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若贞却不知道他的打算,在褚若贞看来,他只是心思懈怠,无疑学习。
对一位负责的老师来说,这的确不可忍。
齐鸢恭恭敬敬,一揖到底:“学生根基浅薄,心志不坚,让老师失望了。学生现在知错了,谨遵老师教会。”
褚若贞平息了一会儿,对齐鸢的态度倒是十分满意,心里冷哼一声,仍旧板着脸道:“那你明天回书院给我安心读书,以后无事不得下山。”
齐鸢稍一犹豫,就听头顶上褚若贞重重咳了一声。
齐鸢道:“一切都听老师安排。”
他本来还想试探下褚若贞对推举参加制科考试的态度,但眼下,褚若贞的态度已经表现了七八成。齐鸢不问也知道,褚若贞心里压根儿没有让他参加制科考试的念头。而现在也不是试探的时候。
他只得老实应下,幸好县志已经写完,齐鸢跟衙役们解释清楚,由他们代为告诉洪县令,随后又回家跟枫林先生说了一声。
枫林先生道:“乃兄一心为你,你应当听他的安排。国公爷那边我已经去信,如今就静候佳音了,不过这制科考试的事情到底只是传言,在朝廷公布之前,你还是得好好读书准备功课。”
齐鸢唯唯称是,随后陪褚若贞一同坐车,出城回逢舟书院。
城外,灾民们已经去了临时安置的场所。虽然人员杂乱,却又能看出一点秩序。
这情形比齐鸢预想得要好很多,但又有说不出的诡异之处,仿佛这不应该是跋涉千里易子而食的灾民应有的平静。齐鸢掀起马车窗帘,看了会儿,回头问褚若贞:“先生,这些灾民一直这么安生吗?”
他脑子里的弦突然“噔唥”一声,齐鸢猛地愣住,突然明白了这些日子一来,自己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的地方了。
“先生!”齐鸢“唰”地一下放下窗帘,紧紧拉住褚若贞的胳膊,压低声道,“让车夫回县衙,马上!”
褚若贞转过头,见齐鸢脸色刷白,显然是出了事的样子,忙让车夫掉头。
不远处,一处隐蔽的场所里,有人正望着城门外发生的这一幕
一辆马车原本缓缓出城,突然大马嘶鸣一声,马车掉头,朝城门狂奔而去。
“大人,这……要拦下吗?”有人小心翼翼地问。
而被称为大人的那位,却始终隐没在黑暗里,直到马车的车身进入城门,车影须臾不见,他才像是刚回神一般,慢吞吞吐出两个字:“不用。”
第102章
齐鸢在县衙等到深夜, 才等来了洪知县。
洪钧这些天在外面风吹日打,忙着各处赈济安置的事情, 人也变得又瘦又黑, 脸上沟壑都深了几分。他听衙门的人说齐鸢有急事找,惊讶地到了书房,却见书房里齐鸢和褚若贞都在等着他, 神色同样凝重。
洪钧先跟褚若贞见礼, 疑惑道:“褚先生找本县可是有事?”
现在都已经夜深了,如果没事褚若贞不会在这等着。
他望过去, 一头雾水。褚若贞却拧着眉道:“让鸢儿来说吧。”
洪知县只得再看向齐鸢。
齐鸢冲洪知县一礼, 却先问道:“县尊大人, 学生誊写县尊大人赈灾实录时, 发现有一处难以理解。从十月八日起, 扬州四下流民越来越多,衙吏去探时汇报至少万人,可为何这几日舍粥, 米粮消耗却越来越少?”
洪知县不解其意,解释道:“后面这些流民都分摊到各田主农户家去了, 他们以工代赈,自己每天挣粮。其他老弱之流也都有安排,大家能自力更生,当然消耗不像第一天那么多。”
齐鸢摇摇头:“那灾民中少壮占比有多少?三等民之中,男女相比又如何?”
灾民分的三等人, 老者,病者和少壮者, 是为了舍粥时各有兼顾。老者不耐饿, 要略稠一些。病者不可群, 要单独设灶。灾民中壮者最少,一般领粥也是排在最后。
洪知县思索道:“这次的灾民,年轻少壮的的确多些。不过从山东到这数千里地,能熬过这一路的,也就只有这些年轻力壮的饥民了吧。”
“那小孩呢?”齐鸢又道。
洪知县这次皱起了眉。小孩的确有,但极少。
“齐鸢,你是想说什么?”洪知县干脆问。
齐鸢拱拱手,凝眸望着知县,神色肃然:“回县尊大人,学生今天要回书院,出城时见到城外临时安置了许多流民,然而这些人体型高大,神色平静,并不像是饥荒逃亡的流民。学生不知道是事有反常,还是自己多心,想茬了。但这种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因此学生恳求县尊大人,派人再去查探一番,看城外多少人,哪里口音?”
洪知县愣在原地,过了许久后才给出反应
“你是怀疑……你是说,这些流民有诈?”洪知县连声道,“不可能!舍粥的时候我是亲自看着的,的的确确是灾民无疑,你没见过他们的手,那脚都是磨了泡的!我在寺庙坐诊两天,并没见哪个像是山匪野寇,他们都是普通百姓罢了。小孩子少也是人之常情,这么远的路途,大人都未必熬得住,小孩子又如何能走过来?”
洪知县呼吸急促,不停说着反驳齐鸢的理由。
齐鸢也不反驳,只静静听着。倒是一旁的褚若贞等洪知县说完后,叹了口气。
“洪大人,”褚若贞道,“逢舟书院就在山上,其实走上去也没有多远。”
洪知县转过脸,看着褚若贞:“书院地角便利,方便士子们通行。先生的意思是?”
褚若贞摇摇头,叹气道,“这些天里,并没有流民上山。”
洪知县愣住,随后便觉背后冷汗突突直冒。
如果说饥民神色平静不够惊慌,又或者流民里老少罕见,都能找出解释的原因。那这些食不果腹的流民,放着离得近的山上书院不去骚扰乞食,那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要知道逢舟书院门脸阔气,书院里也有米粥饭菜,乞讨者都是哪里有粮都要试试的,怎么会放着这么大的书院不去?
褚若贞原本也没想这么多,齐鸢第一天去了书院后,跟他说了流民围城的事情。褚若贞当即安排人将书院大门关闭,以免有人到书院生事。后来齐鸢又安排了几个壮仆在那边守着,示意这些天他们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可若是真流民,即便大部分人看到官府舍粥心下安定,那总会有小部分人到处走走看看的,也必定会有去寺庙书院乞食或者求收留的。一个都没有,只能说看着正常,又似乎不正常。
齐鸢也知道自己的猜想有多么令人匪夷所思——假如城外的不是流民,而是反兵,那扬州城现在已然岌岌可危了。
可啸聚数万人,别说反贼,便是官府都很难做到。能有这等本事的,必然不是无名之辈。当今朝廷中最可能有反意的是楚王,但楚王人还在京城。
莫非是楚王的部下?可他的主要兵力不应该在四川吗?从四川千里迢迢来围困扬州?这也说不过去啊!
室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在场的几人各有思虑和疑惑,却又无人能解。
最后,齐鸢率先咳了一声,对洪知县道:“洪大人,这事也行是学生想多了。大人不如先派人去查探一下,小心不要打草惊蛇。”
洪知县沉默半晌,最后“嗯”了一声。
齐鸢直到深夜才回到家。
褚若贞也回家去了,齐鸢本来看天色太晚,想让褚先生现在齐府将就一晚,无奈褚若贞坚决不肯。齐鸢怀疑褚若贞是不太喜欢跟枫林先生共处,只得作罢。
他让车夫去送了褚若贞,自己步行走回齐府。齐府众人都已经安睡,齐鸢轻手轻脚回到自己的院子,只见小院里四四方方框住一泓秋水,院中的栗子树树影婆娑,有些凉意。
上次给小纨绔写信时,这棵树上的栗子刚好成熟,齐鸢让人把栗子摘了,一个个擦干净,都给小纨绔包起来送了过去。
他刚醒来时,就听下人们说过,这棵栗子树是小纨绔小时候种下的,彼时小小一点,长到这两年才开始结果,最初就三五个果子。
而当栗子挂果后,小纨绔就会给他们编上号,各自取名,日日眼巴巴地看着。平时挥金如土的富家少爷,对这棵树上的栗子却宝贝得很,摘下来后放檀木箱里看着,迟雪庄这样的密友也只能分得一颗。
齐鸢当时听着好笑,觉得小纨绔果真是憨然可爱。又想,这么宝贝的东西,一定都给小纨绔留着。
因此他一个也没舍得吃,全给小纨绔捎去了京城。
只不过在信上,他故意逗对方,说自己“替君遍尝,甘芳如珀,甚是松脆”。
齐鸢在院门口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摇头轻轻一笑,走进院里。
院中有风吹过,齐鸢有所察觉,身形微微一怔,随后缓缓抬头,看向了窗口。
秋水溶溶,窗棱上此时赫然站着一只瓦灰色信鸽,脚上绑着一根字条。
齐鸢静静地望着那只鸽子,过了会儿,他走过去,信鸽自动飞到他的手上。齐鸢将信解下,就见手上的鸽子扑棱一下,振翅飞走了。
他回到卧室,点灯再看,只见那张字条上写着两行字——“万程人欲老,千驿意难通。”
宋时姜夔曾做词浣溪沙,怀念自己在合肥的情事,最后两句与此相似——“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
而在这之后,是最后一句——“当时何似莫匆匆”
当初分离的时候,不如不要急匆匆。
姜夔对合肥的情人有刻骨铭心的怀念和相思。
谢兰庭同写此意,也不知道意在类比情人还是暗抒相思,又或者惋惜匆匆离别。
齐鸢用拇指在纸条上摩挲着,琢磨着自己怎么回复谢兰庭。又想,那送信的鸽子刚刚一走了之,自己也不知道谢兰庭的下落,便是写了信恐怕也无法送出。
他出神太久,想起先写回信时,纸条竟被他搓得温热了一些。齐鸢哑然失笑,摸了摸脸,打算将纸条夹在书页里。
然而就在他摸脸的一瞬,一阵清幽的淡雅香味钻入了鼻尖。齐鸢愣住,低头看了看,随后难以置信地将手指凑到了鼻子下面轻轻嗅了几下。
那阵清雅的香气再次浮现,他脸色大变,从书中拿出刚刚的字条,这次也放在鼻子下猛嗅。
那阵独特的香气再清楚不过了。
齐鸢一动不动地沉默了许久,突然,他扶着桌子笑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直到笑出眼泪。
银霜被吵醒,忙提灯来看,只见齐鸢眼角挂着泪,眼仁漆黑,亮得吓人,虽然大笑,脸上却是一片悲凉。
银霜被吓得怔了怔,轻声喊他:“少爷……”
齐鸢默了一默,随后却摇摇头,径自抹去眼角的泪水。
“我没事。”齐鸢道,“你们都睡去吧。”
翌日一早,齐鸢天不亮便去见了齐方祖,询问唐将军的事情。
齐方祖却道:“你来的正好,昨天京城来信了,我让人去找县衙找你,衙门的人说你去了书院。常勇又去书院,那边却说你跟褚先生都没回去。”
齐鸢心里知道常勇应该是正好跟自己走茬了,自己去书院那会儿,常勇去了县衙,后来自己半途折返时,常勇又去了书院。说来也巧,平时人们爱凑热闹,这送信的怎么也扎堆,说不来一个都不来,说来信昨天还全都赶一块了。
只不过昨天那个并不让人愉快。
齐鸢勉强笑笑,看着齐方祖去取信。
这次果然还是一大摞,上面的泥戳还在,显然齐方祖并没有打算拆开看,只等着齐鸢自己拆信。
只不过在齐鸢小心把信拆了,仔仔细细地看信时,齐方祖又一脸好奇和艳羡地在一旁瞅着。
齐鸢笑了笑,干脆自己看过一页便递给齐方祖一页,俩人一块看。
好在今天的信倒是令人惊喜——小纨绔自然还是想起什么说什么,他先讲斗香大会上的惊险,太子现在设法赈灾,斗香大会斗香是假,募银是真。还好陈伯跟小纨绔接了头,他们已经设法从钱庄借了银,先将齐府该捐的银子交上去了。
只是这次齐府打了头阵,已然成为太子手里的标杆。日后也就成了太子一派了。
小纨绔也担心钱知府为难家里,借赈灾的事情横征暴敛,因此让他的好朋友阮鸿给钱知府写了信,大赞齐府这次捐银义举。阮鸿是阮阁老的小儿子,钱知府则是阮阁老的座下门生,之前一直巴结着想给阁老送生日贺礼的,这下有阮鸿的信,钱知府应当会收敛一二。
之后他又将自己在斗香大会上见到了当年面圣的三神童里的另两位,那俩人似乎看出他不懂诗书,都对他很是照顾,设法为他解围。
尤其是叫陆惟真的那个,连对太子冷清冷性的,却在会上冲他眨眼。小纨绔当即被吓了个激灵,这次来信,连忙问齐鸢那陆惟真跟他是不是相熟,俩人什么关系?自己以后该如何相处?
齐鸢看到这里,自己也一脑门雾水。
三神童面圣,不过都是一面之缘。之后他便被禁足在家,不得科举。对另两位的印象实在淡得很。但小纨绔于人情世故向来机灵,陆惟真对自己眨眼多半的确是在示好了。
这下连齐鸢都好奇起来。
齐方祖看到这一页,不由也发出疑问:“三神童面圣?”
他不甚理解地看向齐鸢,一时间对这五个字失去了理解能力。
齐鸢却浑然不当回事,道:“晚辈当年过了道试后,曾被圣上召见。”