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凡安实实在在地懵了一下,段忌尘天之骄子,不论身世还是天资都非常人可比,被苏绮生选中还不算出人意料,况且之前也早有种种迹象。可要说苏绮生的另一个目标是他,那他委实是没想明白这里头能有自己什么事儿。
杜如喜站在一旁,适时开了口:“诸位,这里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依我之见,不如移步去我书房。”
他不说话还好,他一出声,江五那张脸明显沉了下来,一张嘴便是没啥好气儿:“在哪儿说不是说,费那么大劲儿呢。”说完一把推开邵凡安的房门,抬脚跨了进来。
他进了门,玄清真人后他一步也跟了进来。杜如喜身形一顿,正要往里走,江五当着他的面直接哐当撞上门。
屋外安静少倾,杜如喜在门口叩了两下门,语气十分温和地喊了一声江五名字:“少栩。”
“少个屁。”江五脸上愈加的不耐烦,没半点儿开门的意思。邵凡安里外来回看看,凑到师父身后,小声说话:“师父,这里好歹是药谷地界,您这么对杜谷主……呃,不太好吧?”
江五眉毛一竖,炮仗脾气眼见着要窜天,段忌尘站在邵凡安身后,这次难得起了些眼力见儿,悄悄摸摸拽了邵凡安衣角一把。
邵凡安让他拽回来半步,侧头看了看他。
玄清真人站在三人对面,淡淡望向自己徒弟。段忌尘让师父瞅了好一会儿,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面皮一绷,眼帘一垂,又默默挪到自己师父背后,板板正正地站好。
“忌尘。”玄清真人伸手在茶桌上轻轻一点,“起阵。”
段忌尘抬步上前,左手拂袖,右手并指,以杯中水代朱砂,动作迅速地在桌上画出一套小小的阵符来。
趁着水渍未干,玄清真人从怀中取出黑符,朝阵眼一掷。那黑符立马悬浮于桌面之上,桌上的水痕激起一层涟漪。
下一刻,邵凡安只觉一阵清凉的水汽扑面而来。他本能眨了下眼,只这一瞬,再睁开眼皮,他身前还是站着自己师父,另一边是玄清真人和段忌尘。周围的几个人没变,可眼前却已全然换了一幅场景。
山腹,白庙。
邵凡安马上明白过来,他入境了,是黑符的境。
他扭头四处张望,这幻境中的景物和他当初进山时所见的有些许差别,山中的根木藤叶远没有他们看到的那般繁盛茂密,眼前的白庙也未曾变得衰败破旧。观这其中变化,他在心中粗略推测了一番,判断这幻境应该也是来源于某一段记忆,而且估摸着怎么也得是四五十年前的记忆了。
他在这儿正掐算呢,山中的甬道里缓缓走出一队人马。
那队人约有七八个,除了打头的人是一位信徒打扮的成年男子,剩下的都是些不大点儿的小孩子,看着也就十岁出个头。
邵凡安的注意力一下子被他们吸引住,挨个看过去,一眼便注意到了队伍末尾的小男孩儿。
那男孩子看身量像是还不到十岁,身上的衣服穿得有些不太合身,偏大,袖子长长的垂在身侧。他的个子是整个队伍里最矮小的,还瘦,跟着前面小孩的步伐赶路赶得颇为费劲,步子迈得跌跌撞撞的。
那队小孩子被领队的人带到白庙前,庙门里陆陆续续走出来好几个信徒,信徒们分列到庙门两侧,而后一位身形极为高大的男子慢慢从庙中踱步而出。
那男人头戴着一顶形状怪异的鸟面具,身后跟着两个侍从。
领队者扬声道:“跪。”
那一队小孩子朝着鸟面具刷刷跪成一片。
领队者又道:“拜。”
小孩儿们又挨个拜倒。
“起身。”那鸟面具开口道,音量未见多大,声音却响彻山腹,“从此以后,尔等便是我无名教的入门弟子了,勤修苦练,方能耀祖光宗。”
段忌尘道:“这便是无名教的教主?”
玄清真人颔首:“当年的无名教行事诡秘,在江湖中鲜少能查到什么传闻,谁也猜不到,他们竟然将庙宇建在这深山腹地之中。”
邵凡安看着眼前那群小豆丁,纳闷道:“可他们既然行动低调,又藏得如此隐蔽,那都是从哪儿找到这么多小孩儿当新弟子的?”
“以长生不老为饵。”江五道,“当年他们号称有能不老不死的丹药,引诱了许多富商和修行者,而想得到丹药的代价,便是将宗族中的幼年子弟送来山中入教修行。”
邵凡安想起苏绮生那张过了几十年都没什么变化的脸,眉头一皱:“这世上当真有长生不老的秘药?”
四人说话间,那一队刚入教的小孩子们,被教主身后的侍从带着走向山中另一条甬道,紧接着景象一换,他们四人已然站在一排小庭院外。
“你住这间,你去那间。”领路的侍从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说话和声细语,在给小弟子们分房间,“你是这最后一间。”
个子最矮的那个小孩子抱着包袱走进房,房中置物的柜子有些高,他踮着脚想把包袱挂在木钩子上去,可总归是差了一点儿。
侍从在门口看了两眼,走进去帮了把手。他将包袱里的衣服归整放到衣柜中,讲话很有耐心:“木钩子够不到便算了,拿取都不方便,以后衣服就收在这里。”
小孩子仰头看他,乖乖巧巧地道:“谢谢哥哥。”
侍从低头摸摸他脑瓜,转身正要离去,小孩儿伸手抓了下他衣摆。
抓得很轻,放得也很快。
侍从回过头来看他,他笑得甜甜的,说:“我姓苏,名绮生,哥哥你叫什么呀?”
少年侍从也笑了,面庞清秀:“丁小语。”
邵凡安愣了一愣,刚才入教的小孩儿里可能会有苏绮生,他其实隐隐猜到了,可他没想到竟然会是最瘦弱不起眼的这一个,而且丁小语居然也是这无名教中的人。
段忌尘道:“难不成,这符纸里封存的,便是苏绮生对丁小语的所有记忆?”
“对,几乎都是那两人间的一些记忆片段。”江五搓了搓下巴上的青胡茬儿,“没那么多闲工夫让你们一幕一幕细看了。”他侧脸看了玄清真人一眼,真人一甩袖,眼前的景象忽然飞快地扭转略去。
幻境中的场景来回切转,人影晃来晃去,身后都拖着虚影儿。
下一刻,苏绮生看着长大了一些,约有十三四岁,他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膝头破了,渗出了血。丁小语抱着纱布跪坐在他身前,正拿着药一点点给他擦拭伤口:“疼不疼?修行的事急切不得,你要懂得照顾自己,知道吗?”
苏绮生抬头看看丁小语,张嘴像是要说话,但邵凡安没听到他说什么,这一幕便闪了过去。
场景一变,似是深冬,裹着厚厚棉服的苏绮生追在丁小语身后:“小语哥,小语哥,这个送给你。”他朝丁小语摊开手,手心里躺着一枚平安扣,“这是我娘小时候替我求的,我送你,以后它就会护你平安。”他说着话一笑,便露出两颗小虎牙,“你再等我五年,等我学成出师了,便带你下山到处去玩。”
他这时看着已有十四五岁,身量拔得和丁小语差不多高了,然后场景又是一换,他站在丁小语面前,个子比冬天时又高上一些,和丁小语说话时已经需要微微低头了:“小语哥,我说过的都会办到,你信不信我?我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你,哪怕是他,也不行。”
场景再切换,这时的苏绮生已然是个年轻男子的模样了,他紧紧握住丁小语的手,声音压得很低:“小语哥,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你只要把这个——”他塞给丁小语一个纸包,“把这个粉末,在他闭关之前倒在他的熏炉之中,之后的事情我来处理。”他轻轻在丁小语额头上亲了一下,“从此以后,你我便可以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等会儿!”邵凡安忍不住喊停,“师父,这片段跳得也太快了,瞧得我眼晕,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江五重重一咂舌:“啧,你这一天天的好奇心倒重。”他抱起胳膊,一撩眼皮,“你刚才不是问有没有长生不老的药?呸,尽是扯淡,这世间哪儿有这种仙丹啊。这邪教主之所以能不老不衰,是因为他在山里养了一群小孩儿,名义上说是收徒,实际上是拿来充当人鼎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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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一章太长了没写完,断一下,下章继续跑剧情TVT
第一百二十九章
“人鼎?”邵凡安一愣,“哪个字?炉鼎的鼎?”
江五点头:“对。”
段忌尘在一旁蹙了蹙眉:“何谓‘人鼎’?”
段忌尘一个名门小少爷,初涉江湖,还没怎么在阴暗的泥潭里摔打过,一时没反应过来,可邵凡安却是先他一步琢磨出“人鼎”的含义来。
果不其然,玄清真人下一刻解释道:“这邪主以收徒为名,挑选出天资聪颖的小孩子养在身边,表面上是开山立派,传授术法,可待弟子出师之时,却是痛下杀手,逆天行道,将对方的修为强行吸为己用。”
“就像是养‘药人’?”邵凡安想起江湖传闻中说过,南疆有些异族人擅秘术,会将小孩子当“药人”养,养大了就拿去喂蛊虫,“出师时就意味着‘药引’完成了?”
江五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世间竟有人如此阴狠。”段忌尘甚为惊诧,“可他又是如何将别人的修为纳为己有的?”
江五道:“这邪主修炼了一门独家的功法,炼至大成,可化人功体于无形。”
邵凡安一听,这缺了大德的招数他熟啊,便插嘴道:“化灵掌?”
段忌尘神色一怔,立刻圆睁着眼睛望了过来。
“对,就是苏绮生打你身上的那一招。”江五斜楞了段忌尘一眼,又继续道,“化灵掌的阴毒江湖人尽皆知,可众人不知的是,这邪术练到顶峰,还有一招反式,能吸人功体,再转化成自己的修为。”
这么一说,邵凡安大致给捋明白了,也就是说,当年——估计得是五六十年前,苏绮生年岁尚小,十岁左右便被家人送到深山里入教修行,他便是在这里认识的丁小语。两人在这地方相识相知,后来慢慢互生情愫。苏绮生本以为在教中好好修行,出师以后便能和丁小语出山,可这无名教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所谓的出师,其实只是意味着“药引”完成了,他作为“人鼎”,最终只会成被吸干修为,成为邪教主手下的一缕冤魂。
邵凡安想起之前看到的那一幕——年轻男子模样的苏绮生,央求着丁小语帮他做事,在“他”闭关前将一包粉末倒在“他”的熏炉里。这里的“他”,邵凡安猜测应该代指的邪教主。这时的苏绮生应该是提前知道了“人鼎”的秘密,所以他为求自保,让丁小语配合他去完成某个计划。
从后面的结果往前逆推,看来苏绮生不光脱逃成功,最后甚至还很有可能反过来吸收了邪主的功法,不然他也不能随随便便一掌风就给邵凡安功体都扇没了。
为了印证这个猜想,邵凡安还想着再仔细看看这回忆里的后续,只可惜这一部分山中的记忆很快便结束了。
最后一幕定格在某一天深夜,丁小语怀里紧紧抱着包袱,站在一处拱门外不停地四处张望,显然是在焦急的等待着什么。
苏绮生穿着一身深色的夜行服,隐匿在一旁的房檐下,远远地往这边望了一眼,脸上的神情融在夜色里,令人瞧不真切。
匆匆之间,他朝这头稍稍偏了下脸,只此一瞬,而后便收回了视线,头也不回地向着另一个方向掠身而去。
至此,山中的记忆便中断了。
四人眼前的景象归于一片虚无。
“既然天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长生不老的秘药。”段忌尘在这死寂中忽然开口,“那苏绮生几十年容貌几乎没有变化,不老不衰,那岂不是说……以他现在的功法修为,早已非常人可比?”
段忌尘这么一提,邵凡安也想起这茬事儿了,苏绮生进山时十岁上下,在山中应该是修行了十年,记忆中他最后一次出现是二十出头的模样,这之后,他再次现身,便是在鬼村的那张黄符里了。
邵凡安手里目前一共有两张封存着记忆的符,一张是黑符,从白庙里拿到的,里面是苏绮生本人对丁小语的回忆,同时也是他在无名教度过的十年的记忆片段。另一张是黄符,从鬼村得到的,里面封着的是村民们对丁小语的记忆。
在两段记忆里,丁小语是明显有年岁变化的。他在黑符中最后出现时大概是二十四五岁,而在鬼村时看着显然年长了几岁。
可苏绮生的容貌却没再起过变化,外貌始终保持着二十多岁。
修行之人,只要修为足够深厚,衰老的速度是会比普通人慢上许多的,若这修为深不可测,非常人可比,理论来说似乎也能做到几十年不老不衰。
“苏绮生容颜不变,当年应该是成功吸收了无名教教主的功力。”邵凡安把心中猜测说出来,“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谁知道他还吸了谁的功体……这一个累一个的,那他现在岂不是非常难对付?”
江五和玄清真人面色皆是一沉。
邵凡安转头和段忌尘对视了一眼,又道:“玄清前辈,你说他盯上了段忌尘,那他……是想吸收功体?”这话一脱口,邵凡安说着就觉得不对劲儿,纵然段忌尘天资再高,按说对苏绮生来说,应该也不至于费这么大力气也要得到,更何况这里头还有他的事儿。
江五接话道:“你接着往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