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麟依旧搂着他,任凭他跟鱼儿似得,扭来扭去,左转右转,那模样怎么瞧都瞧不够。轻吻眼角:“自己看。”
林烨摸出本崭新的书册,四孔装,绫子缎面,靛底团云银纹,精致不凡。
“真好呐。”林烨感叹,捧在手里摸摸,瞧见封面字迹,抬眼:“你写的?”
白麟一奇:“书都还未翻开,何以得知?”
林烨狡黠一笑:“也不告诉你。”
“嗯?”白麟爱煞那淘气的小模样,柔声道,“快说。”
林烨眼珠子滴溜溜转:“非要我参透机关?”
白麟不解:“哪来什么机关?”
“啧啧。”林烨摇摇头,嗤笑,“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你倒好,压根儿是当局者迷。”
白麟眉一跳,突然把人往怀中紧扣,黑眼睛亮晶晶的:“莫要卖关子。”低下头就往耳垂上亲。
“啊!”林烨缩起脖子,拗着腰往后躲,一身鸡皮疙瘩。见他还要来,忙道:“好好,我说,我说。不过……你得先说好,听完不许不高兴。”
白麟瞧着他,猜想,依神情来看,他口中所道机关,想必并非恼人的琐事,大约就是些不找边际的小把戏。
此时心中脉脉含情,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珍贵如金银珠玉,悦耳如绕梁余音,无论他说什么,都好听。
揣摩完,颔首:“好。”
林烨往他怀里靠靠,含笑看他一阵,道:“正楷素来讲究横细竖粗,大铭历代楷书大家,笔意无论如何变化多端,都逃不出这一原则。”书册递到他眼前,“你的字骨力道健,法度严谨,显然下功夫临帖练过,但横竖粗细差别细微,一眼便见端倪。”
白麟仔细看看,思索半晌,恍然:“你不说,我还真不曾留意过。”却又诧异道,“这有何好不高兴的?”
林烨一笑:“我还没说完。”真怕他恼了似的,伸手环住背,直视进眼底:“你的字,横竖均等,错落有致,有疏有密,稍显瘦长。”稍作停顿,一字一句,“据我所知,大铭历史上,仅有一位书法家擅长这种字形,名字叫——丘真。”
白麟身子一僵,愣住了。
林烨见他面色微沉,暗叹一声,可话都说到这份儿上,还是说开了罢。
清咳一声接着说:“几十年前,丘真大师名噪一时,被召入宫中,任职于翰林书画院。而后触犯天颜,流放碧石寨,他所独创的丘体,亦被严令禁传,所有民间流传字帖,见者一律销毁。有传闻道丘真受狼主赏识,在衔云宫里接着做起了书画师,此事恐怕并非无中生有。”捧住脸亲亲嘴唇,放轻声音,“你既写丘体,想必并非大铭人世。而既然能拜丘真为师,恐怕……”住嘴,不说了。
恐怕在衔云宫里地位极高。
比如,皇子亲王之类。
白麟面色平稳,心里却风起云涌。定定看他半晌,决定不承认:“既然字帖俱被销毁,你如何见过?我的字是跟我爹学的,你定是记错了。”
林烨抿抿唇,缓声道:“我爹惜才,为丘真深感可惜。私藏了一本字帖,没舍得销毁,我翻出来瞧过,又过目不忘,绝不会记错。”
白麟微微皱眉,别开目光,抱着人的手也松垮不少。
“你早知道了。”声音沉得像暗夜。
在写下“心悦君兮君不知”的微醺夏日,就已看穿。
“哎,别这副表情。说好的不能不高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可不许食言。”林烨满脸无所谓,往人脖子上挂,“知道了又如何?这世上除了我,约莫没几个活人认得出,你不过运气差些,遇上个懂行的罢了。”
白麟闭闭眼,叹息:“为何不怪我隐瞒?”
林烨微笑:“你不说,自是你的缘由,我不问,也不怪。英雄尚且不问出处,更不用说情……呃……”脸一热,小声说下去,“情郎……”
刻意压低的清亮嗓音,像极了撒娇。
白麟强迫自己收回不悦,紧紧抱住他,唇贴在耳畔:“你啊……”
你这样灵秀聪颖,善解人意,叫人心生愧疚,无所适从。
温热的气息吹麻了耳朵,又起一身鸡皮疙瘩。林烨连推带躲,从怀里钻出脑袋,扬手:“哎,书,还没说完呢,接着说。”
“……好。”拉到椅边坐下,捡起大氅,把人侧抱在膝头,氅子遮住腿脚。
林烨舒舒服服歪过脑袋,靠在肩窝,无限依赖。
“为何叫《朝暮集》?有说法没有?”
“嗯。”白麟侧头,碰碰嘴唇,“四方寻你不得,路漫漫百千朝暮。”
说的人深切认真,听的人却笑出了虎牙。
这人谈起话来少言寡语,写起信来惜字如金,惯常借诗言情,叫人连想带猜,若遇上个木讷愚钝的,不得被他急死。情话不说则已,真说起来,好比一缸陈坛老醋迎头浇下,从头发根儿到脚趾头缝都是酸的。
自顾自笑完,道“‘朝暮’二字不好,得改。”
“哦?哪儿不好?”
林烨大致翻翻内容,道:“诗中云:‘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长久时,岂在朝朝暮暮。’此诗以乐写哀,实则欲断魂肠,三言两语道出君心我意,相思百转。鹊桥相会,方得见,即要分开。你说,好还是不好?”
白麟心里狠狠一揪,环住他的胳膊不由自主紧收:“嗯,果真不好。那你说,该如何改?”
“嗯……”林烨晃着脚丫,想了想:“改成‘代语’二字如何?”
“怎么说?”
“‘代语’,出自《凤求凰·琴歌》之‘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司马将琴代语,你则将书代语,有异曲同工之妙。”
心中却道,司马与卓二人情路坎坷,但终究修得正果。比起被迢迢银河相隔开来的牛郎织女,不知幸运多少。换个典故,也算图个好兆头。
我不言明,不知你是否会懂。
白麟一心哄他高兴,假装稍加揣摩,道:“好,就依你。”
林烨把书册翻来覆去看两遍:“可这书名签已经粘上去了,若撕下来换,岂非糟蹋了好绫缎?”
“无妨。”白麟摸他后脑勺,“我重新做便是。绫子花式若不称心,也可换成别的。”
“啊?”林烨睁大眼,瞧瞧手里,又瞧瞧人,“你自己做的?”
“嗯。”
林烨啧啧几声,“你可是要把三百六十行一个不落都学了去,叫别人都无事可做,喂猪种地,拾荒乞讨?”
白麟学装订书册,原是为给杨家装订账簿,以便查找保管,谁想竟歪打正着,一举两得。此时若提起这个,实在煞风景,便只刮刮他鼻尖,没回话。
拥抱亲吻,司空见惯,不足为奇。可刮鼻尖这个不经意的动作,满含万般疼爱以及难以言明的暧昧,叫林烨心里莫名一跳,垂下眼,红了脸颊。
眼睁睁看着冠玉变桃花,白麟眼里的笑意一丝丝蔓延开来,带点得意,带点痴情。心想,这会子若照样画副荷花图,可不能只用淡墨,而得改用曙红,才显生动写实。
林烨鼻子一皱,扔下书,两手合抱住他的脖子,脸深埋进颈边,闷声道:“混蛋,看什么看。”
白麟肩膀一个劲抖,拍他后背:“情话未听过一句,‘混蛋’二字,可听的要生茧了。”
“呸!本少爷才不跟你一样,酸不溜丢,没安好心。”
白麟笑出了声:“我酸不溜丢,某些人偏生就吃这一套,是也不是?”
“哼!”林烨咬牙切齿,奈何脸上滚烫滚烫,头脑发晕,平日里舌灿莲花,在情郎面前不堪一击,一时竟想不出词反击,只抱得更紧,狼狈缴械,心里头把他挤兑一遍,又把自己奚落一遍。
忽然抽抽鼻子,奇道:“白麟?”
“嗯?”
鼻尖顶在脖颈上,闻闻:“你可是刚跟虾兵蟹将大战完三百回合,为何一股子鱼味儿?”
白麟一怔,海上待了三四个月,靠岸连衣裳都没换就心急火燎赶来,没鱼味儿才怪。
“呃……”把人往远推,“那你下去。”
“你出海了?”林烨赖着没动。
“嗯。”再推。
“去哪儿了?”还是不肯动。
“南洋。”皱眉,这人怎生跟浆糊黏上了似的。
林烨半晌没话,忽深吸口气:“那日在煮酒栈,风里……也是这味道。”声音低下去,仿佛被海风吹散了。眼前是大片的波涛,耳中是他的谎言。
不恼归不恼,就是有些寒心。
旁人可以拿自己当孩子哄,能唬就捡好听的说,能瞒就不道出真相,可唯独不希望他也谎话连篇。
毕竟,他跟别人……不一样。
白麟不推了,心里“啪嗒”一声,落下一滴雨。
“是我不好。”抬起手,在细瘦的背上一遍遍安抚,“不过,我和那日一样,陪在你身边。”
我陪着你,虽然只有一晚。
但起码以后想起,不会后悔。
可以同今日一样,回忆起熟悉的味道,看过的风景,说过的话,还有,陪伴身边的人。
“白麟?”
“嗯。”
林烨坐正身子,一笑:“海上有趣么?”
白麟明白他为何突然打岔,便顺着他的话说:“无趣的紧。”
“你乘的是渔船,官船,还是商船?”
“商船。”
“原来是卖鱼的虾兵蟹将。”林烨咯咯笑,“在船上都做什么?”
白麟含笑,摸摸他的脸:“给虾兵蟹将打下手。”
“杀鸡用宰牛刀。怪不得这副难看打扮。”林烨抬眼瞧瞧,伸手解掉他头巾,打散发髻,手指插进发中,从上到下,捋顺梳直。
梳完欣赏欣赏,点点头,咧嘴乐:“还是这样好。”再瞅一眼,“剃过须更好。”
掀开氅子搁一边,跳下膝头,拉住手,“来。”
“去哪儿?”
“看了就知道了。”扭过身,指指他满是灰尘的衣裤:“又往脸上抹灰,还翻墙不走正门,偷偷摸摸做贼似的,你可是惹上麻烦事了?”
白麟一滞,扯嘴角:“算是罢。”
“怪不得。”林烨笑笑,扭回头没再问,
两人一直走到外间,林烨拉开角落矮门,一股温暖清香的热气迎面扑来。
白麟被拽着进得门去,四下打量。
满室雾气弥漫,亮如白昼,地中间墩着个椭圆型的大浴盆,浴盆旁的木架摆着大大小小十几个瓷瓶,墙角两个炭炉,小火煨着热水,咕噜咕噜冒气。
“这是……”怎生把耳房改造成浴室了?为何还有个膝盖高的水车?
“此乃本少爷大作,独一无二,绝无仅有。来来,给你讲解讲解。”林烨笑眯眯关上门,拉着白麟往里走,“开春时候在黑市寻回来本好书,黄毛洋人写的,字看不懂,图大概明白,连蒙带猜,附带奇思妙想,自己琢磨出来个图样,寻了工匠来,照着样改的。”
白麟四下瞟一圈,不解:“都改了些什么?”
“面上看不出,实际名堂大的很。”林烨洋洋得意,拉着人四处瞧。
那本洋人书里,画的是西方人兴造土木,缮葺房屋的图样。被林二爷当小人书买回来,不经意间翻起,越瞧越有趣。
光看还不够,非要付诸实行,死皮赖脸求得管事程青应允,搬空耳房,寻工匠来砸墙拓宽,掀掉地板,埋下铜管,一根通水井,一根通地沟。
墙角加造足踏水车,用来汲引井水。打上来的冷水通过墙内管道,流进炉上水壶中,炉边漏斗连通另一根地下铜管,可将热水引入浴盆。盆底开洞,用时塞进软木塞,不用时拔开,脏水便可顺铜管流入地沟。浴盆两边各镶嵌一块可活动的木板,泡浴时扳下来,可作木凳之用。
林烨兴高采烈,手脚并用比划描绘,白麟忍俊不禁,把人揽过来:“你这脑袋瓜里,整日都在想些什么?嗯?”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从怀里钻出来,鼓劲提起水壶,往漏斗里倒,“瞧你一身脏兮兮的,赶紧洗洗。”
“我来。”白麟接过水壶,“仔细烫着。”
壶被拿走,林烨嘻嘻笑,站一边看:“踩水车太累,白日里他们就踩好了。我只管烧热的,想何时洗,就何时洗。有时看书看太晚,也省得他们大半夜再来伺候。”
热水哗啦啦流进浴盆,林烨探进身,放下一块木板,又去木架子边上,扫几眼,抱下来几个瓶子,一一开盖,往水里倒。那模样,恰似给菜汤加调料。
白麟瞧着他,摇头直笑。倒完两壶水,过去把人从背后搂住,下巴搁在肩上:“油盐酱醋可都齐了?肉能下锅否?”
林烨加料加的满脸认真:“花瓣药材,剂量皆有讲究,不可大意。”
白麟瞥一眼雾气腾腾的水面,上头漂满花花草草,芳香四溢。侧头在额角一吻:“玄宗沐莲花汤,贵妃浴海棠汤,你这是什么汤?”
林烨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凤雏麟子,凤麟汤。”又撒进去一把蔷薇瓣,“可惜我那瓶香露寻不着了,哎,就是你见过的那瓶。真要安神,还是沐颜斋的香露最好。”
白麟心里窃笑,这纨绔公子,讲究忒多。谁叫你什么信物都没留下,莫怪我自行索取。又想,那日未赶上送行,也不知他恼了没有。
便道:“林烨?”
“嗯?”扭过头,对上眼睛。
“那天……我去给你买安神花了。”
林烨纳闷一刹,虽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但听懂了。整个人转过身:“所以迟了?”
“嗯。”
“买着了么?”
“嗯。”
“搁哪儿了,我怎么没见?”
“雨打湿了,不好,便扔了。”
林烨从他黒黝黝的眼底看出一丝难过来。
但过往中,彼此之间任何的细枝末节,不论好坏,都珍贵如金玉,若深究起来,只会坏了原本的滋味,多此一举,得不偿失。
凑上去吻吻嘴唇,微笑:“你先洗着,我去给你拿换洗衣裳。”
第四十三章:云雨初试人断肠
林烨摸出门去,野猫似的,蹑手蹑脚钻进偏院客房。
白麟则把自己扔进浴盆里,手搭在盆边,长出一口气。屋里寂寂无声,心里也安静下来,不由自主敛眉思索。
原本为保险起见,不该在宛海登岸。可万万耐不住思念,无论如何都想见他一面。商船明日一早起航,卯时就得赶回去。可他那样快乐欣喜,叫人实在不忍开口。
该怎么说呢?
何时说呢?
唉,发愁。
狠狠吸气,一头闷进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