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锦:“我早就……”
我早就知道他是魔族,但是我不在意——这句话还未说出口,被两个弟子围攻着的花无欢显然也在关注着这边的动静,只听到师尊说了这两个字,就瞬间知道师尊接下来想说什么,当即出声插进二人的谈话,语调中不见任何被发现身份的无措或是被人围攻的局促,甚至还带着点笑意。
花无欢:“夜谷主何必咄咄逼人,师尊知与不知又有什么影响,我也并非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是这两日在残乌才发现的,师尊知道的更晚,怕是和夜谷主也差不了多少时候。”
花无欢的声音很轻,对比这夜元声若洪钟的声音甚至有些细弱,但语气中那份从容不迫却为他的声音平添了一种无形的力量,即便自己处于不利地位,对话时也是丝毫不落下风。
夜元:“黄口小儿!这里哪有你插嘴的份!”
夜元循声看过去,魔气氤氲间,花无欢原先压制下去的魔纹已经不受控的沿着脖子蔓延而上,狰狞的占据了半张脸,白皙肤色的衬托下,那些魔纹格外清晰。
直到现在夜元也没有在他身上察觉到半分魔族的气息,必然是身上戴有一些能遮蔽气息的法器,尤其是看到他躲避弟子攻击时,衣摆下掩藏的两个铃铛似的东西,夜元眉角一跳,晨星铃和暮月铃这两个法器都是极为有名的,一向被合欢掌门持在手中,现在却出现在了他徒弟的身上,想来是在进这里之前就给他戴上了,若是真像他所说的那样,那合欢掌门真会未卜先知,竟提前做好了准备。
夜元掌心微动,一记掌风裹挟着凌厉之势朝着花无欢而去,所经之处魔气纷纷溃散,顾锦正防着夜元,没料到他会对小徒弟出手,当即飞身出去,挡在小徒弟身前,手腕抖动间风雪倏然斩在掌风之上,皎洁的雪光从风雪身上溢出,竟将这股无形之力一分为二,余波形成了一阵飓风,掀起了衣袍,风中卷着边缘锋利的石子,在花无欢腰侧轻轻划过,轻而易举的将这一处的衣料划破,两个铃铛失去依靠,无声的坠落在他的脚边。
一瞬间,一股难以言喻、骇人心魄的气息从他身上涌出,仿佛最深的黑暗,周围的魔气在发觉到这一股气息时瞬间疯狂了起来,在空中不住的盘旋飞舞,像是在欢呼一般,自发的聚拢到花无欢身边,拥簇着他们新生的王。
昏暗的血光下,黑色的魔气聚拢在他的身后,张牙舞爪,漆黑如墨,粘稠如胶,比鬼魅还要可怖。
黑影在他面前跪下,嘴里仍是喃喃念着少主归来几个字,黑影脸上没有五官,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他颤抖的身躯不难发现他此刻的激动。
无数的魔气中,花无欢身形单薄的仿佛突然落入到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小的扁舟,这样数量磅礴的魔气面前,他的存在似乎没有那么惹人注意,可在魔气最中心的人,又岂是那么容易被忽略的。
花无欢低着头,那些魔气没有影子,看不清自己身后究竟有多少魔气,但想来不会太少,这么多的魔气聚集在自己身上,纵然看不到其他人的表情,花无欢都觉得自己是个异类。
他不怕 被人发现自己是魔族少主的身份,但独独不想让师尊看到自己现在丑陋狼狈的一面,他想留在心中的印象永远都是完美无瑕的,可现在连这一个心愿都无法实现了。
脚步声从前方传来,只是几步就到了眼前,眼前人穿着白袍白靴,哪怕连续奔波几日,上面也是纤尘不染,只见他弯下身子,一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落在他的脚边,将两个铃铛捡起,放在唇边吹散了浮尘,重新给他戴在腰上。
顾锦:“别怕,有师尊在。”
第三百零八章 我会自己处理好的
铃铛戴在身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像是泠泠泉声,清澈而动人。
顾锦:“有师尊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花无欢一怔,一缕鬓发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了脸边,挡住了脸侧的魔纹,顾锦伸出手,想将这缕头发整理到耳后,看着师尊修长的手指越来越近,花无欢心中很想被师尊碰触,但最终还是微微侧脸躲了过去。
花无欢:“不要……”
这是小徒弟第一次拒绝他,顾锦一愣,但随后看到小徒弟低垂的眼中尽是不安,努力的歪着头似乎不想让他看见脸上的东西,那一刻,顾锦的心就像是被刀扎了一般,疼痛从一处迅速蔓延到了全身。
师尊的手顿在了半空,花无欢想到自己还是第一次拒绝师尊,不敢抬头看师尊的表情如何,只是在心中怨恨着自己。
花无欢:“不要看……”
花无欢小声的说着,像是在为自己的行为做解释,又像是在恳求。
这样丑陋的样子,他不想让师尊看到。
脸上忽然传来温热的触感,柔软的指腹在脸上划过,将这缕头发捋到他的耳后,随后低下了头,带着檀香的气息喷洒在了脸上,随后落下一个滚烫而炽热的吻在他的魔纹之上。
顾锦:“很好看,师尊很喜欢,你不用因为这个而不开心。”
师尊的声音轻的像是羽毛一样,只有他一人能听得见,轻而易举的瓦解了他强装出的坚强。
他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不会有人发现那一瞬间自己露出的不安和无措,这样的事情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即便在这么多人面前被揭穿身份,他也觉得自己可以从容不迫的应对,即便有再多的情绪,也能很好的藏在心底,不被其他人发现。
可师尊就是师尊,即使在眼下这个情况,也在默默地注视着他,就连那一瞬间他露出的情绪都发觉,转瞬即逝也被他捕捉到。
花无欢鼻子忽然有些发酸,忽然转身抱住师尊,把头埋在他的怀里,身子微微颤抖,发出小兽一般的呜咽,断断续续,不是多么大声的号哭,声音极细,更像是压抑了许久的无奈。
顾锦轻拍着他的后背,什么也没说,只是感觉胸前越来越热,烫的他的心都跟着颤抖。
夜元在这个时候也停了下来,那细微的哭声在魔气的鬼哭狼嚎中并不明显,却难以忽视。
魔族少主并非魔族出生之人,而是从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人中选出最合适的一位,不论他愿不愿意,等到时间便会将其带回魔族,承担起振兴魔族的责任。
在被选中为魔族少主之前,谁又能知道自己的身份究竟为何,快快乐乐的过了几年安稳的生活,忽然间就被告知是劳什子的魔族少主,一夕之间全部都改变,安稳的生活就此打破,这样的转变谁又能接受的了?
顾锦想,就算小徒弟再坚强,但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哪怕是个成年人,一时间也接受不了。
早就知道是一回事,但骤然暴露在他人面前,被迫接受这么多恶意的视线,哪怕早有准备,但也会很难受吧。
安慰的话他说不出来,语言在这一刻是那么的苍白无力,倒不如让他发泄一下。
魔气在小徒弟身后盘旋着,张牙舞爪宛如鬼魅,小徒弟并没有哭很久,只是最初压抑的一声,很快便弱了下去,一直把头埋在师尊的怀里,既是贪恋这一抹温柔,又存着躲避现实的意思。
在这么多人面前哭丢人吗?花无欢倒是不觉得,又不是因为他们哭,又不是哭给他们看,都是为了师尊的好,都是因为师尊的好,有什么好躲躲藏藏掩盖的,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值得丢人的,与他们又无关。
顾锦感觉到怀中的小徒弟情绪渐渐平稳下来,却迟迟不肯抬头,他倒是不觉得小徒弟是因为感觉丢人而不愿抬头,只是怕自己衣服上沾着的血腥气熏到他。
两人的拥抱看似很久,实则不过短短的时间,小徒弟抬头的时候,眼角还有鼻尖都晕上了红色,脸上倒是没有泪痕,他的胸前也只有一小块不甚明显的水渍,显然没有哭多久。
顾锦:“还难受吗?”
顾锦捏了捏他的鼻尖,笑着问道。
花无欢摇摇头,脸上的魔纹在血光下隐隐绰绰,如同藤蔓一般缠绕着他纤细修长的脖子。
花无欢:“我没事了,反正这些事情我早就做好准备了,只是没想到会把师尊牵扯连累进去。”
顾锦:“是师尊先说要来这里的,和你无关,况且你我之间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这样的话岂不是太生分了。”
花无欢:“我就知道师尊会这样说。”
花无欢松开搂着师尊的手臂,随即紧紧握住师尊一根小指,片刻后缓缓松开。
花无欢:“师尊的心里一直都有我,一直都在考虑我,我都知道。”
花无欢:“所以我不会让师尊为难的,我会好好处理这件事,不会将任何人牵扯进来。”
顾锦眉头一皱,觉得小徒弟这句话说得有些奇怪,正要说什么,但花无欢又接着道。
花无欢:“我知道师尊不怕,但我不想师尊因我而被牵连,本来就是因为我,才会有这么多的事情发生在师尊身上,这一次我不能再让师尊因为我而受伤。”
愧疚仍在他的心中,顾锦知道自己身上的伤也好,还是小徒弟对他的感情也好,各种原因之下哪怕他说的再多,小徒弟心中的愧疚也不会完全消失,扪心自问,要是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顾锦心里也不会好受,也会将小徒弟推得远远的,免得受到自己拖累。
但顾锦心中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不知从何而来,只好扶着他的肩膀,认真道。
顾锦:“这都不是你的本愿,师尊知道你也不想这样,所以别在想了,师尊会带着你好好离开这里的。”
许是他的话打动了小徒弟,小徒弟沉默微笑着点头,顾锦心中的石头并未因此落地,他还能感觉到小徒弟心中已经萌生了一个他猜不到、但绝不想让其发生的想法。
第三百零九章 炸了
魔气越聚越多,翻涌着恍若积压着的乌云一般,此刻所有的魔气都极为乖顺,在花无欢身后只是盘踞着,并未像之前一样肆意攻击。
但这不过是表象,若是小徒弟流露出不愿去魔族,甚至逃离的话,这些魔气便会瞬间暴露原本的面目,甚至还要难缠。
没有人被此时看似温顺的魔气懵逼双眼,封印此时早已崩溃,大批的魔气从中溢出,现在还未有魔族出来,但谁都知道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夜元的目光如鹰一般牢牢地钉在花无欢身上,魔气在他身后磅礴而出,如同遮天蔽日的纯黑幕布,将漫天的血光一点点吞噬,顾锦挡在小徒弟身前,风雪在身侧反出冷光,是他眼中唯一能看见的、无瑕的不被任何污染的光。
夜元:“原来你早就知道他的身份,知而不报,还为其隐瞒,为了一己私欲而弃天下苍生于不顾,你可对得起那些魔族大战中牺牲的人!”
那声音恍若一道音浪,震耳欲聋,掀起的狂风能将魔气吹散,顾锦抬了抬眼,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顾锦:“这和我徒弟有什么关系,当年魔族大战的时候莫说我徒弟,怕是连他的祖宗都还不知道在哪。”
花无欢嘴角扯了扯,想笑却很给面子的没笑出来,他怕师尊打他。
夜元从祭台上一跃而下,长长的衣袍被风吹的鼓起,脸侧的轮廓坚硬的宛如寒铁,魔气在他身后呈现出张牙舞爪的姿态,配上他一脸阴沉的表情,看上去更像个魔族。
等他稳稳落地后,却没有上前,而是隔着一些距离看着他们,视线从顾锦的肩上越过,如同最锋利的刀子一般剜在花无欢的脸上。
夜元:“只要他是魔族,这件事就永远和他脱不了关系,魔族的存在就是一切祸乱的根源,你若还是合欢派的掌门,还是名门正派的话,就该将他就地处死,以捍卫天下之太平!”
顾锦:“你这人真有意思,一发现小徒弟的身份就将什么脏水都往我徒弟身上泼,魔族封印后的这千年时间,乾冥大陆上倒是没有魔族作乱,可又几时得到过太平?原先有魔族在的时候还能勉强算是同心协力,共同御敌,但现在不都是你争我抢,尔虞我诈,争强好斗本就是人的劣根,即便你将魔族处理了个干净,那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为了利益、为了私心,甚至因为各种奇怪的理由,战争是永远不会停歇下来的,而你现在将一切的罪责都归咎到一个尚未及冠的孩子身上,未免有些太欺负人了吧?”
顾锦说的毫不客气,语气冷的甚至有几分生硬,带着不加掩盖的嘲讽,只觉得他好像有什么大病。
夜元显然是个软硬不吃的人,即使顾锦这样说,脸上的表情依然没有任何改变,像是有面具覆盖在了上面一般,冷漠僵硬,又带着一种莫名的恨意。
花无欢被这个发现惊了一瞬,想到自己几乎没和夜元单独打过交道,每次都是有师尊在一旁,虽然每次都有意无意的气着他,但都很有分寸,远达不到被恨着的程度。
至少这种情绪他在之前都没有感觉到,像夜元这样的老狐狸,只要他愿意的话,任何情绪都能很好地隐藏下去,不会让你发现一丝一毫,如今就连他都能感觉到夜元视线中不加掩饰的恨意,更别说师尊了。
顾锦的眉头深深皱起,下意识的往旁跨了一步,将小徒弟的身影牢牢地挡在身后,阻断了夜元的视线。
顾锦:“夜谷主,无欢可和当年之事没有半分关系,即便你要迁怒,也怨不到他身上吧。”
顾锦脸上挂出来的笑已经消失了,整个人身上都散发出生人勿进的气息,冷冰冰的如同出鞘的利剑,这时候夜元才隐约记起,这位合欢掌门还是乾冥大陆惊艳绝绝的剑仙来着,虽然平时看不出来,但到这时终于露出了一直难以被人发现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