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舒蓉的恐惧深深地刻在了姚斯涵的骨髓中,从未消除。
他伏跪在舒蓉面前,战战兢兢地道:“母亲莫要气坏了身子。”
舒蓉将冷茶泼了姚斯涵满身满脸,她怒道:“萧修平既然已经反了,你替他说话做什么?白白连累了我。”
姚斯涵的语气依旧谨小慎微:“是儿考虑不周,儿定会重新让母亲得到父亲的宠爱。”
舒蓉脸色阴沉:“别人都是仰仗父兄、母凭子贵,我呢,只能凭借自己得到荣宠,成为你们犯错时的庇佑!”
姚斯涵不敢说话,任由他母亲发泄心中的愤懑。
舒蓉当年深得圣宠,萧修平因此一升再升;但姚百汌终究是防着舒蓉,他怕害怕外戚专权独大、怕自己无法将权力牢牢握在手心。
因此舒蓉便向姚百汌献上一计,她告诉姚百汌,白无暇无法受孕,只需让萧修平后继无人,便可免去诸多顾虑。
舒蓉是萧修平的通房丫鬟所生,小时候在家里不知道受了多少苦,直到得到了姚百汌的宠爱后萧修平才高看她一眼。她这样做不仅是为了让姚百汌更信任她,同时也是对萧修平的报复。
姚百汌对此计十分满意,也因此事知道舒蓉的心是向着自己的,对舒蓉愈发宠爱,这才有了元双儿一事。
“若没有我宠惯六宫,萧修平焉能有今日的地位?不过是安排了一个元双儿,他居然就这么反了。以他的权势,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非要守着白氏,真是瞎了眼。”
如今东窗事发,萧修平谋反,姚百汌也因此迁怒于舒蓉,殊不知当年只有他点头此事才能施行。
再加之莲奴从性格到容貌都肖似年轻时的舒蓉,舒蓉就此失去圣心。
“温止寒必须死,我们不知道他到底知晓多少事,若让他全部抖出……你我会处于何种境地不必我多说。”
姚斯涵垂眼答:“儿明白,儿这就去办。”
从舒蓉处出来后姚斯涵去了天牢,他以要同温止寒说几句体己话为由屏退了看守的禁军,径直走入关押温止寒的牢房中。
温止寒穿着囚衣坐在地上,因为姚书会的关系,他在监狱里的生活总体来说比别人少受点罪。
但有些狱卒单纯为了泄愤、有人与温止寒有私仇,他仍被打得一身伤。
虽是如此,长期身居高位让温止寒气质仍如斯凛冽,丝毫不像是落魄的囚犯。
姚斯涵看着成为阶下囚依旧不减半点风华的人,心中的怒火一下子被点燃。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人,萧竹不会走得那么早,而这个人就算临死了,也要报当年的囚禁鞭打之仇,害得他失了党羽、父亲也对他冷淡许多,母亲也因为他在朝堂上糟糕的表现大发雷霆。
那些事不管他是否曾经参与其中,都掩盖不了他不是感天而生的圣人,他因为温止寒在朝堂上轻飘飘的几句话,永远也成不了上天选择的正统了。
这桩桩件件都是不可逆的,让他如何不恨。
他拿起身旁的烙铁,狠狠地将其贴在温止寒膝盖的伤处,渴望欣赏到对方大叫求饶的模样。
温止寒咬紧牙关,他攥紧了拳头,指尖和关节都因用力过度而隐隐发白,牙齿也因为疼痛而咯咯打着架,硬是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姚斯涵将烙铁扔了回去,指尖用力戳在温止寒血肉模糊的伤口上,颇为快意地问:“大司酒动手的时候,想过今天吗?”
温止寒所有的意志都用来抵御疼痛,他的冷汗从额头上滴下,打湿了额前的碎发,嘴唇上的血色也尽皆褪去。
看着温止寒痛苦的模样,姚斯涵癫狂的笑声充盈着整个牢房。
“我呸!趁人之危,算什么好汉!”
一句暴怒的话打断了姚斯涵的大笑。
姚斯涵抬头望去,见温止寒对面的牢房关押着霍尚,笑得更欢:“一个成为阶下囚的酒人,又在逞什么英雄?温止寒,你的狗倒叫得比你欢呐。”
温止寒依旧冷眼看着姚斯涵,一言不发。
姚斯涵笑够了,才蹲下身同温止寒平视,他道:“今日孤大发慈悲地来看你,你居然不领情,真是恶犬不识好人心。”
他伸出手,挑起温止寒的下巴:“大司酒,再骂几句来听听,让孤评判评判,比起前几年有没有长进。”
温止寒也不躲闪,他同姚斯涵对视着,眼神亮得吓人。
姚斯涵突然打了个冷颤,对方分明已经无法对自己构成威胁了,他是以胜利者的姿态来耀武扬威的,怎么还会被面前这个人吓到。
他收了笑正色道:“大司酒,你若是愿意陪孤一夜,孤便想办法保你一条命。”
温止寒终于开口:“就算萧伯敏因为我的缘故死在你面前,你仍要我陪你一夜么?”
姚斯涵仿佛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他怎么也没想到温止寒会提起死去的萧竹。
他仿佛被烫到一般缩回手,极为冷淡地答:“孤将来会娶妻生子、会有三千佳丽,怎么可能为一个死人当一辈子鳏夫。”
温止寒只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嘲讽的冷笑,并不答话。
姚斯涵突然失了兴致,他道:“孤给了你多少次站在孤身边的机会,你偏偏不要,那就只能枉送了性命。”
“孤今日大发慈悲,本想救你一命,没想到你还是一如既往地顽冥不灵。”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丢在温止寒脚边:“也罢,你同孤没有缘分。你三日后会被游街示众,这是剧毒的毒药,服之即毙命,能让你少受些折辱。”
“就算羞辱你,也该由孤来,那些贱民有什么资格。”
见温止寒还是没有反应,姚斯涵掰过温止寒的脑袋:“你在听孤说吗?”
温止寒只觉得姚斯涵吵得要命,他拂落姚斯涵的手,淡声答:“罪臣没有耳背。”
姚斯涵见目的达到,拂袖而去,临走前丢下一句话:“不识好歹!”
姚斯涵离开后,温止寒捡起丢在地上的瓷瓶,紧紧握在手中,一颗毒药结束余生,这可能是他最好的结果。
连日的审讯让他疲惫不堪,就算他极为配合,大多数时间也由姚书会在审,但他的爱人不可能时时刻刻在他身边,他为官时开罪了太多人,明里暗里的绊子,根本不知如何防备。
他觉得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他都到了极限,他看不到一丝活路,即将到来的盛世他不参与好像也可以。
他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到了最好,世间好像没有什么需要他的地方了,就算是姚书会……
他想起刚才姚斯涵所说的“怎么可能为一个死人当一辈子鳏夫”,是了,他死后,姚书会很快就会有新生活,会有比他更好的人代替他去爱那个爱哭的少年。
他好像没什么活下去的必要。
只是服下仇人赐予的毒药,未必比游街示众不令人感到屈辱,他少见地感到了迷茫。
第76章
“这些给你们买酒吃,我还有些事要审温司酒,你们且回避一下。”
铜钱叮当落下的声音伴随着姚书会清朗的嗓音传入温止寒耳中,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他将那瓶毒药放入囚衣袖中,准备迎接他多日不见的爱人。
霍尚本只需充公为奴,但他一片忠心,执意要同温止寒同生共死,自请关押在他主人对面。
这对姚温二人来说是个麻烦事,他们不能公开地拥吻,甚至不能说上半句亲密的话。
监狱的铁锁被打开,姚书会走了进来,他将手上的托盘放在地上,上面放置着醇厚的好酒和丰盛的下酒菜。
姚书会道:“前几日狱卒多有怠慢,今日文略被薄酒……”
话未说完,温止寒就打断了他:“修镇抚不必如此,若想用一顿饭让止寒多招认些什么,倒未尝不可;最少比你那些只会刑讯逼供的手下强多了,也难怪仅用了半年便能坐上如此高位。”
温止寒夹枪带棒的一番话成功堵住了姚书会的嘴。
温止寒已经两天不曾进食了,仅靠喝水熬着刑,但这与姚书会手下的怠慢并无任何关系,这是姚百汌下的命令——
他道温止寒搜刮民脂民膏,理应让其体会贫民之苦。
纵然姚书会清楚,温止寒上台后出台了多项惠民之策,民众若知晓了对温止寒只会有感激,不会生出什么旁的情绪。
再者说来,温止寒收受贿赂,也并非来者不拒,为民做主的清官他向来不见,他们根本没有机会贿赂温止寒;而温止寒是否收受贿赂,实际上并不会影响贪官污吏搜刮民财的多少。
于公如此,于私来说,帮助姚百汌真正成为手握生杀大权的君主,温止寒也功不可没。
姚百汌还是皇子时,靠的是姚钦铎的外公喻漱时鼎力支持才能成为太子,那时姚百汌允诺喻漱时:要让对方的儿子喻瓒成为下一任大司酒,要让对方的女儿喻樽月成为永承圣宠的皇后,要让姚钦铎成为入主东宫的太子。
后来姚百汌一一履行他的承诺,喻漱时一族一时成为显贵。自喻漱时始,他们一族把持朝政足有半个百年之久。
喻漱时在朝堂中的关系盘根错节,喻瓒继承了他父亲的职位,也拥有了那些关系。
成为大司酒后,喻瓒日益骄纵跋扈,仗着权势愈来愈不将姚百汌放在眼里,姚百汌就是在那时决定启用温止寒的。
温止寒用了七年时间,手段悍然地瓦解了原大司酒一党,自己取而代之;与此同时他也帮姚百汌摆脱了处处受人掣制的处境,成为如今唯我独尊的帝王。
姚书会不知道温止寒刚开始答应他母亲成为内应时是不是对姚百汌还没有彻底死心,也不知道温止寒此刻会不会感到寒心;但他隐约有预感,姚百汌做事如此不留后路,一定无法善终。
感念一位有功之臣曾经的功绩,并不是非得在其有罪对其网开一面;在其受难时还能待其以君臣之礼、对其仍保有几分尊重也是一种感恩之法。
两人一时无话,牢房中只剩碗筷碰撞的声音。
虽然饿了许久,但温止寒吃得却不多,好酒好菜都还剩了大半。
他推开了托盘,问:“修镇抚来此有何事?总不能是心疼止寒,特地来送这些个吃食罢?”
姚书会的后背挡住了霍尚的视线,因此霍尚自然也看不到温止寒调笑的表情。
姚书会没想到温止寒会说出这么不正经的话,震惊了一瞬才道:“陛下有话托我问温司酒。酒官府抄没的珠宝古董皆是赝品,温司酒这些年贪污所得都用去了何方?”
温止寒虽然一身是伤,但神色却仍是身居高位时的冷傲:“锦衣玉食、男宠娈童,哪样不需要这些?钱财转眼就挥霍尽了,哪里还需要用于何处?”
“修文,你曾身为我的禁脔,不会不清楚我待你们有多大方吧?”
姚书会叹了口气:”温司酒在高位时,文的确想过报复,但文希望的是能堂堂正正地赢过温司酒,而不是当一个只会落井下石的小人。温司酒不妨好好说话。”
温止寒沉默地坐在墙角,姚书会突然有些心疼,他的爱人分明是个再温润不过的谦谦君子,却要在世人面前摆出恶人的模样。
他多想拥对方入怀,也恨不得替对方承受那些苦痛,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对方在痛苦中挣扎,一步步走向绝境。
姚书会软下语气又问:“这些钱财不曾送出太康?”
“不曾。”温止寒的语气斩钉截铁又隐有不耐,“能交代的我早已交代,没必要翻来覆去车轱辘似的审我,横竖都是死,不如给我个痛快。”
大概是刚吃下的食物还没被身体送往它该去的地方,已有一两天未曾进食又熬过刑的温止寒忽然感到一阵眩晕,险些栽倒在地。
姚书会有力的臂膀扶住了他,动作却如斯轻柔:“温司酒莫动气。”
温止寒的头靠在姚书会臂弯,虚弱地道:“让我缓缓。“
姚书会将手放在温止寒的背上,轻轻抱住了他的爱人。
似乎有些可笑,拥抱自己的爱人还需要寻找借口,姚书会未曾有过如此憎恨自己无能的时刻。
“我没事了。“温止寒道。
姚书会抽出了手臂,道:“温司酒若有其他想交代的,同狱卒说一声,文自会前来。文还有公务,便不打扰温司酒休息了。”
温止寒点点头,目送着姚书会走出了监狱。
前几日伤口的疼痛和饥饿反复折磨着温止寒,他总是睡不好,更兼之有许多噩梦——
他梦见姚书会在他死后为他殉了情,可他们合葬的墓穴还是被姚百汌挖开,鞭尸三百道;梦见他的便宜弟弟姚镜珩被萧修平斩于马下,他的视线中一片模糊的红,分不清是姚镜珩的血还是自己的血泪;梦见他被游街示众时他叔父拦住了囚车,站在车前大骂他是奸臣……
那些梦杂乱无章,每次他都大汗淋漓地醒来,汗水流过伤口,更是火辣辣地疼。
吃饱后困意很快侵袭了温止寒,他随意一躺,希望这一天能睡个好觉。
地面上的稻草姚书会曾经换过,比其他监狱柔软得多,他早年生活也十分困顿,对此也没什么睡不得的,倒是霍尚整日都憋着火气为他鸣不平。
约莫是祈祷起了作用,这一觉居然睡得意外地踏实,温止寒醒来时窗外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每间监狱都有一个用以采光通风的悬窗,不过窗子很小,仅有一尺见方,这样一来就算犯人有缩骨功也没办法逃出去。
他动了动身子,虽然这一觉和早些时候的饭食让他恢复了些许元气,但伤口还是很疼,他一点一点地挪到门边,轻声唤道:“霍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