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几人都翘首以待,钱弼心中暗自惊疑恼火,却不得不装模作样去审卷子了。
首题“欲罢不能”,原句时“欲罢不能。即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齐鸢在褚若贞出题时曾有过几种不同的破题。因破题之法分明破、暗破,顺破、逆破,正破、反破,着手之处不同,全文走向、整体风格自然会受影响。
齐鸢自己更喜欢求奇,但考虑到钱知府的为人,唯有实事实理,字字精炼才能令对方无法挑刺,因此他便选用了最平正冠冕,妥帖雅致的一句来破题。
——“大贤悦圣道之深而尽其力,见圣道之的而难为功。”
“的”是“确切,实在”之意。原句中,“欲罢不能”是说悦之深,“既竭吾才”是写力之竭,“如有所立卓尔”“欲从末由”则是言其所见益亲,而又无所用其力也。
此破题浑括清醒,钱弼读完也觉无话可说,遂往下看去。
“盖道可以力求,不可以力得也,大贤学之尽其力,而造之难为功也,其以是夫?”
这一句读完,何教谕暗暗松了口气,点头道:“这承题简而不繁,起伏有致,又比破题更进一格。”
甘泉县教谕也连连点头,赞道:“此破题、承题皆明润妥帖,将题意收得完全,不错。再听听起讲。”
钱弼虽然有意刁难齐鸢,但眼下的墨卷字迹研秀,神采射人,他读过两句之后,只觉文风雅正,朗朗上口,渐渐被吸引了的注意力,忍不住也继续往下看:
“昔颜子自言其学之所至,意谓圣人之道虽高妙而难入,而其教我以博约也,则有序而可循。是故:
沉潜于日用之间,但觉其旨趣之深长也,虽欲自已,不可得而已焉;
体验于行事之际,但觉其意味之真切也,虽欲自止,不可得而止焉。
钩深致远而致其博者,无一理之不穷,则已罄吾知之所能矣;
克己反躬而归之约者,无一事之不尽,则已殚吾力之所至矣。
于是向之所谓高者,始得以见其大原,如有象焉,卓然而立乎吾前也;
向之所谓妙者,乃得以识其定体,若有形焉,卓然在乎吾目也。
当斯时也,于斯境也,将勇往以从之,则几非在我,愈亲而愈莫能即,又何所施其功乎?
将毕力以赴之,则化不可为,愈近而愈莫能达,又何所用其力乎?
……
”
一口气读到这里,排比愈强,声音愈高,而文章层次愈深。四周之人无不屏息凝神,只觉声声入耳,铿锵有力。
钱知府只觉口齿生津,如痴如醉,一气念到缴结之前,情不自禁道:“绝妙!绝妙!”
如此好文,气势流利,颇有法度,当真让人畅快淋漓!
遂又连叹几声,长舒一口气,满面红光地抬头,想要与人共赏。看到案前的齐鸢时他还愣了一下,似乎不明白齐鸢怎么在这里。等缓过神,完全醒过神后,钱知府才突然意识到手里的试卷正是齐鸢的。
现在是府试考场!
齐鸢看他瞪着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干脆又冲他行了一礼。
钱知府登时如遭雷劈,瞪圆了眼睛,一口气生生憋在了胸膛里,不上不下。
而此时的两县教谕已经拊掌大赞起来,就连最后站着的小书吏都佩服地看向齐鸢,对身旁的人小声道:“真乃绝才!此墨卷顺题成文,每股都照应前后文字,一股一层,层层深入,先不说别的,单这行文结构,绝对是八股典范了。”
小书吏每年府试都会在这,因此听过不少案首的文章,之前他都要听教官分析,才能知道为何这人的好于那个人的,那个人的为什么又强过另一个人。唯独这次,不用任何人提醒点拨,凭他粗浅的见识便能分出优劣。
实在是差距太大了!
甘泉县的教谕听到小书吏的点评,不由在心里暗暗赞叹。齐鸢此文结构严谨,铺陈华丽,然而行文却是极平正,极的确,无一字不切题意,首末相涵,极有法度!
别说他们县,便是扬州府,几十年都未曾出过如此惊艳之人!
这人若是自己县里的学生多好!甘泉县教谕越想越觉得心痛,眼神炽热地看着齐鸢,又羡慕地看了看何教谕。果然,何教谕藏不住心思,脸上早就乐开花了。
唯独钱知府神色复杂,脸色要红不红要青不青,只咬紧了后牙槽,一时暗恼自己刚刚忘形失态,一时又忍不住想,为何这人偏偏是齐家的小儿子?为什么!
他只要不是齐家的人,自己是一定会倾尽全力帮他,一门心思为他筹划铺路的。
齐鸢之才,远在自己之上啊!
若是这人能做自己门生……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钱知府自己便先否决了。然而内心深处,却忍不住有一丝隐秘的幻想——若这人能做自己门生,那他将来为官做宰,飞黄腾达的时候,自己的地位岂不是也会水涨船高?
到时候,自己何须去低头哈腰地奉承别人?恐怕冲着齐鸢做事的名号,便又无数人要来巴结自己呢!
缴结的最后一段就在眼前,两县教谕和教官书吏们都眼巴巴地等着钱知府继续念完,好听一听齐鸢如何结尾。然而钱弼却心绪烦乱,再也看不下去,只将齐鸢的试卷放在了案上。
“这篇首题做得很好。”钱知府沉吟半晌,随后按了按眉头,对齐鸢道:“但你素来少循矩度,本府以一对考你。”说完后轻咳一声,道:“赌钱、吃酒、养小娘,三者备矣。”
小纨绔赌钱吃酒是常事,养小娘却是猜测,只因他们这群膏粱子弟经常包花船四处游玩。
当然,钱弼并不觉得自己冤枉了齐鸢,毕竟张如绪还娶了个清倌回去呢。
齐鸢听到养小娘也是一愣,心里哭笑不得,也懒得解释,只拱拱手,应声答道:“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
钱弼本也没指望作对子能难住齐鸢,看他立刻对出,内心又叹了口气,摆摆手:“你先过去等着吧。”
现在时辰还太早,龙门不会打开。齐鸢在长凳上坐着等,又左右瞎看。谢兰庭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刚刚没有在大堂上,可是龙门未开,应当也没出去。
除非他翻墙。
心里瞎猜了一会儿,思绪一转,又飘到了何进的文社上。
考前,迟雪庄曾透露,因何进赁了一处草堂为众人聚集的会所,名曰“兰溪草堂”,因此文社也名为“兰溪文社”。而帮何进组建文社的人中,有一位是告病回家的国子监生。
这人帮何进组建文社却不加入,听何进的意思,这人在国子监里也要参加一个新社,而那个社团将全由国子监中的贡生组成。
那些人可是各地方精挑洗选出选,送入京城的一方之才!
这些贡生若组成一团,假以时日,其影响力必将远超望社。
师兄们还在为了进入望社集会而努力,谁能想到千里之外的京城中,已经有另一股势力悄然崛起了呢。
自己跟师兄们组建的社团,能否也在这些强社手下抢得一块立足之地?
日头渐升,光影移动,齐鸢索性闭目养神,琢磨着结社的事情,如何取名,如何扬名。
一直等到午时,这边都快睡着了,才陆续有考生开始交卷。
何进也在其中,钱弼仍是现场阅卷,对何进的卷子却是一路圈圈点点,最后还说了句“必要取中”,因此何进过来的时候神采斐然,看了齐鸢好几眼。
齐鸢交完卷后便不再操心府试了。他知道钱弼没有当场表态,那估计是对方另有后手。但无论如何,他能做的已经都做好了,最终如何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至于何进,他懒得搭理。
齐鸢继续闭目养神,又等了约一刻钟,终于又出来两个考生。差役们见十人已经凑齐,于是打开龙门放头牌。
齐鸢在几人后面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刚刚出去,就被一帮鼓手围了起来,敲敲打打地拥着他回家报喜。
王密、崔子明和周嵘都在外面等着,见状“哎呀”一声,指着齐鸢着急地大喊:“齐二,我们可都给过钱了!你要让谁送你?”
俩人身后,上次那帮雇来的鼓手纷纷挥手,热情地跟齐鸢打招呼。没办法,王密给得钱实在太多了!
更何况齐鸢上次得了案首,他们还跟着出名了呢!
围住齐鸢的那帮人一看要抢人,立刻把齐鸢团团护在中间,扯着嗓子大喊:“齐小公子是我们的!齐小公子一定高中!高中案首”
王密急得跳脚就骂:“屁!齐二是老子的!老子的案首!”
他一挥胳膊,那帮花钱雇来的鼓手也往前涌。
常永和孙大奎一看情况不好,赶紧冲过去,将两队人拉住。
齐鸢也忙不迭道:“不许吵,谁再吵吵就别跟着我了!”
说完,从人后艰难地挤出来,发冠也歪了,头发半散着,衣服也松松垮垮,简直比进场搜检的时候都狼狈。
常永哎呦一声,赶紧帮齐鸢整理。
齐鸢简直哭笑不得,先让吹打的队伍原地等着,自己也顾不得收拾,赶紧走到几个伙伴面前,从袖子里摸出一点银子。
王密以为他要给自己雇人的工费,脸色一暗,嘴巴撅了起来。
“迟兄还在里面呢。我先回家报信,等会儿过来跟你们一块等他。”齐鸢将银子塞到王密手里,却是促狭地嘿嘿一笑,“让他们吹得响一点!好好送迟兄回家报喜!”
王密“啊”了一声,瞪着眼,随机明白了过来。
“送迟雪庄?!”他瞪着眼,看看齐鸢,又看看两个队伍,恍然大悟,拍着腿乐了起来,“我看行!反正人都来了,就送迟雪庄!”
他最喜欢热闹,而一群小伙伴中,迟雪庄又最正经,好生无趣。
现在齐鸢竟然跟他们一起捉弄迟雪庄,王密顿时喜笑颜开,乐滋滋地期待起来。
崔子明也跟着嘿嘿笑,唯有周嵘有些担忧:“万一迟兄考不中呢?”
“呸呸呸,乌鸦嘴!”王密立马瞪眼。
“只是说万一,”周嵘道,“万一……了,你们不是让迟兄脸上难堪吗?”
“那又怎?难不成他还会跟兄弟们翻脸?”王密不屑地撇头,又看向重新关闭的龙门,“再说了,我觉得迟雪庄肯定能中。是不是,齐二?”
“是。”齐鸢含笑点头,“迟兄这科是必中的。”
王密是觉得自己的好朋友,当然要说考中才吉利。
齐鸢却是真心认为迟雪庄没问题,一来那道“欲罢不能”的题目,他曾让迟雪庄做过,并帮他改了几处。二来迟雪庄本身的功底很扎实,过个府试问题不大。
当然更重要的是——迟雪庄的叔父在京中做官。
以钱知府的尿性,这种跟人攀交关系的机会怎么可能白白放过?只要取中了迟雪庄,以后他便是迟雪庄的老师了。
当然,如果钱知府取中了自己,那以后跟自己也是以师生相称。
齐鸢想到这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或许自己身上表现出来的潜力,也会成为钱知府的考量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
[1]下一章作话里会贴出这篇八股的后半段以及解释。解释的字数会比较多,不感兴趣的读者记得屏蔽作话。(作者是李东阳,这篇是当年馆中第一,八股经典范文)
[2]另一篇“汤之盘铭曰”不会详写了,对全篇感兴趣的大大可以留言,单独给你们发一下
第54章 龙游商人
齐鸢说话算数, 先跟吹打的鼓手们回家报信,等齐方祖给了鼓手们赏银后, 他便又原路折返, 跟王密他们一起接迟雪庄。
迟雪庄是放二牌的时候出来的,见到几个小伙伴果然满脸喜色,又笑吟吟地冲齐鸢拱手示意。
齐鸢心里有了数, 也微笑着颔首, 就听王密在一旁嚷嚷:“来来来,走着!送迟大少爷回府!”
身后众人卖力地吹锣打鼓, 王密跑最前方开路。迟雪庄的小厮刘誊赶紧跑过来, 替迟雪庄拿着考篮, 又送上从街边买来的果子。
迟雪庄便跟几个伙伴各自分了, 大家边走边吃, 说说笑笑。一群纨绔再次从街道上招摇而过。
齐鸢起初也在人群中间,等拐过街角后,他的脚步便慢了下来。没多会儿, 崔子明也慢下脚步,随齐鸢一起落到了队伍最后。
俩人对视一眼, 等跟前面的人拉开距离后,崔子明突然低声道:“你交代的事情我已经都问过我爹了。你可想好带什么了?”
齐鸢忙压低声道:“就几样字画和宝石。”
崔子明点点头,随后看了眼前面的几人,思索道:“那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带着。或者喊我们去你家,我自有办法带走。但有一点, 这事儿不要让旁人知道。我爹离扬的时候我也不会跟你说。你可想好了。”
齐鸢应了一声,过了会儿, 轻声道:“多些崔兄仗义相助。”
当初齐老夫人想要转移金银到城外时, 齐鸢便想到了崔子明。
崔子明的父亲是浙江龙游人, 而龙游商人最擅长的便是贩卖珠宝,不管是明珠、翠羽还是宝石、猫眼,他们都敢只身带着上路,且将这些价值千金藏在身上,或塞在败絮、僧鞋,蒙戎等物品里,或藏在巨疽、膏药等东西中,灵活谨慎,无人能差的出来。
齐家现在方方面面都在被钱知府监视着,携带方便的会票,却又只能在京城取值兑换,齐家人将来若要避难,未必会去京城,到时候换不成银子,会票也只是废纸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