「阿万,你店里的客人好少,我已经连续十次没看到半个客人了,这样开的下去吗?」
「是你来的时间太奇怪,专挑冷门时段出现。」陈海天耸耸肩,毫不在乎的说。空荡荡无人声的咖啡馆,有一种旁人无法了解的美好。
「你要不要考虑放个开运流水组?」小可爱双手捧着咖啡杯,说的很认真,「一个地方只要有流水,感觉就有生气,风水这种东西是有道理的,我认识一些厂商,有需要可以介绍给你。」
「你是说有颗球滚动,上面写着招财进宝的那种东西?」陈海天看到小可爱点头,忍不住想翻白眼,「我开店本来就只是顺便,人少反而是好事,而且……」他想起以前传的讯息,忍不住露出笑容,「而且等没有事来了之后,这里就变成公家机关了,下午四点后,人会更少。」
小可爱似乎是被他的诡异笑容吓到,看了他一眼,默默地低头喝咖啡。
第四十章
周日下午,庄雪带了一箱行李过来,里面装了一些书和衣服。
陈海天煮杯咖啡给庄雪,两人开始认真的制定生活公约,厨房的使用、客厅电视的主控权、三楼的清扫工作,全都说的清楚明白。
他们都是实际的人,一开始就把事情讲明了,就算对方不能接受,也还有商量的馀地,总比同住后才弄的不欢而散要来的好。
「最后,」陈海天认真的声明,「如果逛频道逛到奈洁拉时,一定要停下来让我看完。」
「好好好,」庄雪也认真的回应,「她煮什么看起来都很好吃,我也喜欢看。」
陈海天听了庄雪的话,满意地点点头,「那我带你去看我的书房,以后你可以随便去找书看。」
庄雪说好,神情却有些讶异。
他把「雨天大人玩耍中,想喝咖啡的臣民请按铃」贴在门上,带着庄雪上二楼,这一年多的时间,他始终不曾让庄雪进书房,虽然他是个商人,但书房依然是他的心,只有他爱上的人才能看他的心。
走到音响前面,他放了一张史坦盖兹的萨克斯风专辑,轻快的萨克斯风让有些闷热的房间清凉起来,然后打开书房的门,站在一旁让庄雪进去。
书房里的光线有些黯淡,他微微拉开方格图案的窗帘,让少许阳光透进来。
「左边这几个书架是我妈的,其馀是我的,都可以随便看。」陈海天带着庄雪在书架间踱步,指着其中几个书架说,「这是杂书架,乱摆的,没有分类,看完随便找个空位塞进去就行了。」
庄雪一边点头,一边张望着架上的书,「很多书跟我的重覆。」
「对,重覆了百分之九十五吧。」陈海天笑了一下,「你忙你的吧,看要翻书或整理行李,我先回楼下。」
他往门口走去,经过庄雪身旁时,却被庄雪拉住了手,他有些惊讶的停下脚步,庄雪站得好近,近得能闻到了庄雪身上的豆香味,他不由自主地看着庄雪,「怎么了?」
庄雪一言不发,脸上出现了很久不见的腼腆,却毫不闪躲地望进他的眼睛,伸出手抚摸他的脸,动作轻柔的试探着,几乎没碰到他的皮肤,经过短到不能再短的迟疑,庄雪倾身向前,用嘴唇撩过陈海天的唇,轻柔到甚至不能称为一个吻,只是皮肤的碰触罢了。
陈海天心里一阵狂跳,他突然明白自己心里有多么渴望庄雪,莫名其妙的渴望,跟情欲无关,而是他深刻的感觉到,他想要庄雪从此成为他生活里的一部分,甚至是生命里的一部分。
他知道庄雪也感觉到了,因为庄雪遮住他眼前的光线,侧头吻了他,唇齿间似乎都是水果醋和冰糖混合而成的香甜,他觉得四肢百骸彷佛被醋泡松泡软,浑身汗毛直立。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一个浅浅的吻,给他的感受却远远超越他过去所有的情欲经验。
他加重力道回吻庄雪,庄雪用更强的力道回应他,他的左手被庄雪的右手牢牢握着,他的右手摸着庄雪的脸,庄雪的左手环着他的腰。
庄雪的吻有种让人觉得就此失去一切也无所谓的温柔,陈海天现在就被这种温柔所束缚,受困其中。
他们吻了很久,才在喘息中分开,然后动也不动地互相拥抱,陈海天有种溺水的感觉,心中涌起一些惊慌,因为他不确定这个时间点是对的,可能抱了有好几年之久,他才听见庄雪的声音说,「继续吗?」
「店还在营业中。」话一出口,他发现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静电干扰的嗡嗡声,他甚至不确定他是否还存在。
「那打烊后继续吗?」
陈海天把头靠在庄雪的肩上,想了片刻,才很认真的说,「就算你睡我房间,三楼还是归你打扫。」
「好。」庄雪认真的回答,「一楼跟二楼我也会扫。」
「可是这样会不会跳太快?」这个吻完全不在陈海天的预期中,不过庄雪本来就很少在他预期中。
「也还好,虽然比我预估的快了半年。」庄雪的头也靠在陈海天肩上,声音从他的后脑勺传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算?」
「去年六月,你第一次来台中开始算。」
「我也是,我的预估是最少一年,长的话两三年都有可能。」陈海天说完,心里突然一阵不安,轻轻推开庄雪,看着庄雪的眼睛问,「等下,你预估的是什么?」他第一次无法确定对庄雪的理解是否正确。
「我们从普通朋友变成终生伴侣需要的时间。」
陈海天安下了心,还好没有表错情,「你觉得我们进展到那个程度了?」
庄雪叹口气,再次用力抱住他,「没,大概才……我想想,」庄雪停了片刻才说,「百分之八十五。」
「我觉得是百分之七十九。」
「因为我比较早爱上你,所以我趴数比较高。」庄雪说的很认真。
「什么时候?」陈海天有些讶异。
「三月来吃炸猪排那次。」
陈海天突然觉得自己快要失控,庄雪的渲染力已经渗透进他的身体,他稍微推开庄雪,两人的脸离的很近,近到脸上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既然你知道趴数还没满,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你肯让我进你的书房,导致我情绪激动,而且现在是很好的进场时机,」庄雪笑了笑,手指探到他的后颈,轻轻地摩挲,「不然等到你的趴数满了,我就漫出来了。」
「你在说什么?」
「昨天梦到的未来清装连续剧里的台语,先借来用一下。」
「喔,」陈海天的脑里乱糟糟,只好先给庄雪几个很轻的吻,「我……我先下楼,晚上吃炸猪排好吗?还剩半瓶酱汁,刚好在过期前吃掉,等下你把冷冻库里的猪排拿出来退冰,冰箱下层有颗高丽菜,顺便拿出来切一切……」
「我直接炸好端下去吧,反正我的炸工比你好。」
陈海天答应一声,转身离开房间时,却听到背后传来庄雪的声音:「那晚上继续吗?」
「打烊后我再回答你。」
陈海天觉得自己像个盛着热咖啡的冰杯子,脑袋热闹,外表冷静,他在这种冷热相冲的情况下裂了一道缝。
他把头放进吧台里的冷冻库里,深深的吸一口气,取出一包冻成硬块的水蜜桃果肉,丢进冰沙机里,再倒入各样的材料,做出一杯水蜜桃冰沙,然后坐在吧台里,大口喝下半杯,思绪才慢慢冷静下来。
虽然心里早就预期刚才的场景会有发生的一天,但真正面对时,还是手足无措。他想起刚才互望着对方的瞬间,沉默在他们之间流动,那种沉默是安心的感觉,是咖啡和牛奶比例正好的拿铁,是酱料和泡菜份量恰当的臭豆腐。
他们互相爱着对方,用成熟的心智爱着对方。光想到这点,他就觉得自己陷入一个很深的地方,几乎要被淹没,他开始胡思乱想,最后他拿起手机,传了一个简讯给庄雪,「剩下不足的趴数怎么办?」
「先上车后补票,推倒还能抵差价。」
他看着庄雪的回覆,忍不住闷笑起来,心里觉得幸福满溢,他拥有的一切,他即将得到的一切,全都平凡无奇,却全都闪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