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起道:“再加上……顾凭啊,还记得那日龙将渡口,萧裂帮着郑家人跟你抢殷涿么?过几日,会有人将这个消息递给陛下。”
他说到这儿,笑眯眯地道:“哎,当初为了让萧裂答应帮郑家这个忙,我们的人也是出了力的。”
顾凭怔了怔。
他是真没想到,这件事里居然还有陈晏的插手。
赤乌卫直属天子,无论因为什么原因,萧裂去帮郑氏抓人,都是逾矩了。
但这件事若是放在之前,就算皇帝知道了,多半也不会说什么。因为抓的那个人实在太无关紧要。而且,皇帝不是正在抬举郑氏吗,恩眷正隆的时候,自然会宽和许多。
萧裂应该也是知道这一点,才会出手的。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赵长起叹道,“萧裂这不是刚犯了陛下的忌讳吗,这种时候,如果还知道他私自同郑氏有勾连,陛下真是很难……不对他着恼啊。”
顾凭扯了扯唇角。
何止是萧裂。经过这件事,恐怕皇帝对郑氏也会生出心结了。
毕竟,能牵动赤乌卫指挥使帮他办事,这本事着实不小。估计这份忌惮,会让皇帝在接下来的日子对郑氏一族冷落不少。关于郑绥长女和豫王的联姻之事,起码在最近,是不会有人再提了。
顾凭缓缓道:“殿下从这里就在布局了?”
“对。”
赵长起顿了顿,道:“虽然之前郑氏与豫王联姻的消息还未确定,但放任这个传言流传出来,就已经表明了郑氏一族的态度。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在殿下眼中就是要废的!”
顾凭之前不是没有想过,仅凭一个朱兴伦,一个被家里宠得无法无天的纨绔,就算他不逊一点,愚蠢一点,真的能影响皇帝对郑氏一族的态度吗?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了。陈晏的目标从来都不是朱兴伦,而是萧裂。
利用皇帝最为在意的前朝余孽,在帝王心中埋下一根刺,一则,令他对萧裂生出怀疑,二则,也让他意识到,这段时间对郑氏一族的施恩,已经让有些人变得有些忘乎所以了。
所以,够了。要控制了,应该敲打了!
……这样的算计,这样的谋划,真是缜密得令人心惊啊!
不知为何,顾凭忽然觉得手心有点冷。
他沉默了片刻,道:“但这件事,不会令陛下对萧裂的怀疑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毕竟朱兴伦是他亲手缉拿的。”
他这是说,这件事不会重创萧裂和郑氏。
赵长起点了点头:“对,真想要废了他们,那可不是一只喂了尽香丸的黑熊能办到的。但是殿下的意思也是借此机会送你入朝。以往也有不少人提议让陛下在赤乌卫之外,另立一个侦缉司,这其实就是让人与萧裂抗衡,但陛下一直没有同意。”
他笑道:“这一次,陛下应当会改变主意了吧。”
三日后,传出消息,皇帝罚了萧裂半年的俸禄。
又七日后,朝会通过了一项决议,在朝中新设按察司一署,主提刑监察。
很少有人知道,那一天,皇帝秘密召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顾凭。
为了掩盖与秦王府的关系,入宫的时候,顾凭的马车是从识青园出发的。他不由想道,陈晏给他识青园的时候,是不是就是预料到这一天?
皇帝正在案前写字,见顾凭进来了,含笑抬起眼:“朕新设了按察一司,知道这事吗?”
他的语气很随意,这份代表着亲近的随意,足以让任何一个知道他身份的人感到受宠若惊。
顾凭:“惠公公在来的路上同我提过了。”
惠公公就是带他入宫的内侍。
皇帝笑了笑,忽然道:“你几岁了?”
“十九。”
“正是大好年纪的儿郎啊。”皇帝笑赞了一句,又道,“但你这个年纪与资历,还做不了按察使。”
这一句话令周围侍从的眼神都变了变。按察司虽然品级不高,但是要制衡萧裂的赤乌卫,它的实权必定不会小。陛下说这句话,难道是还属意过让顾凭来做按察司之长?
但顾凭神色没有变化,依旧从容淡然。皇帝的笑容深了深,微微一抬手。
立刻,惠公公捧出一个盒子,走到顾凭面前,笑道:“顾郎君,这是按察司司丞的腰牌。陛下说让你今日先拿回去玩。待正旨下来,便可去上任了。”
司丞,仅在按察使一人之下。
这个职位,不轻了。
顾凭深深一礼:“多谢陛下。”
回到秦王府,顾凭在塌上坐下。到了平常该就寝的时候,他也没有起身。
他在等陈晏。
这些日子,陈晏也很忙碌。朝中局势生变的时候,需要处理,需要注意的事务就更是纷繁复杂。算起来,他们已经有好几日没有见过了。
但顾凭知道,今晚,陈晏一定会来。
于是,他就坐在这里,慢慢地出着神,等待着。
果然,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仆从的通报声。下一刻,陈晏走了进来。
陈晏问:“陛下令你做了司丞?”
顾凭:“是。”
陈晏笑了笑,低头将他拢进怀里,伸手轻轻地划过顾凭的发丝。
半晌,他轻声道:“不必担忧。”
说实话,顾凭没有担忧。或者说他担忧的也不是这件事。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就这样相互靠着,一阵沉默后,顾凭忽然听见陈晏问:“阿凭,暗部十二门,你想进哪一个?”
顾凭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了。
他没有意外。陈晏的这句话,没有令他感到一丝意外。从陈晏之前几次三番的举动里,他就已经嗅了出来。陈晏是有打算让他入暗部的。
甚至,陈晏会在今天提出这件事,他也已经猜到了。
他成为按察司司丞,是最好的时机……进入暗部之后,那些划分给他的势力,会令他应对按察司的诸多事务时,更加从容自若;而进入暗部,也意味着虽然明面上他并没有走秦王的路子,但是实际上,他的前程性命,都与陈晏密不可分了。
顾凭闭了闭眼:“殿下,能不能让我想想?”
暗部十二门,各有分工,有掌管章奏密文的,有训领兵马的,还有负责理财经营的……顾凭说自己要想一想,是个很自然的要求。
陈晏点了点头,随意道:“若是想不出来,可以问问沈留。或者,孤也可以帮你择一个。”
顾凭:“好。”
第二日,他去了识青园。
过了一会儿,一辆马车从识青园驶出来。
车夫问:“郎君,我们去哪儿啊?”
顾凭淡淡道:“哪里热闹就往哪儿转吧。”
就这样转了整整一上午,车夫一头雾水地问:“郎君,我们便这么转着?”
因为受过训练,他很知道郎君没有交代的东西,就是他不该去问的。所以,他说这话也并不是问顾凭的目的,只是为了确保自己没有做错。
顾凭:“嗯。继续吧。”
车夫正要应声,忽然,一条长鞭凌空向他抽了过来。虽然他躲得及时,但被那鞭梢扫到,还是当场就从马上滚了下来。
顾凭感到马车猛地停住。原本喧闹的外面,突然变得有些鸦雀无声。然后,一阵慢条斯理的马蹄声响了起来,那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他马车的右侧。
一节乌黑的鞭柄缓缓地挑开了车帘。
萧裂盯着他的脸,片刻,轻声一笑:“郎君姿容倾城啊……这样的美人,何必要藏头掩面呢?”
顾凭抬了抬眼。
他心里是真的松了口气。
——要等的人,终于到了。
第16章
顾凭眨了眨眼。
藏头掩面?
这是在说他行小人事啊。
萧裂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因为他那一鞭子抽得太先声夺人,因为他这个人,本来就是备受瞩目的,所以他站在顾凭的马车旁边说话,周围不少人都瞪大了眼睛注视着。而那句“姿容倾城”一出来,即使顾凭坐在马车里,都感到外面的安静扭曲了一瞬。
然后就有人交头接耳地讨论起来。虽然听清楚萧裂的话的人并不多,但架不住他们能传啊。
顾凭上次在百泉大街,随口对郑旸说了句“风仪美甚,有令人魂颠梦倒之姿”,就差点惹得陈晏大怒。萧裂这句话,其实还要更过分些。一贯以来,赞美一个男子,说他风姿出众,气度不凡,那才是正常的夸奖,这种直指人外貌的,就显得过于轻佻了。
这会让听到这话的人的第一反应,不是觉得这是在表达对人的肯定,只会觉得这两人之间有什么说不清的暧昧。
顾凭听着外面越来越大的议论声,掀开车帘,下了马车:“萧指挥使找我有事?”
他微微一笑:“那便聊一聊吧。”
顾凭的容貌,即使放眼凤都也少有几个人能匹敌。尤其是,他身上总带着那么一种遗世之感,这样从容而立的时候,超然得都有羽化之气了。这可不是一般的夺目啊。何况萧裂本身也是凤都排得上名号的俊美青年,只是因为阴煞气太重,平常没什么人敢盯着他看。
他们俩这么站着,渐渐的,人群里七嘴八舌的声音都小了,都有点被这两个人的容止给震住了。
顾凭在心里微微出了口气。
——他还是大好年纪呢,还不想让什么风言风语传到陈晏耳朵里,然后他就得待在秦王府的后院终老了。
萧裂显然很厌恶被人盯着脸看,就在他的眼越眯越紧的时候,顾凭开口道:“指挥使,请。”
说罢,他走进了旁边的一家酒楼。
萧裂冷眼看着他,跟了上去。
他们走进厢房。小二原本要跟进来侍奉,但是他看这两位郎君之间的气氛不对——这种不对,可不是砸烂几套桌子椅子能了结的。
小二顿了顿,立刻果断地退了出去,还替他们阖上了房门。
萧裂盯着顾凭。他的身量比顾凭要略高一点,因为靠得近,盯住顾凭的时候,他微微低下了头:“龙将渡口,云宁山上……萧某两次都与郎君缘悭一面。”
他竟然就这么直接地说了出来,说他这些天吃的两次大暗亏,背后设局之人就是顾凭!
萧裂会怀疑他跟云宁山之事有牵扯,顾凭早就想到了。毕竟,他就是经由此事走到皇帝面前的。但萧裂还说了龙将渡……去龙将渡的那一日,他是遮了身份的。做得这样隐秘了,萧裂居然还能怀疑到他头上。
不过,萧裂既然会这么当着面把事情挑明,就说明,猜到是猜到了,但多半没有抓到证据。
顾凭淡淡道:“指挥使恐怕认错人了。”
萧裂冷笑了一声。
他举起鞭柄,缓缓地抵住顾凭的喉咙。那个力道,逼得顾凭不得不抬起下颚,头也向后仰抵在墙上。然后,萧裂俯下身,冷冷在他耳边道:“我这双眼睛,但凡见过一次的人,哪怕只是身形,第二次见时,也能认出来。”
说着,他一点一点地把鞭子往下压。
咽喉是何等脆弱的地方,这样被人用鞭子压着,滋味不可能好受。何况,这一刻,萧裂是真的动了杀心。他抵在顾凭喉咙上的鞭子,几乎已经带上了要摁断喉骨的力度。
“顾凭,死在我鞭下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他勾了勾唇,冷声道,“你若是想死,我可以成全你!”
顾凭抬起眼,看向萧裂。
萧裂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已经逼到这个地步,都这么狼狈了,他竟然还是这么平静,就好像根本不是受制于人手,不是被人钳制着要害。
他怎么能这么平静!
然后,顾凭抬起手,握住那节鞭子,缓慢却坚定把它从脖颈上移开。
不知为何,萧裂竟然任由他推开了。
从最开始到现在,顾凭的眼神都没有变化,甚至没有一点波动。他依旧是那样从容,甚至称得上气定神闲地对着萧裂,只是因为被鞭子顶住喉咙有些久了,嗓子带上了一丝微哑:“指挥使这是认定是我了?”
他忽然一笑,轻淡道:“萧裂,如果我说的确是我,你待如何呢?”
——他这是说,就算他承认了,萧裂能怎么办?
是啊。他顾凭现在已经拿到帝王亲赐的腰牌,马上就是按察司的新任司丞了。就算萧裂知道龙江渡口和云宁山上的事都是因这个人而起,但是这个关节上,他还真的不能动他。
就算这个人亲口承认了,没有实证在手,这个亏他也只能咽下去。
这句话像是一记耳光,萧裂咬紧牙,一字一字道:“顾、凭!”
顾凭瞥了他一眼,继续道:“……如果我说不是我,你又待如何呢?”
萧裂一怔。
……这却是说,如果他说自己不是幕后之人,难道萧裂就会信吗?
这话还真没说错。
以萧裂的自傲和敏锐,他已经认定的东西,别人就算再怎么辩解,也无济于事。
顾凭漫不经心地道::“既然如此,指挥使何必做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
萧裂紧盯着他。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扬唇一笑:“不错!”
“三言两语,激我怒气勃发,又令我怒气消解。确实是个人才。”
他不紧不慢地将鞭子收了回去,微笑道:“的确,我没有证据。但是我萧裂一贯行事,从来也不需要这个。刚知道这事的时候,我曾想过动用些刺杀手段,废了你……便是废不了,也能引出你的背后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