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料到她要提起,我有意外,可还笑道:“不会的。”
林珞苇微笑着。
过一下,她开口,语调平稳:“那时很醉,说话颠三倒四,好像也没想清楚,不过,清楚地想一想,是真该怪恨他。一个女人能有多少好年华,在他身上,我投注很多,以为能够收获,却什么也没有。”
我未作声。
林珞苇看我一眼,笑了笑,“你是不是在想,该不该要告诉他?”不等我回答,又讲:“那也没有关系。”
我笑一笑,对她看,犹豫着仍出了声:“你很希望我去讲吗?”
林珞苇不语,过一下道:“我不否认。我觉得,你要告诉他也好,不然,在他面前,刚才的话,我一句都说不出来,何况对他发脾气,跟他什么也不是。”
我不说话。我亦不究问她来讲这些的因由。反正,刚才的任一句,我全不会对赵宽宜透露,因没有意思。
因我的私心。
而她在说着了:“所以,我不能再把时间浪费到他身上。”
三十八
一过五月,天气真正地热起来了。台北一整天里始终艳阳高挂,可不见晴空万里,是层层的阴云,几乎没有一点风,有也是烫的,又潮湿的气味。
而越往南,越热,不过和台北全是两样。可老人家比较受不了,都怕热,也因年纪,底子不比从前,一沾暑气就病了。
外公外婆精神虽好,可近两年,身体情况却跟不上。外公偶尔还能出远门,外婆则一点都不行;她时常一个小处不妥,动辄要变大毛病。这次也是。白天说了一句凉,到晚上就高烧不退,送到医院里。
母亲接到通知后,拨电话到父亲公司商量一起回去探望。
两人那一阵子几乎不说话,亦无太多机会,父亲很常不在,回来也都晚了。而母亲,大概是要显示和那人断了的决心,很少出门,也不陪父亲应酬。她和徐姐关系紧密起来。有一次下午,我突然回去,听到她正对徐姐抱怨父亲,以及我;当时我装作没听见。
她来和我说话,有着一种小心翼翼。我感到很厌烦,当下回了两句,转过眼,她便在那兀自地郁郁。
总一直这样的情况,我便在想搬出家里。以前不是没有过念头,因各种犹豫,一直也没有积极的去做这件事。
而这时候,高雄那边来通知外婆住院的消息。
父亲在不喜欢回去,这种节骨眼下,他不会要落人口实。他向来在意名声。但和许女士在一起时,就彷佛规矩都可以不算数了。
或者,真是爱的。可我想到赵宽宜的话。许女士倒真的不太在意起来,她从前丢下的事业又重新拾回去,珠宝活动都少不得要邀请她。她可能要忙得没功夫应付父亲了。
父亲也还是去她那里。
我想,在某些方面,我们真是父子。
父母去高雄不到两天,外婆病况就变化了,急转直下,不到一星期就走了。
外公一家在当地有名望,除了亲友,往来结交的不少,丧事当不能草率。父母都留在那里未走,在台北的大阿姨和三阿姨则偕了丈夫赶回去。
几个孙辈都做事了,有的在国外,长辈们衡量后,讲定不必都回去。只除了大舅的儿子,从入殓开始就在场。
我是外孙,很多规矩更免了。到家祭那天白日,我才前往。是驾车,因方便往回,近期要盯一个项目,只能待到隔日清早公祭结束。
灵堂是直接搭在房子外头,那一条路的前后都封住了。我到时,大舅小舅都在。我上过香,和他们问候过就进去。
客厅中好多人,我看到父母亲。并不站在一起的,父亲和两位姨丈在应酬来吊丧的来客,母亲则在另一头和姊妹说话。
母亲看到我,抽身走来。她眼皮有点泡,似乎反复地哭过,神情极疲惫。我一时讲不出宽慰,也无从有情绪表示;和赵宽宜不同,对外公外婆,我是多敬重少亲近。
母亲敦促我去看外公。
外公在后面的房间休息。门半关着,隐约能听得音乐,我走近后,才发现是开着广播。我望里头一眼,见外公坐在窗下的一张椅子上,任日光照晒。他挂着老花眼镜,微拱了背,低下头,手里在翻一本相册。
我轻叩门,喊一声。
“外公。”
外公顿一顿,往这边看。我走进去。他已阖上相册。广播开得很响,女声在幽幽地唱,双人相爱要相见,思君在床边。
主持人用闽南话介绍歌曲,是春花望露。
“关掉好了,不听了。”外公开口,一面巍巍地站起来。我忙去扶,让他坐到沙发,才去把广播关了。
外公一面摘下眼镜,一面问:“什么时候到的?”
“在刚才。”
我说,径自坐到沙发另一端。
外公咳了两声。我便拿茶几上的温水倒了一杯。递给他时,他说:“听你妈在讲,你不要进你爸公司。”
我一怔,随即坦白:“目前是没有打算的。”。
外公点点头,喝一口水就放下,两手交迭到腿上。一只拇指在他自己手背皮肤摩挲着,他慢慢地说:“你这样要白白便宜了别人。”
我不说话。
外公道:“男人在外头,又有点钱,有几个女人也不意外。你爸就一个纠缠,还算好了,都不看看你那三个舅舅——唉,我也管不了。总之,你自己出去做事,看得一定不会少。有时要劝劝你妈,看开点也好过。”
我无声微笑。
外公静了片刻又说:“你不能太笃定,要多争取,多为你妈想。”
我只有应道:“我会晓得。”
外公颔首,又浅浅地咳起来。我再给他倒水。他接过去喝,说一句:“你年纪都不小了,跟你同年的文伟都结婚快一年,大一岁的家薇也办好喜酒,接下来,可要到你才对。”
我笑一笑,并不往下接,只帮他拿开杯子。
外公大概也很倦了,说着想睡一下。这里面还有一间房,有一张小床,我搀他过去。他走得很不稳。在以往,他步履稳当,更不会要人来搀,总说,还能走时当要珍惜去走。
我帮外公脱下外衣。空调是开着的,他躺下后,我为他盖一件薄被,注意到有阳光照进来,就去拉窗帘。
我拉着,看一眼床的那头。外公陷在床被里,闭着眼,微微地日光映出他满布皱纹的面庞。并不曾见外公模样这样的显老,可他确实很大年纪的。
在强势的一个人,这样的时候,情绪亦要坍崩离析。
那一整天,母亲在跟着姊妹妯娌忙进忙出,父亲那头情形也不差。除了必要,两人几乎不曾谈话,不过谁都在那操心着事,不具闲话心思,倒不太引人奇怪。能得清闲的只有年纪小的。我虽不用太做什么,可也算一个人手;出出入入的,时不时搬东西,好容易才闲下来。
正值夕阳斜下,屋子里一堆人,我走到屋外透气,和一对表兄妹错身,就搭讪两句话,一面拿出烟来点。父亲从灵堂里走出来,是送着两位亲友,经过时,似一点也未看到我。
可回头时,父亲却在我面前站定了。
我一顿,没有出声,想了想,烟仍然点着在抽。
父亲衣装不若平时,当然穿一身白衣白裤,脸容也并不太悲切,但还一样严肃。大概看我不吭声,兀自吞云吐雾,他皱了一下眉。
不过他是先开了口:“明天公祭完就回去吗?”
我低应一声,想想,补了句:“手上一个项目很要紧,必须回去盯着。”
父亲点了点头,面向灵堂那方看,忽说:“你外婆走得很突然,大家都措手不及。”
我抽了口烟,道:“是啊。”
父亲不再说话了。沉默在我和他之间展开。我本心中无鬼,感觉不太有尴尬的,可非因为父子,而是的确无话。
我不是母亲,对父亲并不要怀有什么期望。
后头屋里有人在喊吃饭了,我转头,招一下手当回应。父亲亦转去望一眼,便往我看来。
他忽说:“你妈前两天和我讲,等你外婆丧事办过,也还要待在这里住,短时间不会回去。”
我愣了一下,片刻才有了然。可又有联想,原来外公说那些话的意思,是因这样的缘故。这一时,心里竟没有太大的情绪。
我只问:“爸答应了?”
父亲似欲言又止,过一下只道:“我跟你妈关系僵了很久,不只那样的缘故。分开一段时间也好。”
我冷笑在心里,把烟往地下一丢,踩熄了。
“那很好啊。”我说。
父亲彷佛一顿,才开口:“你外公和你讲了什么吧。”
我不言语,只作势想进去的模样。
可父亲一样讲了下去:“我的意思和上一次说得一样,能在外累积经验是很好的。”顿一顿,“不管对你,还是——”
“爸。”我打断他,道:“有句话讲,鱼跟熊掌不能兼得。你对那边怎么样,是不是有差别,意思全在你心中。我都不小了,我可以明白,进不进公司做,不用爸来决定。”
父亲不说话。
我续道:“我的意思也和上次一样,我没有那个意思。你跟妈…或者妈和你要求什么都不算数。”
说完这句,我便真的转身进去屋子里了。
很晚的时候,我去睡了一下,并不好睡,天才见光,就听外头动静大起来。我稍微收拾过,又去帮忙。
谁都不太能休息,直到公祭结束。
后面送殡,三个舅舅都跟上了,四个女儿女婿亦是。外公倒没有,他自己讲不去。大家在那商量了一下,最后留下三个媳妇陪着。
至于孙辈这一方面,也只最大的两个表兄表姐去送,后面的几个都留下。
我早打过了招呼先走。正收拾着,四阿姨最小的那在台北念大学的女儿,来问可否带她一程。
她说:“我明天一早有考试,等晚点搭车回台北,都不知道几点了。”
我并不太当真,只问:“你妈同意吗?”
她顿了一顿道:“我会打电话跟她说。”
我微扬眉,讲:“那你先打好电话吧。”
小表妹不作声,鼓着脸颊走开了,一面是真的拿出手机来拨号码。
二舅妈从里面出来,对我说:“要走啦?”看一看时间,“还是等等你妈回来?或者吃过饭再走吧,正在煮着了。”
我笑笑,道:“那太晚了。”
二舅妈便也笑了一笑,倒不再讲什么了。
我又去看过外公。这次他在睡着,我们没有说到话。我托在里面照顾的小舅妈提醒一声。
出了屋子,搭设的灵堂已经在拆起来。
我看一眼,往停车的地方走。刚开车门,后面有人忽喊着等等。我回头,不禁一叹。小表妹提着行李,忙不迭地追上来。
“等等啊!我跟我妈说好了!”
我停了停,看她,“真的?”
她用力点点头,“当然当然。”
我无奈,只有说:“行李放到后面去吧。”
她一愣,就笑嘻嘻地往车厢后去。我再叹了口气,上车发动,过一下她坐上来,砰地一声,关门关得极响。
我无语地看她。
她哈哈笑了声,径自地在不停探看,又摸又翻的。
我把车往外开出去,瞥一眼,忍不住开口:“在做什么?”
她往我看来,睁大眼说:“你车上怎么都没别的东西?”
我只有好笑地问她:“请问我应该要放什么东西?”
“你女朋友的东西啊。我妈说你一定有女朋友,我早这样猜的。哎,连一只布偶都没有摆,她不喜欢吗?咦?”
她说着,已不顾我的阻止,径自打开置物箱。她彷佛讶异,拿出一个皮革制的烟盒,哇啦啦地又问:“这烟盒好特别。”似打开来,抽出里头的烟,“哇,好香的味道,是什么牌子的?我没有看过。喂,她抽烟啊?真想不到,像我哥,自己抽烟,但要是他女朋友抽,就要——”
我可一句都不理。绝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