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章无语,越发怜惜眼前的少女,正不知如何慰解,芷清忽然对着李章裣衽一礼,低眉谢道:“芷清谢谢李公子!娘亲走后,芷清以为再也无人记得爹爹和娘亲了,却……又给了芷清这样大的希望!”
芷清说着抬起头来,很坚定地看着李章,尚带稚嫩的脸因此而显出一种超出年龄的成熟和练达,说:“芷清熟悉府中一切,必不会让公子重蹈爹爹的覆辙!”
李章再次愣住。芷清的信任,芷清的坚定,让他那颗已被无奈压得日渐冰冷的心忽然热辣辣地跳跃起来,已被怀疑磨得快要失去的希望也忽然蓬勃地昂起了头。眼前这个少女,似乎从来也不曾放弃过希望,即使最后的亲人已经离去,即使希望渺茫得从来也不曾真实过。这让李章重新有了努力争取的力气,重新清晰了要和母亲团聚的希望。
李章深深地吸了口气,认真地对芷清说:“不要叫我公子。我叫李章。”
第18章:意外
李章和芷清认真分析行动方案,因芷清也不清楚府中暗卫的情况,一直不赞同李章他们半夜硬闯的计划,只是告诉他因赵祈南杀戮过重,从益州到宁州,府中一直刺客不断,赵祈南对此也一直未曾松懈过。李章闻言愁皱了眉头,下意识地问:“那你能出府么?”
芷清点头,告诉李章,每月十五她都会陪老太太去东山宝相寺拜佛,只是赵祈南一向小心,每次都有二十多人的官兵队伍跟随。芷清边说边皱眉,李章听着眼睛却亮了。
“那就十五吧!”
“可是那么多官兵……”
“放心!我们还有人。”
于是李章依约在吴子俊事先探得的一处僻静角落留下了行动的记号,日子就定在八天后的七月十五。
定好日子后李章就准备找机会离开赵府,却因芷清的不舍不觉又拖延了下来。芷清虽信李章,相信很快又能见面,但是到底年幼,且娘亲去世后独自孤清了两年,如今骤然遇到李章,直把他当做了亲人一般,口中虽是不说,却天天寻着机会就跑来见他,为他上药敷伤。
李章见她每次离开都眼眶红红的,打算离开的话就一直说不出口,想着再陪她几天,到时候再见机行事也不迟。反正他除了陪三公子上校场,其余时间几乎没有人管他。哪知道才过了三天,李章就因意外直接被赵祈南看到了眼中。
那天三公子有客来访,早早放了李章回去,李章刚走到偏院外的一片假山处,就见假山后衣袂一闪,随后一声低低的惊呼戛然而止。李章听出是芷清的声音,急忙纵身过去,只见芷清正被个公子哥儿压在地上,半边衣襟已被扯开。李章顿时怒火中烧,抢上前去一掌劈向那人的后颈。那人闻声侧让,避过李章的掌风后回肘撞向李章的玉堂穴。李章本想打晕那人救出芷清就走的,没料想眼前之人功夫比三公子好了不止一截,这一下只能和他缠斗起来。
两人互不相识,闷声斗在一起。李章固然是不想被人发现,对面那人一见之下的诧异过后,满眼都是热切的贪婪,像是看到了猎物的土狼。李章被他盯得心慌,更想速战速决尽早离开了。李章是越紧张越专注的人,正因如此,才能许多次在落尽下风的时候寻到反败为胜的一击。此刻他更是全神贯注于眼前之人的每一个动作,很快看出了对方习惯性的一处拖沓,他干脆利落地并指点出,刚好贴着那人出尽拳头的手臂,点上了他的肩井穴,身子随即跟上一步,反掌劈晕了他。
李章俯身拉起惊得无法出声的芷清,正想迅速离开,却见刚刚还空无一人的假山,此刻已高高低低站满了人。有人上前,李章戒备地退后,护住身后的芷清。
芷清眼见情况失控,知道自己拖累了李章,反倒不再害怕,生出要保护李章的念头来。这时见大公子已被人救醒,先发制人地说:“芷清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大公子如此对芷清,不知道老太太知不知道?”
李章这才知道那人竟是赵大公子钰珅,亦是暗自吃了一惊。
赵钰珅揉着疼痛不已的脖子,冷冷地看着李章和芷清,骂道:“小娼妇!你还好意思提老太太!跑这来私会情郎,真以为有老太太宠着就是小姐了?!”
“谁私会情郎了!是三公子让芷清来给他看伤的!”芷清气得声音都抖了,却寸步不让地不肯露出弱态。
赵钰珅狐疑地看着李章,又看看芷清身边散在地上的药箱子。有人小声向他证实了芷清的说法,他看着默不作声的李章,眼中的玩味之意越来越浓:“老三的陪练?我那文弱得禁不起风的三弟还能伤了你?呵呵,呵呵呵!还真是好戏啊一出好戏!”他突然目露凶光,一把捏住李章的下巴,狠狠地问:“说!你到底是谁?来刺史府做甚?!”
李章被他捏得微微皱眉,摇头道:“我叫李章,来云南寻亲不遇,盘缠用尽身无一技,没奈何才应了三公子的招贴,来府上讨个吃饭的活计而已。”
“呵!你这套把戏,也只能哄哄笨蛋老三!你以为我会相信?”
“事实如此,李章不敢隐瞒。”
“你的功夫跟谁学的?”
“小时候有个游方道士,受了我父母的度济后,见我体弱多病,就教了几式健身功夫。”
“越说越不像了!”赵钰珅松手前调戏地摸了把李章的面颊,看着李章满脸都是嘲笑:“你还是老实交代来这里的目的吧,否则这细皮嫩肉的,可就太可惜了!”
芷清一听脸就白了,刚想开口,被李章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一把抓住,用力捏了捏,随即又放开了。芷清明白了李章的意思,也知道大公子的疑心,远不是眼下的坦白就能打消掉的。于是她死死地忍着眼泪,看着李章被人推搡着带走,痛到麻木的表情让人觉得她是被吓傻了,倒不再有人继续难为她。毕竟,她从小跟着老太太,老太太对她的宠爱让人早已把她当成了半个主人。就是今日大公子对她的所作所为,闹到老太太那里,也都说不好会是什么结果。
芷清失魂落魄地回到慈安堂,一路也没想出个有用的办法,只能把希望都寄托在老太太身上。
赵大公子钰珅自幼顽劣,却因是赵家长子嫡孙,颇受老太太溺爱。六岁时因爬树掏雀从树上摔下昏睡了三天三夜,家人都以为活不成了,没想到随着芷清的出生,他也跟着醒了过来。老太太于是收了芷清,虽然仍是奴婢身份,却从小锦衣玉食不输公子小姐地教养长大。
老太太笃信鬼神仙灵,请来的道士替芷清批的命又是极为祥瑞,正是大公子命中的贵人,便更加把芷清护得紧实,连赵钰珅对芷清的猥亵都在她严厉禁止之中。而正是因为老太太的过度保护,反而激起了赵钰珅的逆反心理。随着时间的推移,赵钰珅越来越讨厌老太太总是提起的陈年旧事,也更加不相信是芷清带给自己的好运。他从心里鄙视芷清,邪恶地想要毁了她,再让啰嗦的老太婆看清楚哪有什么祥瑞,自己又何须依靠芷清改运!
芷清一见到老太太,就跪下哭着把事情经过大概说了,提起李章,只说是三公子招来的陪练,因陪得三公子高兴,才请自己过去替李章看看伤。自己从来不认识李章,却在差点被大公子污辱后,反被骂成了女干夫氵壬妇,再无面目活在世上了。
芷清越说越悲,直哭得浑身颤抖,声嘶力竭。
老太太顿时心痛起来,赶着拉起芷清,一边轻抚慢声地哄劝,一边恨声让人去传大公子。
赵钰珅倒是很有准备,老太太一传就过来了。他不看依旧哭得哽咽难止的芷清,只对着老太太说自己午间喝多了几杯,脑子浑了才会招惹芷清,很痛快地向芷清认了错。但是李章却大有文章,恐怕又是一宗潜伏行刺的勾当。
老太太一听行刺就变了色。说起来,自从赵祈南平了苗夷之乱,来赵府行刺的人就没断过,连她也有一回差点被杀,幸亏芷清夜间警醒,瞧见门外的影子吓得大叫,才引来暗卫杀了刺客。
芷清一看老太太的脸色,就知道她已经厌憎了李章,赶忙替李章辩解道:“老太太见过李章就不会信他会是刺客了!”
“哦?”
“他根本就和三公子是一个样子的!”
赵钰珅阴险地瞪着芷清,插嘴道:“你当真不认得他?却又为何急于为他开脱?难道你没看见他连我都打倒了么?!”
“芷清不懂武功,但看各位公子练功多了,也还是知道李章的气力招式是远远不及大公子的!”
“可他打倒了我!”
“那是大公子大意了!”
“你一定要替他解脱?”
“芷清感念李章相救之恩,所言所述句句属实!”
老太太被他们两个争锋相对闹得头疼,知道芷清平时性子和顺,一旦认真起来却是倔强无比,一时也对李章有了些好奇,就命人把李章也带过来。
李章是被人拖进来的。不大一会功夫,他已经满身血污,遍体鳞伤了。芷清惊得捂住了嘴,老太太也连忙低头念了几声佛。
赵钰珅不动声色地用眼神询问随来的赵四,赵四微微摇了摇头。赵钰珅狠狠咬紧了牙。
李章来时已被水泼醒,此时被丢在地上,挣扎着慢慢坐起。他仰起惨白的脸,黯淡的目光盯着正中端坐的老太太,努力凝聚了些力气,轻轻地说:“李章不过是无处栖身,才来应了府上的榜。这也有罪?”
他的声音带着忍痛的嘶哑,却自有一种理直气壮的逼人气势。
老太太被他问得哑然,仔细看李章,见他眉目清秀气韵端丽,真真一副招人疼的大好模样,竟是比自家的孩子还要俊上数分,再看身形,也是纤纤弱弱的书生模样,对芷清的话已是信了九成。她假意咳了一声,正要发话放人,抬眼望见赵祈南疾步走了进来,不由得奇怪,看着他问:“今日这么早就散了?”
赵祈南瞥了一眼坐在地上的李章,对着母亲躬身施礼,应道:“珅儿派人来说了刺客一事,孩儿担心母亲,提早散了。”
老太太闻言一哂,道:“不过是孩子们的玩笑胡闹,这不正要他们放人呢。”
赵祈南不动声色,指着李章问:“就是他?”
“可不是!你瞧瞧那身板,和珩儿真有一比。”老太太说着笑了起来。
赵祈南附和地笑着,却盯着李章仔细打量起来。李章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垂下眼帘保持平静,却听赵祈南冷冷地开口道:“原来是三王爷府的李公子!怪道瞧着眼熟。不知李公子乔装改扮到本刺史府来有何贵干?”
李章闻言心中一紧,抬眼去看赵祈南,却依然全无印象,便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赵祈南哂笑道:“李公子自然不会记得本官,本官可是看着李公子尽得王爷的宠爱啊!替悯妃庆生的宴席上,李公子的风姿,真是令人过目难忘!”
李章脸上又白了几分,紧抿双唇不肯出声。耳边听到芷清低低的一声惊呼,心中竟如钝刀凌迟般痛不可当,不敢回头看她一眼。
整个慈安堂都静了下来,赵祈南安然坐下,端起茶盏悠闲地抿了口茶,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李章开口,正觉得奇怪,心中忽然闪过一念,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回头看一眼震惊未定的老太太和芷清,摆手让人把李章带离了慈安堂。
第19章:苦厄
赵祈南把李章带到自己住的宏泰轩,让人替他沐浴更衣,疗伤上药。然后看着精神好了许多的李章,点头笑道:“李公子果然风姿绰约,宛如谪仙。只是不知李公子为何不跟着王爷,却来我家当个挨打的陪练小厮?”
李章沉默不语。他既不愿承认那个身份,更不能把芷清牵扯进来。救芷清离开,如今已是他最想护住的希望。
赵祈南早已猜了无数可能的结果,个个都让他提心吊胆。他知道朝堂上早已翻云覆雨尘埃落定,也早在成家掌控了大半个朝堂势力时彻底倒向了二王爷。如今司马逸失势被贬,八王爷更是被削尽羽翼,只有独领风骚的二王爷,已是稳坐太子之位。他本应彻底地放下心,却总觉得将来宁州当宁王的司马逸,会是最后的那只黄雀,让他对李章的突然出现更多了一层怀疑。
司马逸为悯妃庆生那年,赵祈南还是益州都尉,本应到期调迁的他,却因平定苗民之乱毁誉参半而被滞留在京城,正是彷徨的时候。那天他被同乡带挈进三王府,见到了京城一众风云人物,然而最让他难忘的,却是俏面带羞青涩诱人地侍立在司马逸身后的白衣少年。他听着同乡艳羡的介绍,得知这李公子竟是户部李主事的公子,因被司马逸看中而被硬纳入王府,而景帝竟然不闻不问时,已是对这风流不理朝堂之争的三王爷刮目相看。他冷眼旁观了几年,除了关注着二王爷,也始终关注着司马逸。只是在权衡利弊之下,他更倾向于脚踏实地的二王爷,于是在成家呼拢到自己身上时,很干脆地答应了。但他仍然小心观察着司马逸,不像别人那样彻底信了成家和二王爷。
司马逸的被贬过于突兀,谁也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来宁州当宁王,就更成了赵祈南的一块心病。他自司马逸离京时起就一直注意着他们的动向,但司马逸此回出行,却与上回三郡之行大相径庭,竟是一路避开官府,直到益州,才第一次正式露了行踪,随后又是低调隐行,入了宁州地界后,更是突然没了踪迹。他派了几波打探的人出去,至今未有人回报,而司马逸身边的宠侍却偏偏出现在他自己府中,就更是让他如鲠在喉坐立难安了。
赵祈南小心翼翼地对待李章,锦衣玉食,安排仆侍,千方百计想套出他进赵府的目的,李章却始终都以那套说辞应对。正当赵祈南耐心用尽无计可施时,他收到了成家传来的密信,信中告诉他司马逸病重滞留途中,要他设法杀掉司马逸,造成病死的假象,以绝后患。
赵祈南顿时安下心来。既然二王爷下了决心,司马逸便再有神通,也就只能是只死掉的黄雀,于他再无威胁了。
于是他最后一次和颜悦色地问李章,却是干脆地要司马逸的下落了。李章摇头回说不知,他就把李章带进了刑堂,指着满屋子的刑具,问李章怕不怕。
李章默然良久,点头承认道:“怕。”
赵祈南满意地笑道:“李公子是王爷的宝贝,自然不曾吃过这种苦。本官也是怜香惜玉之人,只要知道王爷的下落,保证李公子和王爷最后能在一起。”
李章深恨这样的说法,也没细想为何赵祈南突然想知道司马逸的下落来,他只想着金益和司马逸在一起,那是断断不能让赵祈南知道的事情。
耐心用尽的赵祈南终于给李章上了刑具,而李章的表现也确实和他预料的一样。
拶子的皮绳刚刚收到一半,李章已经痛得惨叫连连。施刑的人满脸无辜地看着他,赵祈南也哭笑不得地蹲低了身子:“很疼吧?十指连心哪!我早说过你这娇嫩的身子吃不得这样的苦,你却偏要自找苦吃!看看你这手……真是我见尤怜哪,王爷见了还不得心疼死!来,乖乖地还是说了吧,说了对大家都好!”
李章痛得眼神都散了,却摇着头说:“我……我们……在临江遇到刺客,我……就跑散了。独自来到这里……盘缠用尽,也……没等到他们……”
赵祈南厉声打断他:“你是王爷最宠爱的男侍,怎么可能让你单单跑散?!别以为巧言令色就能瞒得过我!本官审案无数,什么样的人都逃不过本官的手段!”
“确实……不知王爷的下落!”李章无助地躬着身子,指间鲜血淋漓。
赵祈南怫然而起,冷声道:“不知好歹的东西!本官倒要看看,你能捱得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