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上,齐府各处寂静无声,似乎所有人都得了嘱咐不可出门。齐鸢越往祠堂走,越有一种不好的猜测。那种猜测太极端了,饶是他自诩做事周密谨慎,这下也忍不住慌乱起来。
齐鸢努力掩饰着自己的紧张,跟着两个嬷嬷进入祠堂。
祠堂里,老夫人跟另一位颇为年轻的妇人分坐两旁。齐方祖不在,齐家的族中长辈们也不在。
大门在身后被人缓缓关上,齐鸢抬头,在看到老夫人含着泪的眼睛时,脑子里“嗡”的一声,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祠堂里祖孙三人相对无言。齐夫人怔怔地看着他,齐老夫人则轻轻擦着脸上的泪。
但显然,老太太悲恸难忍,擦着擦着又低下头去,双手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我的鸢儿啊……”许久之后,老夫人才渐渐止住,哀戚地看向齐鸢,低声泣问:“孩子,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
[1]关于折伤的处理引自《折伤脉医方》,里面还有一条是关于阴囊被人扯脱的治疗……emm,古代人打架还怪狠的。
[2]齐老爷听来的“XXX计逐八大王”,主角是宋朝状元李迪。八大王指的是宋太宗的第八个儿子赵元俨,这位王爷在皇帝生病时借口探病,赖在禁宫内不走,大臣们劝不动,李迪就往他的水里加了点墨水,王爷一看好家伙,有人下毒!然后马上出宫了……
第23章 祠堂问话
祠堂里寂静无声, 自从齐鸢进来后,齐夫人便只定定地看着他, 似乎是在以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 然而神色中却又夹杂着希冀和绝望。
齐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知道老夫人暗中怀疑过他,那日选布料时对方便十分反常,再往前想, 或许醒酒汤也是试探。但不管结果如何, 只要自己一口咬定抵死不认,老夫人恐怕也没有办法。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说辞, 只讲自己落水后失忆, 因此过往的事情全然不记得了, 学问是垂死之际灵窍大开, 偶有奇遇。此类事迹先例颇多, 前有进士吴用夜梦大坟红馆,后有仁公梦神帝以香鼎与之,每朝的进士录中奇闻异事从不少见, 无论哪种,都比借尸还魂好让人接受。
可是那些话打叠了满腹, 齐鸢张了张嘴,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无法理所当然地占据旁人的身份,享受着本属于别人的亲情宠爱。假如今日否认,那自己以后便要撒谎一辈子。
齐鸢从来没有这样挣扎过,他此时只觉自己本就千疮百孔的心被高高吊起, 似是坠入冰窟,又似乎是沉入了沸腾腾的油锅里, 颠来倒去, 百般煎熬。他甚至觉得身上也是时冷时热, 一会儿周身冰凉一会儿如火烧身。
老夫人深深地凝视着他,这位早年丧夫,独自支撑家业,拉扯孩子长大的要强长辈,此时已经是,也仅仅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齐鸢踟蹰许久,终究在心里沉沉一叹,嘴唇微微颤抖道:“晚辈见过老夫人,齐……伯母。”
说完撩起袍裾,朝两位长辈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齐老夫人和齐夫人听到这声称呼,哪能不明白,顿觉万箭穿心,泪如雨下。
齐鸢低下头,不知道何时眼前的地面上也洇湿了两处。他浑然不觉,只垂首,“老夫人,晚辈的确不是齐小公子。只是晚辈也不记得自己是何人,来自何处了。”
忠远伯府如今牵扯进了叛国投敌大案,虽然自己知道父亲是冤枉的,但自古以来的冤案还少吗?日后一旦坐实罪名,与伯府来往的各家少不得也会被查一查。齐府本就无凭无靠,到时候万一因自己的缘故移祸至此,这阖府上下岂不是白白受连累?
齐鸢含泪忍住,只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会说出自己的来历。
齐老夫人听他这么说,却只摇了摇头,“你倒也不必着意隐瞒。你可知道我为何能看出你不是鸢儿?”
齐鸢道:“晚辈远不如小公子心思玲珑,言行习惯相差也大。”
“的确。鸢儿自幼娇惯,喝药时哄半天都不肯喝一口。可是你醒来后,每次药碗端来就喝,不摔罐子摔碗,也不要蜜饯。鸢儿小时候得过大病,从此格外贪睡,十几年来未曾早起过。可是你这几日一直都是寅时起。鸢儿爱吃甜食,喜五香醋、鲥鱼油,喜时鲜野菜,吃饭无肉不欢无酒不食,但你恰恰相反,你只吃熟悉的茄子、木耳、山药、熏鱼等物,每次跟陪我用饭时,凡贵价菜肉一律不碰,更是从未要过酒水。除此之外,鸢儿平日只坐轿子和船。他出门定不会想着坐马车。”
齐老夫人道,“我知道你不记得许多事。但若是失忆,如何各样习惯都会改得天差地别?更何况,老二那日带铃医回来被你揭穿,若是鸢儿定是要将老二家闹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再将庸医暴打一顿扭送官府才肯的。可你竟然能眼睁睁看着我放过他们,未置一词。”
那日是老夫人试探齐鸢的开始。也是从那天起,她开始让齐鸢陪自己吃早晚饭,每次更换样式,观察他的喜好。
后来的醒酒汤更是坚定了她的猜想,因为齐鸢不喝醒酒汤。那孩子偶尔贪杯喝多了,反而会觉得十分惬意,要慢慢回味这饮酒之乐。
齐鸢一样一样听下来,起初只觉得浑身血液几乎要停住。
老夫人见他信服,又问他的来处。
齐鸢咬咬牙,只摇头道:“晚辈命蹇时乖,或许只是个举目无亲的他乡鬼罢了。”
“你若是真不记得,那也无法了。我只是看你行事十分的稳成持重,克己慎行,应当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又看你衣食节俭,约莫是家财不多。”老夫人道,“我们已然经历了这丧子之痛,自然不愿别家也如此。若你还记得自己来处,我们愿意资助你一些银两,让你归家相认。倘若你肯做我义孙,偶尔全一全老婆子的念想,老婆子更是感激不尽。”
齐鸢一听这个,心里一惊,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了过来。
齐夫人一直没说话,这时也走下来,弯腰将齐鸢扶起。
“鸢儿出事后,我曾在观音前许愿,只要他能活过来,我愿皈依佛门,带发修行。所以你醒来那天,我只来得及匆匆看了一眼,便去了南麓庵。”齐夫人含着泪,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今天是我修行的第七日,庵主准我回家探望。因此我求了这个。”
她说完,从袖子里取出一件螭纹玉带扣,玉色温润,钩件和扣件相合而成,钩头饰有如意图样,左右件则是对称的蟠螭纹。
“此物是我为鸢儿求的。现在送给你。”齐夫人将玉带扣珍重地放在齐鸢手心里,低声道,“你既然托生在此,也是与我家有缘,以后仍旧以母子相称即可。日后你要是能寻得生身父母自然更好,只是到时别忘了我们几口老人。我们不求你如何尽孝,只要你看到这玉带扣时,能捎来只言片语,令我们安心便好。”
她说完,将玉带扣轻轻放进齐鸢的手里,“今夜之事,只有我跟老太太知道,你若想回家,我们自会为你安排。”
齐鸢刚刚做好了各种准备,唯独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
她们既然知道自己是孤魂野鬼,不应该想办法驱鬼的吗?竟然就这样接受了?
自己……真的可以回家了吗?
哪怕只是回到京城,远远地看一眼,知道母亲和妹妹的处境。父亲如今仍是杳无音信,自己这次回去,是不是可以设法求见太傅,营救父亲了?
齐鸢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
这跟他预料的不一样,以至于他此时完全不知道如何反应,更不知道眼前的这俩位慈爱的长辈……真的会这样做吗?
老夫人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又看他虽然稳重,到底是个孩子,此时傻愣愣地望着杨氏,脸色煞白,额头上还挂着大滴的汗珠,心里不由重重地一叹——她这几日,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如何处置这个人,这个占据了鸢儿身体的孤魂野鬼!
虽然她心里也清楚,这孩子附身时是停尸的第三天,肉身原本是硬了的,齐鸢也的确是彻底没了的。可是谁能忍受自家孩子的身体里住着别人?
她日日夜夜被此事折磨,最后下了狠心,决定请法善寺高僧来驱魂灭鬼,到时候再办一场法事,将鸢儿的肉身葬入祖坟,以免耽误孙儿托生。
老夫人拿定主意后便先跟杨氏商量。杨氏却十分善良,只说如果事情的确是这样,那借身托生或许是这孩子的福报呢?只要他为人良善,断没有反过来害他的道理,且先观察观察。
老夫人只得暂时按下了驱魂的心思。但她终究跟这个冒牌的孙子亲近不起来,因此那天让齐鸢去选布料,要给他做新衣裳。
至于原来鸢儿的衣服,她是再不肯让这人碰一下的。
可就是那天,这孩子看出了她的念想,迟疑后又要了那一匹落日红的鲜亮料子。
他说“衣橱里应当有件这样的。”
他并不喜欢,但他认为应该这样——鸢儿应当喜欢这样,自己应当想看他穿成这样。
老夫人当时心神一震,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孩子或许正在默默背负着俩人的命运,他在为自己活,也在为鸢儿活。
直到那一刻,她才彻底放弃了找高僧道士的打算。可是就这样留着他,她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历,始终无法安心。
今晚摊牌实属无奈,她已经看出这个孩子敏捷多才,能让褚若贞刮目相看,又能被御史大人邀请上玲珑山的怕不是寻常人物。
这人若是出身普通人家,那她便当这是一场缘分,收他做义孙,放他归家行孝。
但若他亲生父母是为官做宰的,自己就要掂量掂量了。真有什么不妥,她宁愿今晚自己打杀了他,也绝不能纵虎归山。
老夫人打量齐鸢的时候,齐鸢终于渐渐回过神来。他并没有意识到老太太的真正目的,只是生性多疑,并不敢轻易相信旁人。因此最终仍是忍下了回家的欲望,将齐夫人所赠的玉带扣郑重收起,再次拜倒在地。
“晚辈既承小公子肉身之恩,深感愧疚不安,然晚辈福轻之人,实在记不得自己来处,将来若能记起生身父母,一定禀与老夫人知道。”
齐鸢说完一顿,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闭着眼沉声道,“晚辈承蒙大恩,不敢知恩不报,今晚愿意立约为照,日后不管能否记起生身父母,都愿在齐家长辈膝下侍奉,孝养二老于生前,礼祭于身后。至于齐府家田财产,晚辈一概不要,店铺家事一概不沾。日后若有机会,晚辈自当另挣安身立命之处。”
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老夫人在上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久久不语,齐鸢低伏在地,许久之后终于听到老夫人长长的一叹。
“富贵钱财乃身外之物,我没担心过你争家竞产。”老夫人叹了口气,道,“我只问你一条,你既然知道家中银财无数,尽管受用,为何还要读书科举?”
齐鸢如实道:“回老夫人,读书是为修身明德,科举是为了立业避祸。齐家虽有万贯家财,但无凭无恃,恐怕容易招致祸端。唯有以科举抗吾宗,提高声望,光耀门楣,才能安然处之。”
“钱财惹祸,那便舍了钱财。可是为官惹祸,我们能丢的只有脑袋。”齐老夫人说到这,叹息一声,“齐家如今的处境我心里清楚,但我们毕竟商户人家,大不了舍了这累世的银子,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寻一处地方清苦度日便是。可是你若科举为官,那以后齐府众人的脑袋,便都栓在你的身上了。”
“你可知道镇国将军唐临?”齐夫人看齐鸢似乎诧异老太太的态度,轻声道,“唐将军一生戎马,扬威西川府,最后却因几张奏折被绞杀了。唐家上下百十口人,连带着家中奴仆丫鬟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听说那将军原本有个三岁稚儿,极为聪敏的,竟也被活活烧死了。我们商户虽是贱民,但至少不会有抄家灭族的危险。所以我跟老太太并不想要鸢儿读书。”
唐临是先帝时的奇才猛将,十七岁时便因屡建奇功被封为镇国将军。彼时西川王屡犯边境,唐将军带兵十万扫境而去,将西川王打得如丧家之犬般惶惶逃窜。朝廷自此设立西川府,而被唐将军打下来的那片地方,便是崖川。
也是这次忠远伯平叛的地方。
若唐临没死,现在应当跟忠远伯差不多大,正是壮年英雄。只要他在,西南一带何来边境之患?自己的父亲也不会离家领兵去了。
齐鸢低下头,突然间脑子里“嗡”的一下,明白了另一件事
——怪不得今天齐方祖不在!
齐老夫人和齐夫人并不想让齐鸢做官,但齐方祖却是极为渴望齐鸢能光宗耀祖,改换门庭的。今晚齐方祖要是在这,那他痛心亲儿丧命之余,一定也会珍惜自己的读书才分,勉励自己好好科举!
老夫人单独将自己叫来,避开齐方祖,是因她动过别的念头,不想让齐方祖知道!
倘若自己身世有问题,又或者心术不正,或许……今晚就走不出这齐家祠堂了。
齐鸢内心猛然一震,背后不由冷汗连连,为自己在鬼门关又走了一遭感到后怕。他垂下头,掩饰住眼中的情绪,低声道:“晚辈这条命……来的也不容易,定不会轻易送出去的。”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众人归于沉默。
齐夫人最终开口,温声道:“既然如此,那你日后仍当自己就是鸢儿吧。我每月都要去庵中修行,并不会经常在府上,其他人也不知道你的底细,你无需觉得不自在。只是你要记得,官场争斗并非儿戏,你既已立意科举,以后务必时时记得自己的身份,记得跟你绑在一起的是扬州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