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抿了抿唇,没有搭话。
姚斯涵也不管萧竹如何思绪万千,只道:“今年送你。”
萧竹记得,自己自愿背下□□元画屏的黑锅时对方也对自己这般亲昵,如今怕是又有什么事相求。
只是他如今已经这副鬼样子,还能帮到对方什么呢?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①。他笑了笑,答:“好。”
姚斯涵得了应允,将萧竹推至角落,抱起轮椅上的对方:“那便同我一同狩猎吧。”
萧竹的身子蓦然腾空,他闭上眼吓得环住了姚斯涵的脖子。
姚斯涵哈哈大笑,不顾怀中人的惊悸,又在原地转了几圈。
姚斯涵的手臂强健有力,他将萧竹稳稳地放在马背上,自己轻踩马鞍,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上了马背。
骏马疾奔,萧竹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想起多年前他最爱的就是靠在姚斯涵臂弯与对方策马。
他自小跛足,那时他的姐姐舒蓉在后宫根基并不深厚,他的父亲也还未高升,他从小就是被歧视、被嘲笑的存在。
瘸子、怪物、残废……这些词都成了他的外号,成为他难以摆脱的童年阴影。
后来,萧修平被拔擢,姚百汌为表恩宠,授萧竹为皇子伴读。
萧竹聪慧,又是姚斯涵的舅舅,成为皇子伴读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萧竹对他与姚斯涵的初见印象很深——那是他第一次迈入太学的大门,当他一瘸一拐走到座位上时,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他,眼神有探究亦有嘲笑,他那时难堪得想掉头就跑。
但他知道,他跑起来的姿势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说得上狼狈,就算他落荒而逃,也只会收到更无情的嘲笑。
就在这时,一位粉雕玉琢的小孩儿从远处跑来,他拉住萧竹的手,脆生生地问:“哥哥疼吗?”
萧竹愣住了,这是第一次有人用关心的语气询问他的腿。
那时萧竹九岁,姚斯涵六岁。
萧竹那时就发誓,要永远护着这个小孩儿,只要他活着,就不会让人欺负对方。
再大一些的时候,姚斯涵渐渐懂了周围的孩子为什么都笑话萧竹,但他对萧竹仍旧如往常那般好,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萧竹十二岁生日时,姚斯涵带着对方去了郊外,神秘兮兮地从竹林中拖出一个物件。
那时候姚斯涵还没有开始窜个子,他拖着那东西就像老鼠拖秤砣,看起来分外滑稽。
但萧竹笑不出来,他只感受到姚斯涵沉甸甸的心意。
那是一截用丝绸包着的沉香木。
姚斯涵对萧竹说:“哥哥,我打听过了,你只要将木板垫到脚下就能像我这样走路,到时候他们就不会笑话你了。这是我向父亲要的,是全国最好的沉香,送你!”
萧竹明知垫了木板也很难让走路的姿势恢复成平常人的模样,但他还是接过那截木头,郑重地道:“好。”
那截沉香木被他妥帖珍藏在衣柜中,时至今日也不曾丢弃。
从那以后,他真的在鞋底垫了块木块,并将自己关在府中不再出门,这一关就是整整三年。
在经历了脚底被磨烂、腿走到抽筋等等一系列苦痛后,萧竹垫上木块后终于能像正常人那般走路了,尽管他每一步都走得分外艰难、也比平常人慢得多。
萧竹再次见外人是在他十五岁的束发礼上。
萧竹还在梳洗时,姚斯涵就偷偷溜到萧竹房中,挥退为萧竹梳头的奴仆,自己执起梳子替萧竹梳头。
小孩子惯不会隐藏心思。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不时还扯痛了萧竹,显然注意力不在头发上。
他囫囵梳完,弃了梳子,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镜中的萧竹,道:“沛哥哥三年不见我了。”
萧竹好脾气笑答:“你还会有很多哥哥呀,何必执着于见我。”
姚斯涵扑到萧竹怀里:“可我最喜欢沛哥哥。”
“叫舅舅。”萧竹问,“为什么喜欢我啊?”
“因为哥哥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叫舅舅显老了!”
萧竹笑得打跌。
小孩儿却急了,他问道:“我束发的时候哥哥也会为我梳头吗?”
萧竹好笑地摸了摸姚斯涵的头发:“只要陛下同意,我就为王梳头。”
姚斯涵得了允诺,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萧竹那时在想,他希望这小孩儿永远这么天真无邪。
那时叶如惠已死,舒蓉经过几年的努力,后宫不仅无可与她争宠之人,她亦也牢牢抓住了圣心;萧修平则一路扶摇直上,没有人敢再议论或嘲笑萧竹了。
萧竹想,若时光永远停在那时候就好了。他对姚斯涵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他只会想着怎么做一个好舅舅,当姚斯涵最坚固的盾。
可惜世事没有如果。割开伤疤所带来的疼痛也永远会被记得。
萧竹的性子敏感,总怕别人翻起旧事,可偏偏有不知好歹的人喜欢抓着人的伤疤一探究竟。
一晃三年,姚斯涵十五岁了。
皇子的束发礼自然得大办,姚百汌在姚斯涵的府邸中宴请了京中所有的名门贵族。
萧竹也来赴三年前的约,替姚斯涵梳了头。
束发宴上觥筹交错,姚百汌不在,群臣可以毫无顾忌地狂欢;因此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吃了酒,一时宴会上酒气熏天。
喻望飞带着一群孩子在凉亭的二层蹴鞠,身为主人的姚斯涵自然作陪。
他是彼时大司酒喻瓒的儿子,而喻瓒又是姚钦铎的舅舅。
喻望飞此人横行霸道,仗着自己的父亲是国中重臣,别人越是禁止什么,他越是要去触碰那个禁忌。
从梳头开始,萧竹一直跟在姚斯涵身边,但因他腿脚不甚灵便,故而没有参与蹴鞠,只坐在一旁沏茶。
半局终了,喻望飞问萧竹:“你为何不同我们玩耍?你是不是瞧不上我们?”
萧竹心中闪过一幕幕被羞辱的片段,他局促地往后退着,嘴里飞快地喃喃:“不……不不……不是的。”
这个凉亭姚斯涵为了附庸风雅,让自己在亭中吹箫显得更潇洒些,特地将栏杆修筑得十分稀疏,根本起不到任何防护作用。
萧竹本就坐在凉亭栏杆旁为其他人斟茶,这么一退更是脚后跟踩到了凉亭外。
若说是旁人能快速过来倒还好些,萧竹因腿脚的问题本就恐高,下意识的回望让他眼前一黑,身子直直往后仰。
他认命地闭上眼,心道吾命休矣。
等他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枕着一个软物。
在千钧一发之际,离萧竹仅有一步远的姚斯涵抱住了他,与他一同坠下凉亭,自己当了肉垫;落地时,他只感觉到了腿上一阵剧痛,怕是摔折了腿。
姚斯涵那时年龄虽小,但皇家的子女哪有不早熟的呢?
他阿耶平日无论大事小情都随他心意,但若知道他因为救萧竹摔断了腿,定会不管三七二十一重罚萧竹。
他见正厅中的大人们大抵都醉得不省人事,此处的小孩们又都吓破了胆,他又早已挥退了下人,顿时计上心来——
他厉喝:“方才发生了什么你们若透露出去半个字,我便向陛下禀报,是你们逼着我跳下凉亭的,明白了么!”
喻望飞虽然跋扈,但到底年少,此刻唯恐自己担了责,爹爹的前途断送在自己手上,只忙不迭点头。
众人更是不敢说不,纷纷唯唯诺诺称了是。
“还不快滚!”
众人作鸟兽散。
萧竹慌忙从姚斯涵身上爬了起来,他问:“王要紧么?要不要找个医工来瞧瞧?”
姚斯涵吊儿郎当地道:“腿断了。”
萧竹更加手足无措了,他结结巴巴道:“那……那怎么办?”
姚斯涵大笑:“舅舅背我啊。”
那时的姚斯涵已经与小时候不同,他不再叫萧竹哥哥,而是按照礼节喊舅舅,可萧竹分明在那声舅舅中听出了几分狎昵。
但萧竹并不曾在意这个,他想只要自己心志坚定,姚斯涵不会自讨没趣的。他蹲下身,示意姚斯涵到自己背上。
姚斯涵嘴唇擦过萧竹的脸颊:“可是我舍不得。舅舅。”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出自《自遣》[ 唐] 罗隐
这几天先日更,30章以后隔日更,因为存稿不太多啦。如果存稿再次多起来,就再改回日更~
谢谢大家的阅读。
第29章
萧竹难得强硬了一回,他背起了推拒之意并不明显的姚斯涵。
他闻到了背上的人身上传来的香气,是很淡、也并不流行的桃花香。
他不自觉又吸了两下鼻子。
“舅舅,好闻吗?”姚斯涵边问,边捞起萧竹耳旁的碎发,缠在指尖。
萧竹被撩得脸红。
将姚斯涵背到房中后,萧竹家中的奴仆也来寻主子了,萧竹担心着姚斯涵,一拖再拖。
姚斯涵将萧竹搂在怀中,道:“舅舅,别担心我。快些回去,别让我忍那么久的痛成了无用功。”
萧竹最终被说服,同仆人回了家。
姚斯涵强撑不让人看出异样,将束发宴一切都办妥后才回宫中复命——
这场束发宴姚百汌全权交给姚斯涵,让姚斯涵按着自己的喜好操办;这是给姚斯涵的自由,也是对姚斯涵处事能力的考察。
以骑马出行在太康的盛行程度,姚斯涵本该骑马的,但他实在疼得难以支撑自己,爬上马背恐怕也十分艰难,于是他装作酒劲上来了醉得厉害,上了马车。
那辆马车的轮轴已经被姚斯涵事先锯得将断未断,在回宫的路上如姚斯涵所愿散了架,他也因此有了断腿的理由。
萧竹回到家中,总觉得鼻腔中是挥散不去的桃花香,他鬼使神差地,将脸埋到外袍中,被桃花香扑了满脸。
那件衣服叠成方块状在他的床头放了一周,直至香味消失殆尽他才同意下人拿去清洗;每当他进入房间看到那件衣服时,他就会想起姚斯涵的一颦一笑。
那一周他迟迟没有去看姚斯涵,直至姚斯涵写了封情真意切的信责怪他无情无义,他才带上一摞礼品动身去对方的府第。
“舅舅为何如此见外?我缺的是舅舅的这些东西吗?”
这是姚斯涵见到萧竹的第一句话。
待屏退下人,姚斯涵拄着拐杖走到萧竹身边,附耳道:“我缺的是舅舅这样可以说体己话的人。”
萧竹叉手直道不敢。
姚斯涵点到即止,他指着远处的桃树道:“我邀舅舅前来,是为了同舅舅赏这春天的第二枝桃花。”
萧竹不解其意,问:“第二枝桃花是何解?”
姚斯涵眨着风流的桃花眼,凑近萧竹:“第一只桃花几日前舅舅不就赏过了么?”
这一日姚斯涵熏衣用的是清朗的的竹香,清清爽爽,犹如谦谦君子,与前几天带着几分勾人甜味的桃花分外不同。
萧竹不搭话,只沉默地跟在姚斯涵身后。
姚斯涵折下一枝桃花,回身插在萧竹鬓角,赞道:“人面桃花相映红①。沛郎真好看。”
在姚斯涵的攻势下,萧竹很难不动心,亦或说,萧竹早已沦陷,只是迫于伦理,始终不敢直视自己的内心。
那天姚斯涵牵着萧竹的手说了很多很多,有他内心的剖白、亦有缠绵的情话,还有……求欢时的浪话。
姚斯涵一遍又一遍地恳求萧竹:“沛郎,帮帮我。”
萧竹最终闭眼放弃了挣扎,任由姚斯涵予取予求。
最开始是一个湿漉漉的吻。
姚斯涵喘着气,情动地唤:“沛郎……沛郎……我喜欢你,我好喜欢你,我喜欢你好久了……当我的男妃吧……”
与离得远时花哨的言语不同,两个人靠近后,姚斯涵仿佛忘了失去了思考能力,只会一遍又一遍笨拙地说喜欢。
少年青涩的表白向来最动人。
萧竹想回应对方,也觉得自己理应回应,但他的喉咙仿佛被名为禁忌之恋的桎梏扼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只会笨拙地回吻对方。
他们在桃花树下、在竹林边拥吻、交付彼此……
直到那时萧竹才知道,他的病腿是会被人捧在手心。
他不想管姚斯涵的反应是不是病态的,他只知道他一直弃如敝履东西,成为了被人痴迷的存在是一件很新奇的事,这种感觉让他感到兴奋。
定情时情最浓。
对萧竹来说,那是一段泡在蜜罐里的日子;以至于时至如今想起,他仍会觉得美好到虚幻。
姚斯涵腿伤刚好,去了司兽府找萧竹,他带萧竹在皇宫的后花园中纵马,那时萧竹也是如今日这般靠在姚斯涵臂弯的。
“沛郎。沛郎!你看这只鹰隼如何?送你做宠物好不好?”
是姚斯涵在喊他。
萧竹将自己从美好的迷梦中抽了出来,抬眼与姚斯涵对视。
姚斯涵眼中的柔情与几年前无异,甚至让萧竹恍惚间产生了对方是否有什么苦衷的错觉。
他不相信,姚斯涵从没动过心;更不相信那段恩爱两不疑②的日子是姚斯涵伪装出来的情动。
可事实比任何想象都残酷。
得到萧竹没多久,姚斯涵就毫无征兆地移情别恋了,他看上了温止寒。
他对萧竹逐渐冷淡了下来,刚开始还愿意敷衍几句,到后来直接避而不见。
那时喻瓒的父亲喻漱时还未去世,对方曾盛赞温止寒“太康百年积淀,才沉淀出一个这样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