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司马逸日日不见踪影,靳白忙于宫内宫外的事务也是脚不着地。李章休息了十多天就不再躺得住,在靳白再次抽空过来探伤时,问清了当前的情况,向靳白讨了协理暗卫的差事。靳白见他内外伤皆已好得差不多,且暗卫每日传回的消息千头万绪,确实需要人帮忙先期整理一番,便当真交给了他。
于是一切查探敌情、寻踪追查的结果和方向都由李章来定,靳白甚至给他找了个知事头衔,协同京都府尹同理城中事务。李章很快把城中男丁登记造册,略作培训后,分组编队,巡查城中所有食水井和粮食分派点,确保食物和饮水安全。再根据暗卫查回的情报逐区搜查,凡查过的地区皆派熟知当地的人守住出入口,遇生即查。逃逸暗藏的人逐一被抓出,城中的谣言与四处的骚乱随即渐渐平息。
随着城外危机的解除,城内严格的搜查也逐渐到了城南最后一处——报恩寺。
报恩寺紧挨着城南西边的安门,原是一个简陋的小庙,太祖皇帝做皇帝前,曾在那里避过难,日后便扩建成了现在这样的规模,取名叫报恩寺了。
寺院因沾皇恩,且紧邻着皇宫,自来香火颇旺,战乱开始后,每日里去烧香拜佛的人更多。李章因挂念娘亲,出诏狱没多久就去探望过,对那处的人头涌涌印象非常深刻。及至接手暗卫追查太子及成统余党的事后,便决定先放下报恩寺,待城中各处俱都清理完成后再集中对付那里。
如今城外的危机已解,城内也已井然有序,李章遂把暗卫的查访重点都放去了报恩寺。
很快,暗卫报回数个可疑人物的形貌,李章见其中一个酷似凌云聪,心里便打了个咯噔。他借着探望娘亲的时候独自在寺中慢慢走了一圈,凌云聪始终未现身,这使他不由得踌躇犹豫了起来。
李章自从沾着司马逸落了罪,就被李家以划清界限,不令祸及宗族为由把他除了族谱,顾纹更是被李奉之写了休书。因此李章出来后,仍然只能让娘亲借住报恩寺。但是因为靳白的威压,顾纹在寺里的生活舒顺了许多,不须再做劳役,饮食医药也都有专人打理。
她也是极倔强的人,原本被苦难折磨得支离憔悴,命不久矣,见过李章后,心疼他的境遇,不忍丢下他独自受苦,竟又强撑着鼓起了生志。
她吃过靳白带来的丸药后,濒死的气色散了数分,但终究已是油尽灯枯,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李章日日抽空过来陪她,食物匮乏的时候省下自己的配给,顾纹却只肯与他一起分吃几口,让李章心痛不已却无可奈何。
李章这日带着靳白特意让人捎给他的食物,一路想着怎么哄娘亲多吃些,一边仔细关注着身周的动静。
报恩寺里不安静。
虽然看过暗卫的情报,李章仍对那股悸动暗暗皱眉。
——太直白浅显了,倒像是,急于掩盖什么……
推开客堂角落的小屋,顾纹正埋头缝着衣裳,听见动静,抬起头暖暖地笑道:“章儿来了。”
“娘——,不是说好要好好将养嘛,灯火这么暗!”
李章说着就去夺顾纹手中的东西,顾纹也不争,由得他拿开了,揉揉僵硬的手指头,搬过身边叠好的另一件厚衣裳,拉过李章边替他解外衣边说:“都入大雪了,你这衣裳太单薄。这是娘用你姨夫的旧衣裳改的,换上试试……娘没用,做不了新的给你。”顾纹说着偏过头去。
李章自己穿好了,满意地对娘亲说:“真暖!谢谢娘!”
顾纹不好意思地掩了泪,顺着李章的搀扶坐到桌边,看着他忙里忙外地重新起了炭炉,又把带来的食物挂在炭炉上煨热,眼里满是浓浓的不舍和怜爱。
“章儿,莫忙了,坐下歇会,和娘说说话。”
李章听话地坐到娘亲身边:“今日右扶风的补给已到,靳大人给了些大枣和新粟,嘱咐孩儿给娘熬粥吃。娘一会多吃些。”
“嗯。替娘多谢靳大人。若不是他,娘也拖不到今天……”
“娘——”
“生死有命。娘这辈子,有了你,已是无憾。可是,你,太倔强了。娘怕你……”
“娘,生死有命。孩儿会好好珍惜的。”
顾纹疼惜地替李章理了理鬓发,手指慢慢摹过熟悉的眉眼,轻轻地说:“你和云聪还真是很像。”
“娘?”
“前日,娘见着姐姐和云聪了。”
“姨妈也在?”
“你姨夫也在。”
李章微微皱眉,沉默地等娘亲继续说。
顾纹有些为难地握紧双手,欲言又止了好一会,才说:“姨妈想,让你带云聪出城。”
李章垂下了眼帘。
顾纹小心地倾近了些:“章儿?”见李章依然低着头,叹口气继续道:“云聪他,也是没办法。他当日在益州放走了王爷,靖安侯就抓了你姨妈和姨夫,逼着云聪……云聪事后像死了一般,几日都不肯好好吃饭,还……拿剑自戕!若非你姨夫盯得紧,怕是,怕是已经没了……姨妈她,哭得很伤心,娘心里,也很难过……”
李章闻言暗暗叹气,伸手握住娘的手,抬起眼睛看她:“孩儿知道表哥必是被逼无奈,可是这后果……王爷他,当真是恨得厉害。”
“娘知道你为难。可是,你姨妈姨夫就这一个孩子,从前跟着姨夫从军,也是差点死掉。姨妈她,老了许多……”
顾纹边说边小心看着李章的表情,李章轻蹙着眉,神情显得十分无奈犹豫。她暗暗叹口气,心知很为难,仍是继续替姐姐当着说客。
“姨妈说,这次的事,姨夫心中愧得很,一直说要回幽州,从军戍边。云聪也是听了姨夫如此说,才稍稍还了些魂。你姨妈她,也是抱着死在北疆的想法……王爷虽然恨,好歹闯过了这关,他们一家去替云聪赎罪,总也够了吧。”
李章听着娘亲絮絮的说话,心中想着诏狱那夜全无征兆的天翻地覆,隐约觉得司马逸并非当真被凌云聪害得九死一生,而那些枉送了的性命,也委实不能都算在凌云聪头上。他心存侥幸地盘算着如何尽快抓到太子,觉得他才是司马逸真正的病根,去了,司马逸多半也不会再追究凌云聪的事了。毕竟他们两个,向来不是简单的关系。
李章于是答应了娘亲,服侍她吃了粥,再把药熬上,才让她去请姨妈。
顾绣应该就等在不远的厢房里,很快就随着顾纹过来,见着李章泪水涟涟地就要下跪,李章连忙扶住了她。
“姨妈何须如此!”
“好孩子,姨妈对不住你……你,你怎么瘦成了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我们的孩子都这么苦!”
顾绣哭得直捶胸口,顾纹也止不住低头拭泪。
李章无奈地等到顾绣哭声渐低,才问:“姨妈打算如何走?”
“我们来时你姨夫便有预感,车马行李都是齐的。”
“幽州……表哥恐怕去不得。”
“那便凉州!去那无人的去处,我们一家死也在一起!”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孩子,姨妈知道云聪对不住你,谁叫咱们命舛,偏就遇见了王爷呢!云聪欠下的,我们一家替他还!我们去给王爷卖命!好不好?你姨夫为大魏守了这么多年边关,几乎把命丢在外面,有谁念过他一点好!姨妈不敢再求富贵腾达,姨妈只求一家人平平安安。我们,不会再回京都!”
李章黯然点头:“我送你们出城。”
顾绣终于松了口气,抱着顾纹又哭了起来。
顾绣离开后,李章服侍娘亲喝了药睡下后,仔细又想了遍眼下的状况,心里有些不定,想着姨妈的话,终是下了决心。
顾绣虽是民商之女,自幼喜欢随父跑商,小小年纪已是美貌聪颖之名闻达,见识更是不俗。及长后,对择婿自有主见,寻常商家子弟世家公子都不入眼,最后嫁了家世清白武艺高强的凌峰,从此关山万里,跟着凌峰金戈铁马,驻守边关。
李章与顾绣相见不多,与凌峰更是少见,却从小从娘亲那里听说过许多,对姨夫姨妈一直都十分神往。后来凌峰遭人算计被押送京城,他怕姨夫难堪,一路默不作声暗地照应。及至途中遭遇强敌,刘秀己心慌之下阵脚大乱,他才在挺身而出时让凌峰知道了真相,顿时相对唏嘘伤感难禁。凌峰的骄傲,凌峰的无奈,都在那刻被生生撕开,让李章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再加上凌云聪也是自小的傲气不肯服输,也就由不得李章不对他们此番的境地心存戚戚了。
打定主意后,李章借由支开了监视报恩寺的暗卫,在自己惯常歇息的屋子里眯了会,就出门向后院走去。
天色未明,散尽人声的寺院显出日间没有的静穆来,在细碎的塔铃声中更显寂寥。李章依着顾绣的交代独自在小径上走着,一路感觉着刺入肌肤般的莫名冷冽,深深皱眉。
后院的角门边,一辆马车静静地候着,拉车的马不安地踏着碎步,喷着响鼻,在静夜里显得十分突兀嘈杂,却冲散了让李章警惕的那种冷冽。李章不禁回身多看了两眼。
顾绣从车中探出身来,对着李章笑着招手:“章儿!”
李章忙笑着应了,随后看向一左一右站在马车边上的凌峰和凌云聪。凌云聪始终垂着头,右手无意识地紧紧抓着马缰,无意和李章打招呼。凌峰看了凌云聪一眼,对着李章抱拳一礼:“凌峰,替云聪谢过李知事了!”
李章连连摆手,对着凌峰讷讷不知如何应对。他从小敬佩这位姨夫,却是几次相见都情状尴尬,让他总是无措。
凌云聪闻言震了一下,慢慢抬起头来,背光的脸上看不清表情,一双眼睛却亮得慑人。他就这么静静地盯着李章,让李章有些迷惑地同样看着他不语。
顾绣看看凌云聪又看看李章,低低叹了口气,干脆卷起车帘,对着凌云聪晃了下手里的帕子:“莫愣怔了,城门就快开了。”
凌云聪微微一颤,低头牵起缰绳,拉马向角门走去。
李章见凌云聪始终没有上车的意思,轻轻叫了声:“表哥——”
凌云聪顿住。
“还是坐车里吧。”
凌云聪的背绷得紧紧的,头埋得更低。李章正欲再说,凌云聪猛然跃起,脚尖一点车辕,纵入车中。原本安稳的马受此惊扰咴咻咻地叫了起来,一旁的凌峰紧了紧手中的缰绳,轻声喝止着马儿,一边不着痕迹地暗暗叹了口气。
李章看着姨夫失意落寞的样子,忽略了凌云聪的闹脾气,走过去和凌峰并肩而行。身后,顾绣再次絮絮地抱怨起凌云聪来。
城门将开时,一辆马车缓缓驶出寺院角门,向安门而去。
第49章:后果
李章送走凌云聪一家后,又回去给娘亲重新熬好粥煨在炭炉上,才回去自己办公的府衙。刚进屋,就见暗卫白杉从阴影处现身,默不作声地躬身施礼。李章愣了下,随即对白杉解释道:“凌云聪的事,我会自己对王爷说。”
“白杉非为此事而来。白杉想说的是,昨夜探得的太子的消息,今日已不在报恩寺。”
“太子也在报恩寺?”李章震惊地停步。
“是。十八半夜探得的消息,因其他暗卫都被调开而无法传出。十八碍于身份,只能远远看见太子一面,无法继续接近,早食后再探时,又已无踪。十八担心太子已离开,特意来报。”
“他是何时确认太子在报恩寺的?”
“寅时前后。”
“位置呢?”
“方丈院。”
李章这下真的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方丈院正在寺院的右后方,离凌云聪他们离开的角门不远,而他一路上感觉到的冷冽气息,也正是从那里开始,直至马车边上……
他心中大震,一边让白杉迅速报知靳白,一边急报禁军统领下令出城追堵。他满心懊恼地追上城楼,澹白的冬日朝阳下,一望无际的萧索田野,却哪里还有那辆马车的踪影!
很快,城中的定东军集结而出,与驻扎在城外的定南军一起,向顾家庄方向进发。李章一直站在城楼上看着,直到大军完全消失,才有些失神地走下城楼。
城下站着四个神情严肃的禁卫,李章没有意外地停步,背过双臂让他们上绑。禁卫沉默地绑好,低声道:“王爷十分震怒,李知事请好自为之。”
李章低眉敛目:“我知道了。”
禁卫奉司马逸的命令把李章带回王府。李章看着空旷寂寥的王府,心头百感交集。
司马逸当初罪名坐实后,京中王府亦被查封,府中仆侍姬妾皆被发为官奴,早被卖得七七八八。王妃与小世子因被悯妃紧紧护住,才得以暂时保全。司马逸脱困后,城中千头万绪,又逢定西、定南军围城,司马逸始终留宿在军营之中,无暇顾及王府。及至回京途中因病滞留而幸免于难的风瑜寻进军营,他又在守城中受了重伤,才按照靳白的意思搬回王府,由风瑜总管着置了些必要的奴仆侍婢,和当日的繁华绮丽已是不可同日而语。
司马逸此次伤得极重,胸口的箭伤因位置凶险,连靳白的师傅都有些束手,勉强埋进药饵止血生肌,终是反复了许久,养到如今才堪堪结痂收口。靳白知悉李章私放凌云聪的后果后原想瞒住司马逸,暗卫继续传回的消息却是司马遥与定西军的汇合。他只得长叹一声尽数告知司马逸。司马逸闻报果然怒气攻心,致使箭伤复裂,吓得风瑜哭肿了双眼,靳白也惊出一身冷汗,一时也不敢再为李章出言辩解了。
李章被带入珍珑苑的偏厅,禁卫刚退出,风瑜就疯了一般冲进来,抬手就是狠狠的几个巴掌,打得李章踉跄后退了好几步。
“跪下!”
风瑜横眉怒目双唇轻颤,手指直点着李章的面门,胸口不断地上下起伏,显是气得狠了。
李章用力咬住下唇,垂着眼帘,屈膝而跪。
风瑜又是狠狠的几个巴掌,甩乱了李章的发髻,打得他唇角渗出血来。
“你是故意的!你根本就和凌云聪是一伙的!你恨王爷那样待你,故意放走了太子!你说!是也不是?!”
风瑜咬牙切齿地点着李章,指尖用力地戳着李章的额头。李章依然低垂着眼帘,却坚决摇头道:“不是!”
“不是你为何这么做!凌云聪设计陷害王爷,罪无可赦!你怎敢私放他离开?!你眼中何曾有过王爷!你一直都在恨他!你和凌云聪,根本就是一对儿的白眼狼!”
李章原本自责得厉害,此时被风瑜一句一句言之凿凿地歪曲指责,却激起了逆反之心。他抬眼直视着风瑜,不顾口中破损疼痛,反问风瑜:“我不该恨王爷么?凌云聪纵然有错,王爷若知谨慎,亦不至于如此……”
“这么说,倒尽是本王的错了?”
司马逸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外,扶着门框的手青筋毕露,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失血苍白的脸上满是痛恨伤感,竟比往时的冷酷更令人心惊。
李章顿时闭上了嘴。
“说啊!本王听着呢!说说你是怎么恨本王,凌云聪又怎么个情有可原!本王还真是忘了,你们本就是兄弟,自然更通心些!”
李章紧紧抿住双唇。
风瑜和随来的小厮一起把司马逸扶上软榻,司马逸浑身已被冷汗湿透,破裂的伤口又洇出血迹。风瑜颤着声音吩咐人取来药物布带,小心替司马逸换了,再换上干衣。
司马逸一番折腾已是精疲力竭,挨着软榻闭上眼睛,神情极是倦怠落寞。风瑜狠狠剜了李章一眼,不敢惊扰司马逸,嘱咐小厮尽心候着,自己忙着出去盯人熬药备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