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熬到了夜晚,雅各和阿尔伯特按约定的时间去了帕西在巴黎长期居住的旅馆,早已在那里等候的莎拉招待了他们,但帕西却迟迟没有来。阿尔伯特觉得自己的头痛越发严重了,最后终于放下茶杯,灌下了一杯威士忌。雅各没有制止他,只是喝着茶心不在焉地听莎拉讲话。莎拉也渐渐焦虑起来,只得用聊天来掩盖自己的不安,从自己去伦敦工作的计划,讲到自己和帕西的恋爱历程,直到话题都穷尽了,三人面面相觑,夜已经深了。
“他说他只是和朋友约了吃晚餐,不会花很长时间的。”莎拉尴尬地解释着,话音未落,门外就传来了一阵嘈杂声,风尘仆仆的帕西推门而入,挥手让仆人退下,然后向客厅里的三人示意。他照旧一身花花公子出席晚宴的浮夸打扮,衣服上还带着香粉的气味,但脸色却很苍白,眼神也极其严峻。
“帕西!怎么这么晚?”莎拉迎上去吻他,接过他的手杖和帽子放到一边。
帕西边脱披风边说:“计划有变,你们明天上不了庭了。就在刚才,拉福尔先生的辩护人约翰?雷耶先生被暗杀了。”
“什么?”三人异口同声地惊叫出来,“雷耶先生?”“是谁干的?”
“他住的旅馆附近到处都是警察和密探,我经过那里时被拦了下来,耽搁了一会儿。外面的街上很乱,估计是雅各宾派内部分歧所致,最近各派之间的暗杀可不止这一起。雷耶先生近来如此活跃,又是想要为拉福尔那样来自大家族的旧贵族脱罪,很容易招来麻烦。当然,他的死只是一个开始,”他严肃地对阿尔伯特说,“他是拉福尔唯一的挡箭牌,他一死,明天拉福尔必死无疑,接着就是您,塞维涅先生,作为拉福尔的证人、此前因为雷耶先生而死里逃生的塞维涅家的后代。至于莱格里斯先生,”他转向雅各,“您也是拉福尔的证人,尽管对革命有功,面临危险的可能性比较小,但还是得保持警惕。”
“我们必须立刻就动身离开。”阿尔伯特急迫地说,“不能再等了。”
“没错。”帕西点头,“你们的船票原本定在后天,但等一天都太危险了。只是,现在更改船票日期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最近一个月的船票都订满了。我和莎拉本来明天就要回伦敦的,正好可以和你们换一下船票,你们明天一早就走。”
“但尼克得和我们一起走,”雅各说,“而且毕竟路途遥远,尼克还离不开伊莎贝尔的照顾。就算尼克作为孩子不需要船票,我们还需要一张给伊莎贝尔。”
“很抱歉,那是不可能的。”帕西说,“只有两张船票。如果需要再加尼克和伊莎贝尔,你们只有分头行动。但塞维涅先生,您是最危险的,必须明天走。”
“我明白。”阿尔伯特低下了头。
“那明天阿尔伯特和伊莎贝尔带着尼克一起走,后天我再和莎拉和帕西爵士一起走。”雅各提议道,“我不像阿尔伯特那样处境危险,在这里多留一天没问题。”
“可是……”阿尔伯特仍有些忧虑。
雅各拍了拍他,劝慰说:“我又不是一个人走,可以和他们两位互相照应,你不用担心。”
“这样安排很好。”帕西也点头同意。莎拉从卧室的梳妆台里取出三张船票,在帕西的示意下,将两张递给阿尔伯特,剩下的一张给了雅各,郑重地各吻了一下两人的脸颊:“保重,先生们。”
在巴黎共度的最后一夜,雅各和阿尔伯特辗转无眠。对雷耶先生遇刺的惊愕和悲痛,加上突然提前的行程和途中的种种未知,耗尽了他们的情感却又令他们难以入睡,只得倚靠着对方安静地等待黎明的到来。
“只是船上的那几天,只是那几天。你们到英国的最后一天,我就会到的。然后一切就能结束了,我们去波士顿,过上平静的生活。”雅各喃喃地说,“只是皮埃尔、梅兰妮和保罗,我们也许只有祈祷奇迹发生了。”
阿尔伯特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他们对我们恩重如山,若能用我的生命去交换他们的生命,我们都会这么做的,但现在却无能为力,只有匆匆逃走。”
“阿尔伯特,为什么革命会变成这样?当年皮埃尔期待的贵族与平民的和解、你投奔第三等级的勇气,还有我自学生时代就视为真理的信条,竟会变成现在这样的恐怖,甚至连皮埃尔这样的革命者,还有梅兰妮和保罗这样不问政事的妇女和儿童都难逃厄运。”
“我不知道……我只是担心人们因为发生的这些事,而忘记这场革命最初是如何开始、曾给多少人带来了希望。我相信,若是叫皮埃尔倒退回以前那个法国社会得一条活路,他仍然会选择死在今天,至少他的后来者还有可能努力把革命扳回正轨,而不是毫无希望。”阿尔伯特抚摸着雅各的头,“这是可怕的几年,但我无法憎恶这场革命,因为它给了我最美好的东西——你,还有和你在一起平等自由而又充满理想的生活。”
“我也一样。是革命改变了你我,让我们走在一起。”雅各吻他的手,“真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回到作为共和国首都的巴黎,不是雅各宾派的共和国,而是我们向往过的那个共和国,尽管我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样。”
“总会有人做到的,一定能有那样一天。”
天边已有了一丝亮光,两人默默地向光亮的地方望了一眼,又躺了一会儿,雅各终于扳开阿尔伯特的手,坐起身来:“帕西的马车很快就要到了吧。换了衣服,我去叫尼克和伊莎贝尔,你去拿行李。”
阿尔伯特也起了身:“我们在码头等你,一步也不离开。”
雅各微笑着将阿尔伯特的衣服递了过来:“当然,你们只要等一夜,我就到了,别担心。快换衣服吧。”
阿尔伯特在镜子前更衣,雅各帮他系上了领结,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胸口:“不错,像个英国佬。要是被盘查,帕西要你怎么说?”
阿尔伯特像模像样地说着一口带英文口音的法语:“我是伦敦人,在英法间做贸易的生意,近年住在巴黎,讨了个法国妻子——伊莎贝尔,生了儿子——尼克,这次我父亲病危,特地携妻儿回家探亲……这次可得把尼克借来当我儿子了。”
“你本来就可以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雅各听得笑了起来,“我的就是你的,尤其是尼克,你那么宠爱他。等到了波士顿,不,到了英国以后,就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了。”
“我们会在船上想你的。”阿尔伯特温柔地说道,“我们走了以后,今天就是你在巴黎的最后一天了,也千万要小心啊。在船上也要注意,帕西说过,直到我们的船离开英国驶上大西洋,我们才算真正安全。”
“我明白,我不会有事的。你们也得小心。”
“对了,你到剧院去一趟,我在房间里藏了点东西,本想在离开前去拿的,但现在走得匆忙,来不及过去。也没什么要紧的,你看到什么想带的就带走吧,不过我床头柜里有一本东西,你一定要带上。”
“那是什么?”雅各好奇地问。
“你看了就知道了。不是什么危险物品,你可以放心。”说罢,阿尔伯特微微低头,轻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就把这当作吻别吧,可不能让尼克和伊莎贝尔看到。”
“这样就算吻别了?”雅各对他的敷衍了事有些不满,又凑了过去,但被阿尔伯特按住了:“不急,就当留个念想,等到了波士顿我们再继续。”雅各还想抗议,阿尔伯特已抵住他的额头,轻声道,“我爱你,雅各。”
雅各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沉浸在他的柔情里:“我也爱你,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尼克和伊莎贝尔乘着帕西安排的马车离开后,疲倦的雅各总算回屋继续休息,直到临近中午的时候,才整装出门,与这座他自出生后就从未离开的城市告别。
他先回了自己家,除了几天前来这里整理要带去美国的物品,他便几乎没有再来过这里。覆盖在家具上的白布积上了薄薄一层灰,雅各的藏书和自幼练习过的乐谱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架上。雅各掀开琴盖,随手按下几个琴键,发现音准有些偏差,便习惯性地调了一下,尽管他不知道还会有谁再奏响它。
主人的卧室仍然保持原来的模样。雅各自己的东西——比如衣物、手稿和小提琴——早就被他带去了阿尔伯特家里,衣柜里只留下珍妮的旧衣服,卧室一边的梳妆台上也像平常一样摆着那些雅各一窍不通的瓶瓶罐罐,甚至还带着些许香气,仿佛女主人只是暂时离开,很快就会回来。珍妮去世后雅各不舍得将这些通通变卖,伊莎贝尔也不愿接受女主人的衣物,大家便把这些留在了这里。大床边上摆着尼克的摇篮,那是房里最崭新的物品了,自从尼克不再需要摇篮后,雅各便把摇篮从拉福尔家拿回了自己家中存放起来。
雅各一一抚摸过家中的家具,每一处都充满了回忆——他在父母呵护下清贫但依旧快乐的童年、和阿尔伯特刚刚相爱时夹杂着不安的激情、和珍妮组建小家庭后平淡的幸福……那一切都已消逝,故人已经离世,而他和阿尔伯特也不再像往日那样无所畏惧了,他们领教了命运的无常,头上长出了白发,不知不觉间已离中年越来越近了。
去剧院的路上他经过了珍妮的老家。屋子的窗帘开着,隔着窗子可以看见,里面有一位陌生的主妇正在给坐在厨房桌边的孩子们准备午餐。年龄最小的孩子正在哭闹,而顽皮的大孩子们在拉拉扯扯间打破了一只盘子,主妇严厉地训斥起他们来,房里的哭声越发响了。雅各着迷地望着他们,那样琐碎但又温暖的场景似乎发生在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没有满街戴着红白蓝徽章的行人,没有高呼口号发着传单的报童,没有不远处革命广场上断头台周围的喧闹。主妇注意到他的视线,向窗外看来,雅各赶快避开她的目光,低头匆匆离去。
剧院附近便是埋葬着珍妮的教堂。如今教堂顶上的十字架已不见踪影,雅各记得,不久前这座教堂已被关闭,但并没有待售,而是空关着等待下一步部署。有人说,罗伯斯庇尔想要废除宗教,要求全国人民将理性作为唯一的信仰。雅各和阿尔伯特都对理性并无异议,但他们怎么都不明白罗伯斯庇尔究竟要如何才能达成这个目的。阿尔伯特说过,无论罗伯斯庇尔打算怎么做,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事。
雅各在街边的卖花女那里买了束花,推开通向墓园的铁门,很快就找到了珍妮的墓地。因为无人看管,墓地里已杂草丛生,唯有珍妮的墓前比较干净,那是因为雅各和阿尔伯特常来这里,前一次还带上了尼克。雅各将花摆在珍妮的墓前,又按惯例用小刀割去墓边刚刚冒头的杂草,向她告别,吻了吻坟头的十字架,仿佛是在吻珍妮的额头。“再见了,珍妮。”他说,“但愿有一天我们能回来看你。到那个时候,尼克说不定已经长成大人了。”
最后雅各来到了剧院。剧院里空无一人,只有门口的守门人向他点头致意。剧院关闭后守门人换过好几任,雅各见过这位守门人几次,但从未与他攀谈。雅各在剧场里驻足了片刻,便向后台走去。他无需查看经理办公室和自己的琴房——他和阿尔伯特早已将那里清理干净,熟门熟路地穿过错综复杂的走廊,来到了阿尔伯特以前临时居住的房间。
门并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若不是房里并无任何异象,雅各几乎会以为有人进入过这里。但屋里一切如常,并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雅各记得阿尔伯特把一些整理后的剧院文件保存在了这里,那些大都只是琐碎的公务文件,并无多大保留价值,不需要随身带走。他注意到原本已经搬空的书架上新摆了几本书,便上前查看,一看不由哑然失笑。那几本艳情小说是阿尔伯特以前家里的藏书,雅各和他一起整理行李的时候,因为发现这些书的内容过于不堪入目,还发生过一些争执。最终阿尔伯特保证把书处理掉,没想到竟还是不舍得丢弃,藏在了这里。
真不知道他怎会养成如此低俗的兴趣,难道他真的喜欢书里这些不堪入目的场景么?雅各摇着头翻了翻手里那本萨德侯爵的着作,将它放回书架上,然后进了卧室,寻找阿尔伯特嘱咐他带走的那本东西。果然,在阿尔伯特的床头柜里,摆着一本阿尔伯特以前常用的旧谱夹,上面还印着塞维涅家的纹章。
大概是他的作品吧。雅各心想,弯腰拿起谱夹,打开翻看,怔住了。那是阿尔伯特先前答应保管的《伊曼努尔》总谱,但扉页上写的却是阿尔伯特自己的名字。
“《伊曼努尔》。作词:米歇尔?贝鲁、阿尔伯特?塞维涅;作曲:阿尔伯特?塞维涅。”扉页上这么写着,“谨以此歌剧献给巴黎。他们说,一个新的世界已经诞生。他们说,为了迎接这个世界,首先必须毁灭。我说,请等一等,让我们用全部的激情相爱。”那是雅各原本给歌剧写的献词,大概是被阿尔伯特誊抄了一遍,字迹与原本的略有不同,但依旧与雅各的笔迹相似。
雅各困惑地向后翻了几页,这的确是他自己的作品,看来阿尔伯特只是重新制作了扉页,署上了自己的名字。为什么他要这么做?雅各知道阿尔伯特绝不可能试图盗窃自己的作品。那么难道是……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一队人已破门而入,为首的是那个守门人,而他身后的几个青年人则都佩戴着共和国徽章,一看便是雅各宾派。
“就是他!”守门人指认道,“他是你们要找的剧院经理!”
“等等,我不是……”雅各惊惶地否认道,“你们是什么人?”
“他在骗你们!”守门人急切地说,“剧院关闭后他还常常来这里,他和另一个黑发男人,他们一定是这座剧院的经理。”
“黑发男人?”其中领头的青年对身边人说,“那个也许是共犯,必须安排搜捕。”接着他转向雅各,“阿尔伯特?塞维涅,你被捕了。有人报告说你写了反革命歌剧。对,就是这个。“他看到雅各手里的谱子,一把抢了过去,看了看,满意地点头,示意身边的两个人制服住雅各。
“请等一下!”雅各被两人死死按住,眼看着就要被强行拉走。
“怎么了?我们只是奉令行事,有什么话法庭上再说。”
雅各想赶快澄清守门人只是把他和阿尔伯特搞错了,但他望着那些雅各宾戒备而又冷酷的眼神,还有被首领紧紧捏在手里的谱夹,突然明白了阿尔伯特的用意。阿尔伯特将《伊曼努尔》伪装成自己的作品,便保证了雅各不会因此歌剧而获罪。如今阿尔伯特已经离开巴黎,只要雅各承认《伊曼努尔》为阿尔伯特所作,雅各宾派也无处追查。
然而帕西也说过,只有等轮船离开英国驶往美国时,他们才会真正安全。此刻阿尔伯特才刚刚到达码头,无论是前往英国的船上还是在英国港口,都潜伏着不少法国密探。若是雅各宾派得知阿尔伯特已离开巴黎,还有可能在英国将阿尔伯特拦截下来,到那个时候,就算他并没有创作《伊曼努尔》也多半会被判叛国。眼下最重要的,是让雅各宾派相信他们已抓住了阿尔伯特、放松对港口的警惕,确保阿尔伯特一行人能安全到达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