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傍晚离开公司,赵宽宜一通电话都没有回复。
我驱车回去,半途想一想,便绕道开往阳明山的方向。杂志里拍到的地点并不包括别墅那里,主要在赵小姐位于市区内的公寓。况且,别墅区外围有管制,记者应不至于埋伏在那里。
到了赵小姐住的那幢别墅前,周围静悄悄,这时候一辆车也没有。从外面的铁栅门看进去,只见房子那里一片黑。大概有窗户的地方都挂下了帘幕。
我下了车,上前按门铃。
对讲机发出呲呲地两声,才传出一个低微的妇人的声音:“请问是哪位?”
其实这种对讲机对内是可以看见影像的,我略凑近,好让对方看清楚一些,一面开口:“霞姐吗?是我,程景诚。”
霞姐道:“哦,程先生。”
看她仍不开门,我先向左右望了望,说:“只有我,旁边也没有看到别的人。”
那头不吭声,不过铁栅门嗒地开了锁。我推门进去,又关好,房子那边的前门彷佛打了开,透出一丝光线。
我快步过去,霞姐让我进去,在后又赶紧地关好门。客厅里面还算整齐,不过平常在沙发上摆放整齐的靠垫乱丢了一地,沙发上也丢了一张薄毯。并不见赵小姐的人。
“程先生,那些事要不要紧啊?”
霞姐在后面问。她向来不是多嘴的人,大概也慌了。我只问:“太太呢?”
霞姐道:“太太在楼上,睡了一阵子。这之前都在楼下,一直说头痛,我给她找了药片,不过也没有剩下多少。”
我想了想问:“她早上出去过吗?”
霞姐点点头,说:“出去又很快回来,家里电话一直响个不停了,太太把线拔掉了,可是她的手机还响着,不知道跟什么人讲话,吵得好厉害。”
我不作声,突然地听见楼上发当啷的几声。我不多犹豫,连忙上楼,进到赵小姐的睡房,迎面是浓郁的充满各种甜味的花香。
赵小姐站在梳妆台前,两手按着桌角,垂着脸,披肩的头发整把散下来,双肩正一抖一抖的。她脚边不远的地下碎了几只玻璃瓶,又摊着一大汪水,似乎是打翻了香水。
我走上前,喊她:“阿姨。”
赵小姐似乎受到惊吓,整个人一震,好似要跌坐下来。我赶紧去托住她的手臂。她向我看,脸色并不很好,眼中隐有水光。她彷佛茫茫然,任我带她去坐到贵妃椅上。我示意霞姐收拾地上。
等霞姐出去后,我向赵小姐看,她也望我,陡然才好像清醒起来。
她一抹眼角,怒道:“你都不知道那些记者多可恶!竟然偷拍,侵犯我的隐`私,还守在舞蹈教室那里,一直拍个不停,一路都跟着——好在这里还有管制,不然都要跟到家门前,我可是一定要告他们这些人。”看一眼椅子旁的手机,“好多人一直打进来,不管认不认识,你知道都和我说些什么,简直不能听!”
我等她发泄完了,只问:“那篇报导说的是不是真的?”
赵小姐仍气冲冲的,有一丝敷衍:“真的假的又怎么样,现在那些人不经过我的同意——”
我不禁沉了声音,“所以是真的?”
赵小姐一时静下。
我感到一丝乏力。又想起从前的事情,突然有点气忿。我说:“阿姨,你太胡涂了,不讲年纪,他有太太的。以前的事都算了,现在你怎么又——你也要为宽宜想一想。”
赵小姐当即坐直身,扬声道:“我怎样不为他想了?你用什么立场质问我?宽宜叫你来的是不是?好啊,我跟你说是!是真的,那报导写得都是真的,可以了吧?”
我不说话。
赵小姐喘了口气,还恨恨地看我,可脸色很快变了,彷佛惊慌。我一顿,转过身去便看见赵宽宜。他大衣并不曾脱,头发仍一丝不乱。那神气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霞姐也在,站在赵宽宜后侧,一脸无措。
赵宽宜偏头去吩咐:“霞姐,麻烦你帮我妈妈倒一杯水来。”
“好的,先生。”
霞姐匆匆走开了。赵宽宜径自走进来,他彷佛不看见我。他只望向他的母亲,淡道:“看来什么都不用问了。”
赵小姐抿住唇,不发一语。
赵宽宜亦不作声,只彷佛看了看房间各处。他突然往床的方向走去,拿起床头柜上面放的一只表盒。
他把它打开,里面空无一物。他道:“卖掉了是不是?可能不只这一个,包括以前的那些,你手上还有几只表?或者珠宝……可能连外公公司的股票都转卖掉,换成现金给那个男人?”
赵小姐仍不语,转开脸。
赵宽宜将表盒放下,看向他的母亲,皱着眉道:“从前是大学生,现在换成有妇之夫——真是厉害,还不觉得丢脸,在这里沾沾自喜。”
赵小姐好似呆住,颤道:“你说什么?你这么跟妈妈说话?”
赵宽宜呵了声,道:你还记得你是一个妈妈?也对,你一直都是这样,不顾一切,不想负责任,做什么都随你高不高兴,高兴的时候是我的妈妈,不高兴的时候就不是,只想谈情说爱,惹一堆麻烦!你什么时候才可以不自私?”
赵小姐整张脸都白了,可更愤怒。她高了声音:“也没有人像我这样当妈妈的!一直要看儿子脸色。”
赵宽宜道:“假如你不心虚,你也不用着看我脸色。”
赵小姐眼里都是恨恨的,她嚷道:我知道!你一直是都恨有我这个妈妈。”
赵宽宜静默,过一下子才讲:“我只恨你当年任性生下我。”
赵小姐彷佛愣了,跟着身体好似抖了起来,彷佛是气的,“你竟然说这样的话——你给我出去——出去!”
“好啊,这件事我也不管了。”赵宽宜道,即走出了这个房间。
经过我身边,看到他紧皱着眉。他还是一眼也未看我。我心中僵着。我望向赵小姐,她脸上全是惊怒,用了两手抱住她自己,两只眼圈彷佛红了起来。
“阿姨——”
“别跟我说话,你一直跟他是同出一气!”赵小姐道,似忿忿地转开脸:“你也出去,都出去!”
我不说话,还站着,看她慢慢低泣起来,又拿手捂住脸,整个人伏向靠垫,彷佛痛哭,不停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默默地走了出去。
我走到楼下,赵宽宜还在。
有一面落地窗的帘幕被拉了开,他便站在那里,对着那面映着夜色彷佛镜子的窗玻璃,一手的指间挟着烟。
大概察觉,他转身,向我这里看来一眼。
我不由要解释:“我并不很清楚这件事。”
他不说话,回过身。我走过去,他才开口:“有这样的一个妈妈,我也不比谁好。”
我一顿,只能道:“阿姨只是一时做错。”
赵宽宜抽着烟,道:“一时?你相信?”
我讲:“她的确是错了,可是——”
赵宽宜彷佛不耐烦地打断,“你不要帮她解释——”一顿,“我不想对你说重话。”
我一默,可隐约恼了起来。刚才开始,他便一副拒人于千里的态度。我说:“我并不帮阿姨解释什么,但也不能真的放着不解决。”
赵宽宜看着我,道:“要不要解决是我的事情。反正你不要管。况且她自作自受,明知道不能够还去做,因为一时的快乐,不顾虑旁人,不考虑现实,只要谈情说爱,到头来白费时间,一堆麻烦。”
我怔住。简直不料到他要说这样的话。这是在说他的母亲,但何尝不是我跟他之间的情形。
这一时情绪很多,我呵了声,脱口:“我不是也是这样子——”,
赵宽宜彷佛一顿,转开了脸,语气稍缓:“我现在说得是我妈妈,不一样。”
其实是一样,我想。可还是沉默了。
赵宽宜也是不说话。
六十四
然而新闻的热劲并不轻易过去。彷佛一出戏。也是太好的谈天材料,接连几天,打开电视,都可见几个节目在评论这一则,一径挖掘着赵小姐的人生历史。当然包括七年前那一段。主持人和来宾们七嘴八舌,全是嘲讽。
新闻甚至影响了其余赵家人,尤其赵宽宜。记者找到他问,一路纠缠,他始终不理,只沉默。
我不知赵宽宜的打算,亦不问。那天谈话,末了可说不很愉快。可是过后到家,他跟我一切作息仍如平常,都不再提,彷佛就揭过了。可在心里总感觉好像缠住了一层网,越纠越紧。
对赵小姐之后的情形,我并不知道。因为不曾给赵小姐再打过电话,也不去看她。不是不关心,但总要感到为难。是一直有我自己,以及赵宽宜的缘故。况且,在从前是下好决定不管她的事情。虽然这样的决定一直彷佛也没什么作用。不然那天也不会担心地去看看她了。
新闻的另一位事主,在报导出来后便销声匿迹了。
媒体分别盘据在曹宗庆住家及任职的东方建设楼下打算堵人。东方建设在当天派公关发表一纸声明,解除曹宗庆在公司的总经理职务,划清界线。他的父亲曹竞谦身为赵小姐老友,友情亲情,两面皆无光。他不出面为儿子脱困。
年轻的曹太太倒在报导出来后一星期召开记者会。
新闻画面上,她戴着一副大墨镜,由律师陪同,泣诉在婚姻上受到委屈,最末,话锋一转,温情呼唤丈夫归家,一切可谈。这是对她的丈夫。对赵小姐,态度便强硬,律师替她朗读声明,她坚决提告。
第一时间不看见记者会新闻的人,隔日都要看到,各家报纸的版头都是这个,彷佛这个社会已经没有别的事情可以报导。
我便在报纸上读到的。赵宽宜早上一向也有读报的习惯,必然也要看见。
可或者,在昨晚他接的好几通电话里,便有谁通告了他。那之后他异常的沉默。今天早上出门,时间也比平日要早。
秘书Elin送咖啡进来,大概描见摊开在桌上的报纸,笑说:“没想到总经理也关心这一类的新闻。”
我笑笑,不说什么,装不经意地折起报纸。
Elin未以为意,向我汇报完,要出去。我又看到报纸,犹豫了一下喊住她:“这些报纸先收出去吧。”
Elin道:“好的。”
过一下子玻璃门关上,办公室里再剩我一人。
我定定神,准备打开一份文件,手机突然响起来。一看,是陌生的号码,我迟疑了有一下子。它仍坚持地响着。
我还是接了,“喂?”
“程总——”是女孩子的声音,很耳熟。对方先自报名号:“我是小林。”
小林,赵小姐那位年轻的女助理。我一怔,问:“哦,有什么事?”
小林不知道在哪里,那边彷佛很吵,远远地好像有谁在嚷嚷。她压低声音:“Clair在画室这里,有点麻烦——”
我默然,讲:“你怎么会打给我?”
小林似着急地说:“程总,我也是没有办法了才打给您。有人来这里吵闹,都不知道是什么人,有男有女,女的那个非常凶,啊!天啊——”
突然听她惊呼,我忙问:“怎么了?”
那一头只听叩隆地两声,通话就被仓促挂掉了。
我愕然地望手机,一时不知怎么打算。想不管,可又感到心烦意乱。
最终我还是去了一趟。
还以为场面要凌乱,倒很平静,一点声音也没有。不过玻璃门大大敞开,前台桌上的话机则翻倒下来。里头其他的人都没有,只有一个女孩子蹲在一张茶几边。我轻叩两下门玻璃,她好似吓住。调过来看的脸,那神气先有一丝警戒,才似乎松了口气。
“程总!”
小林喊着,站起身。这才发现她是拿报纸在捡着几片破碎的瓷片。又注意到,一汪水沿着茶几边缘流下,那块地板周围都湿漉漉的。
我不再看,问她:“怎么今天只有你一个人?”
小林道:“您知道的,是因为——其实这几天大家都是不过来了,但是有份申请一定要在这星期处理好,Clair才要过来——假如之前我早点把申请递出去就好了,她也不用受气。”
我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小林便讲:“刚才有几个人来这里要找Clair,也不管我阻止,擅自就进来了。其中有个女的特别不客气,指着Clair一阵骂,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顿一顿,低声:“打了Clair一巴掌。”
我不禁皱眉,问:“那女人是什么样子的?”
小林似想了想,道:“有点年纪的,不过打扮很时髦,但也不是年轻人的那种,反正不像Clair这样的。”
那一定不是曹太太了。接近赵小姐这一个年纪的,大概是曹太太的亲友。我想了想,问:“Clair呢?”
小林指一指办公间的方向。
我道:“我去看看她。”
小林点点头,又去收拾。我径自走向办公间,抬手要敲门,听到里面有说话声,是忿忿着,连串的急促又尖锐的字句,依稀夹杂一丝哭音。
我站在门前,直到听不见动静才敲门。
等了等,始终不听见里面发话,我索性直接开门,一进去,只看中间的地板上摔了一只手机,赵小姐则坐在沙发上。她微侧过身,看不见脸。可头发凌乱,抱着两手臂的样子,显露憔悴。
她彷佛入定,理也不理我。我走近,她还不动。我看到她那右侧的脸颊上红着一块印子。
她立刻把脸转开了,又拿手拨头发去遮住。
我问:“怎么回事?”
她仍不吭声。我也沉默。沉默得久了,更不知道能说什么。
办公间内有一扇窗,照进外面的明媚,可也散不去这里灰压压的气氛。我很觉得为难,但是能怎么办?
我在她身边的空位坐下,开了口:“你不说话,我怎么帮忙?”
她一样不理会,可是垂下脸,过一下子发出了抽泣。后来,她伏倒在沙发上,耸着背,哭得声嘶力竭。
赵小姐哭了好一阵子,就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她睡得很沉,可辗转反侧,大概今天受的惊吓不小。或者更因为这阵子的精神压力。不用猜,赵家两老当气得不轻。他们不出面,赵宽宜更冷淡,大概她很感到一丝绝望。
我脱下大衣盖在她身上,将地上的手机捡起来。那屏幕摔裂了。想了想,我请小林去拨一通电话,不过还不走,仍旧留在这里。
小林倒露出为难,可依然去打赵宽宜的电话。本以为他不要理,但他却来了。看见我,他眉间隐约一皱。
他道:“你不应该到这里来。”
我道:“我本来也没想到过来。”
小林在一边,好似不过意,打岔:“赵董,是我打电话给程总的,因为——”就把今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听了,赵宽宜对她道:“麻烦你让我们单独谈一下。”
小林便闭了嘴,隐约看我一眼,似讪讪地往另一间房间去了。
我并不先开口。赵宽宜倒也不吭一句。相互就这么地沉默着,一室里只有钟针滴滴答答地走着的声音。这已经是下午三点钟。
在赵宽宜面前,我向来不够沉得住气。
我开口:“假如你先接到了电话,你也会来的。”
赵宽宜道:“但是我没有接到,根本都不曾打电话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