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甫定,白秀麒向后退到航舵路南边的菜地上,远远地看着玄井公寓的全景。
那被四面建筑所包围的院子里不断透出五颜六色的光亮,偶尔又有零星的魂火从东北面车道的方向逃逸而出,很快就消失在浓浓的黑暗中。
大约过了足有半个小时,这些光亮才一点点平息下去。在别人的眼里,或许也只是以为这幢老旧公寓里有人偷偷摸摸地燃放焰火吧。
午夜的冷风已经将洗过的头发完全吹干,白秀麒打了两个喷嚏,决定往回走。
正门口的大铁门还是紧闭着的,他推开了一道缝隙往里走。通道里的灯亮着,李坤还是躺在原来的位置,而赤脚医生韦香荼正抓着他的手腕号脉。
“附在他身上的女鬼已经逃走,蒲苇寄生株也被拔除,他没事了,很快就能醒过来,先把他抬到阿江那里去。”
这时候白秀麒才发现陶川也站在墙边的杂物堆里,听见了韦香荼的吩咐,立刻过来将李坤扛起,朝着院子里走去。
白秀麒跟着他们也往回走,很快就发现大院里一片狼藉。除了碎裂跌落的窗框、玻璃、石块之外,到处都是长长短短的纸屑,上面写满了看不懂的符咒。
“哎,这次亏大了。老板又要怒了……”乐曜春一边收拾着他们家淘宝店友情赞助的符纸,一面唉声叹气。
“不就是一点破纸吗?商斗星要是敢骂你,让姐姐替你出气啊。”
不经常露面的花店老板安珊德也站在一旁,看似悠闲地摆弄着自己的卷发。
除了他们之外,院子里帮忙收拾残局的还有好几个人,都是白秀麒从未见过的,他再定睛细看,竟然都是花阴阳工作室里的人偶。
这个时候,半空中又传来振翅的声响。砗磲从不知道哪里飞了过来。
“小东家你在这里啊,阿江叫你过去。”
江成路也在大院里,就站在澡堂子前面的大树下。白秀麒赶到的时候,李坤也已经被陶川背了过来,躺在一张乒乓桌上。
虽然暂时还说不清楚来龙去脉,但光是看见这满地的狼藉,白秀麒就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
所以还没说话他就先低下了头,并且暗暗发誓:无论自己怎么样被埋怨,都绝对不反驳。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江成路倒是首先关心起了他额头上的伤势。
“血已经止住了,待会儿叫小韦给你包扎一下。”
白秀麒连连表示自己没事。江成路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叹了一口气。
“唉,今晚上这事儿是我的错。是我看走了眼,没有想到妬妇津神这种可能,只是把李坤当做普通的蒲苇感染。又拍了他一下,逼得妬妇津神狗急跳墙找上门来,弄成现在这副样子。”
“不,这事儿怎么能怪你!”白秀麒连忙摇头:“该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都因为我和李坤,才连累你们大家……”
“没事,就当做一场消防演习。”
一直查看着李坤状况的韦香荼摇了摇头:“要算账哪里算得完?说起来陶川还不是没有把人看好。而我之前明明在他的身上闻到过女人的气味,却没有在意。”
“你要是过意不去的话,就买点我们店的符纸吧!”乐曜春笑道。
安珊德也在一边补充:“你家白老爷子当年闹出过的动静,可比这个大得多了。”
第二十一章:清枝
大家的宽容让白秀麒既意外又觉得温暖,原来这座冰冷坚硬的堡垒,也还有它柔软的一面。
如此一来,再继续纠结倒显得造作了。
白秀麒有些感动地笑了笑,又主动关心道:“我刚才看见有几团魂火飞出去了,怎么办?”
“问题不大。”
江成路摇头:“公寓的三楼以上都做过特别防护,就凭刚才那只女鬼根本撞不开。飞走的四个都是住在三楼的,对人类的害处不大。估计出去也是找个僻静的地方修行,说不定觉得外面的世界太可怕,还会自己找路回来。”
江成路这样一解释,白秀麒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了下来。他正想着接下去应该说些什么,忽然被八卦群众乐曜春拿胳膊肘捅了一下。
“所以说,你是不是应该交代一下,你和那个女鬼的关系?”
“她是李坤的女友。我们之前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仅此而已。”
“可是那女鬼喊你们狗男男耶!”砗磲坐在人偶师花阳的肩膀上插嘴:“喜欢男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们见多了,你可别因为这个就瞒着我们啊。”
“我真的没……”
白秀麒哭笑不得,又忍不住去偷偷打量江成路的表情。
江成路一直微笑着,认真地倾听着每一个人的发言,似乎并没有对砗磲的话做太多的联想。看起来刚才澡堂子里的那件事,是已经被他给彻底地放下了。
这样也好,做个纯粹的朋友也不错。
白秀麒正想到这里,就听见乒乓台上“哎哟”一声,真正的“罪魁祸首”终于醒了过来。
“我这是在哪里……?”
李坤一睁开眼睛就喊疼,喊了一会儿又开始叫饿。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并不是躺在自家豪宅的柔软大床上。
白秀麒简单地叙述了之前的情况,又问他还记不记得发生过的事。李坤张着嘴傻愣了半天,这才回忆说那天被江成路拍了一下之后,整天都昏昏沉沉的,很少有清醒的时候。
“你还记得王清枝吗?”白秀麒追问:“你的前任女友。”
“王清枝……”李坤皱着眉头歪着嘴:“啊,你说mandy是吧?我和她分手都两个多月了,干什么突然提起她?”
“她已经死了,而且死后还对你和我恨之入骨。”白秀麒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快老实交代,你是不是不是对她胡言乱语过什么?”
他这一说,就看见李坤的表情突然整个儿垮了下来。
“秀麒,好兄弟我对不起你啊!”
李坤忽然扑通一声在乒乓台上半跪下来,对着白秀麒双手合十。
“上一次我同你说,和mandy分手是因为我有了外遇,其实是她向我逼婚,我为了和她分手才编造出来的谎言!”
说到这里他打了一个寒战,又压低声音:“我编造出来的那个外遇对象……就、就是你。”
“我靠!”
不只是白秀麒,围观的群众都发出了义愤的声音。
“你居然告诉她,我和你有一腿?!”白秀麒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了:“你那么多前女友,随便找一个不行吗?就非得把我扯进来,你脑子坏了你!”
“我也是没有办法啊……”李坤苦笑着解释:“因为她说,无论我找哪一个女人,她都会把我抢过来。我一急,干脆就说其实我真爱的是个男人了,她总没办法去变性成男人吧?”
听李坤说到这里,白秀麒也沉默了。虽然他只见过王清枝几面,但是那的确是一个很强势的女人,将李坤管得死死的。记得那次见面,他和李坤商量要去赴大学的同学会,王清枝立刻凑过来问同学会有多少女生参加,有没有美女,还要求他把自己的照片拿去给同学看。
或许在普通情侣之间这也算是一种情趣,但如果当时李坤已经对她产生了厌倦,那么这种审查无异于雪上加霜。
话又说回来了,无论王清枝多么强势,这都不是李坤拿性取向来欺骗她的理由。
如今的确有一些人故意隐瞒性取向,与毫不知情的对象结婚,却又忍不住在外头寻花问柳、琵琶别抱。设身处地想一想,白秀麒完全能够理解被欺骗者的心情。虽然李坤的欺骗恰恰与之相反,可后果却是殊途同归的。
他愤愤地松开拽着李坤衣领的手:“无论怎么说,人现在已经死了,这个和你有着摘不清的关系。”
“我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她会这么想不开啊……”李坤小声嘟囔着:“她不像是这么脆弱的人啊。”
“你还狡辩!”白秀麒气不打一处来,再度攥紧的拳头却被江成路给挡下了。
“他说得也有一点道理。那位姑娘之所以会阴魂不散,恐怕也不仅仅是因为被辜负了的缘故。”
他刚把话说到这里,白秀麒反问:“那个妬妇津神!它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
江成路冲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小东家,我又要纠正你了。妖魔鬼怪,从来就不止是个‘东西’。而且,妬妇津神也不止是‘一个’东西。”
妬妇津神,顾名思义,是掌管妬妇津的神明。但事实上,它们并不是神,反而是令人胆寒的鬼魂。
妬,通嫉妒的“妒”,妬妇,也就是妒妇的意思。
相传在晋代有一个姓段的女子,妒忌心很重。一次,她的丈夫刘伯玉吟诵《洛神赋》,并且感叹道:“若能够娶到洛神这样的妻子,那我此生也就无憾了。”
段氏得知之后,愤恨地说:“你为什么赞美水神而看不起我呢?凭我的姿容,难道死后就成不了水神吗?”于是她竟投水自尽,而她投水的地方就被称为“妬妇津”。
这之后,段氏因为她的善妒和刚烈而如愿被封为妬妇津之神。
相传,如果有美女渡过妬妇津,必定风浪大作,美女的衣服和妆容都会被段氏毁坏,丑女过河却总是安然无恙。有趣的是,不少女子为了面子,竟然主动毁坏自己的衣物,好证明自己也是“水神”认可的美女。
江成路一口气说完了这段轶闻,乐曜春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发表自己的看法。
“哎,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那你说现在的老公在起点看个YY小说,说一句‘如果能娶到小说里的女主角做妻子,洒家这辈子就值了’。他老婆听到了,难道还能上赶着跑去穿越不成?”
“呵呵。”
一直在边上默默旁听的女鬼小红忽然冷笑了一声,乐曜春“啪”地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花店的大姐大安珊德也摇着头:“用这种方式反抗,只是在和自己过不去。婚姻还是应该建立在人格独立的基础上,何苦为了对方的好恶赔上性命?你看,小红连半个字都不用说,不也一样把乐乐吃得死死的。”
她这么一说,短暂沉默的人们顿时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调戏乐曜春,最后还是江成路清了清嗓子,示意自己还有话要说。
“按照这个说法,妬妇津其实只有一个,在S省的临清市附近。但事实上我们现在说的妬妇津神,却并不是当年投水自尽的那个段氏。”
这个说起来有有点复杂了——古代的时候,人们经常会在风浪汹涌的水边上修庙立祠,目的是为了祭祀水神。然而随着水神一族的逐渐衰亡,那些残存下来的享庙就易主到了水中的孤魂野鬼手中。
而那些迟迟不愿往生投胎的,又大多是自沉于水、或被谋害的人类,他们身上所带的怨念让他们结为一体,成为了类似于妬妇津神一般的存在。
说到这里,江成路终于抛出了结论:“很明显,那位王清枝姑娘已经由于某种原因不幸死亡。死后成为了妬妇津神的一部分,但是因为时间太短,融合得还不够完全,所以这一个月来,她或者说是妬妇津神一直蛰伏,并没有太明显的行动。而且你说过李坤一过黄昏力量就会变大,那是因为妬妇津神实际上是鬼,鬼在夜间的能力远远高过白天。”
白秀麒追问道:“就算是这样,妬妇津神为什么要给我送黄水仙花?”
“这个问题解释起来就有点复杂了。”江成路挠了挠脑袋:“首先妬妇津神是一个复合神,由很多个怨鬼构成,他本身的很多行为就是自相矛盾的。其次,李坤身上还有雄蒲苇精的寄生株。它们的互相作用,以及王清枝对于你们两人所谓恋情的怨念,很可能对李坤的大脑产生了错误的引导,让他对你产生了执着的追求。而这种强烈的负面情绪,反过来成为了雄蒲苇和妬妇津神的食粮。”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又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白秀麒和李坤。
“而且我记得王清枝刚才说过,要让你们两个身败名裂来着,她的最终计划很可能就是让李坤的痴汉行为曝光,最终在公寓里将小东家你折磨之后杀死。还好发现得早,不然后果……”
不用他再说下去了,白秀麒和李坤对视了一眼,彼此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白秀麒斟酌了一下,又问道:“既然附在李坤身上的是妬妇津神,难道它也怕你那一掌,还得抓紧时间,赶在七天之内对我和李坤进行报复?”
“是的,也怕。”
江成路点头:“就像我刚才说的,妬妇津神一般只能在水域里兴风作浪。在正常情况下,它是无法离开水泽自由行动的。这极大程度上限制了妬妇津神的危害。可是,在一种情况下这种限制会被打破。”
“你是说……”白秀麒奇怪自己居然猜得到江成路的意思:“妬妇津岸边长着蒲苇,而妬妇津神就附在雄蒲苇的花粉上,找到了李坤?!”
江成路叹了一口气:“妬妇津神的体量是很庞大的,正确地说,过来踢馆的只是一部分的灵识。它的本体应该还在水泽里,是一个很大的祸患。随着古老的沼泽、湿地陆续被填埋,妬妇津神已经很少了,实在是没有想到还能在这座大城市的边缘地带发现。”
听到这里,乐曜春忍不住插了一句嘴:“你这么一说,我感觉妬妇津神有点像东北虎啊,眼镜王蛇啊这一类的珍稀物种呢?”
“像,但是更具有攻击性、更狡猾和危险。”江成路肯定了他的这个比喻:“而且从观赏性上来说,比老虎和蛇实在弱得多。”
第二十二章:匣之中
有关妬妇津神的对话还在继续着,一旁的白秀麒则开始寻思着这番对话中的含义——
毒蛇猛兽虽然也伤人性命,但如今都已经成为了保育动物。如果站在田鼠和野兔的角度看,是不是应该抗议人类的这种保护行为威胁到了它们的生命?
那么妬妇津神与人类之间的关系,是不是也与毒蛇和田鼠一样?而掌握或者打破物种平衡的那只手,又会是何方神圣?
他愣了一愣,立刻开始批判自己的胡思乱想。作为一个人类,站在人类的立场上思考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可是对鬼怪明显存在着好感的江成路,是否也站在人类的立场上思考问题?
他越想越紧张,干脆张嘴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江成路显然也正在思索着同样的问题。
“妬妇津神的危险性很大,现在又有蒲苇成为它的助力,如果放着不管,很难说接下去还会不会发生比这更严重的事。那个王清枝姑娘对李坤的怨恨也没这么容易消除,还是应该去看看比较好。”
“可我们不知道它究竟在什么地方。”乐曜春又插嘴:“江南地区水潭最多了,这要找到猴年马月去啊?”
“也许可以从王清枝身上下手。”白秀麒瞪了眼缩在一旁的李坤:“她出事都一个多月了,你难道都不知道?”
“不知道啊,那天分手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李坤急着撇清关系。
“她的家人也没找过你?”
“没有,她一个人住……没人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